顾射道:“你在公堂上不是口齿伶俐么?”

陶墨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是贬,亦或是还在为输了邱家的官司而耿耿于怀,只好就事论事地接下去道:“他说的也有道理。我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又莫名其妙地给你们添了麻烦。”

顾射站起身,“既然如此,便一起来看看究竟是何等麻烦吧。”

陶墨有些二张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惹得麻烦不是擅自入顾府住了一夜,又穿了顾射的衣裳么?怎的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下文?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乖乖地跟在顾射身后走了两步。

顾射突然驻步,回头。

陶墨抬头便看到他的容貌近在咫尺,霎时失了说话的本能,只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心头怦怦直跳。

“茶几上有昨日的过夜茶,去漱漱口。”顾射说完,便自顾自离去。

陶墨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才恍然回神,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飞奔进内间,连喝了两大杯冷茶,然后又就着手掌呵了两口气,发现嘴里没什么味道之后才松出口气。

就这么会儿耽搁的工夫,顾射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

陶墨只好在府里摸索着前进。他原想找个人问问路,奈何顾射喜静,府中并没有请太多家丁。他大约走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人。

好不容易赶到正厅,里面却是一片寂静。

木春与顾射各坐一边,一温一冷,却同样出色。

郝果子和顾小甲站在他们身后,却同样怒目而视,势均力敌。

陶墨迈进门槛,在他们望过来的一刹那,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多余之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打扰他们。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在木春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中消失殆尽。

木春微笑道:“东家昨晚去了哪里,倒叫我们一夜好找。”

陶墨道:“我也不知怎的就来了顾府,累得你们担心了。”

木春还未说话,郝果子就一脸郁闷地走过来,用极轻的声音抱怨道:“少爷,邻县与谈阳县相距数十里,你如何能不知不觉地从邻县跑回来?”他言下之意是不信陶墨的说辞了。

陶墨苦笑。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的的确确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了顾府。郝果子不说他还不觉得,如今细想,此事的确蹊跷之极。以谈阳县与邻县的距离,莫说他喝醉酒不省人事,就算是头脑清醒如同现在,也不可能靠双脚走个来回。

“我真得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无奈地解释。

郝果子在来之前已经认定陶墨是借酒装疯,故意来顾府亲近顾射,因此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借口,何况,他的说辞又着实可疑。试问天下有谁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将一个男人千里迢迢地送到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吃饱了撑着没事的某人笑眯眯地开口道:“东家身上这身衣裳,好似不是昨天那一身。”

郝果子定睛一看,果然不同,心里立时冒出各种猜测,看顾射的目光也是大大不同。

顾小甲越听越觉得发展势头不对头,忙出声道:“他昨天那身衣裳臭得要命,我拿去洗了。”

木春看着顾射,笑得意味深长,“臭啊。”

顾射淡淡道:“的确有味道,我想或许屋檐上的也还未散尽。”

木春故作不知,道:“哦?味道都蔓延到了屋顶,的确是很大的味道。”

陶墨被他们一口一个臭,一口一个味道的说得无地自容,讷讷道:“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木春笑道:“东家何必作茧自缚?饮酒乃是人生一大乐趣。岂不闻天宫有琼浆玉液,可见即便当了神仙舍了七情六欲,也舍不了这杯中之物啊。”

陶墨道:“可是饮酒也有诸多弊端,譬如说,酒能乱…乱,乱性?”由于不太肯定自己说得是否正确,所以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但这样的语气落到别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木春道:“东家何出此言?莫非你昨晚做了什么…事?”他话是对着陶墨说,但眼睛却对着顾射看。

顾小甲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来了来了,果然仙人跳!

顾射一脸坦荡道:“以木兄看来,他能做何事呢?”

木春见好就收,“无事自然最好。”

陶墨听着他们两人谈笑自若,总觉得话中有话,但他偏生听不出其中玄机。他见顾射和木春都笑而不言,主动插话道:“你们怎知我在顾府?”

木春面不改色道:“我们寻了东家一夜,几乎将两县的地皮都翻了过来。最后还是郝果子想起东家与顾公子有些交情,所以才寻到了顾府。”

陶墨大为愧疚道:“都是我的不好,连累你们一夜奔波。”

就算是平素看他不顺眼的顾小甲此刻也有点儿同情他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大约指的就是他了。

木春干咳一声道:“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顾公子。”

顾射道:“说。”

“县衙正准备修葺…”

木春才说了一半,就被陶墨打断道:“好端端地,为何要修葺?”

说起这个,郝果子就一肚子苦水,“少爷,你的房间今天无端端地塌了。”

“啊?”陶墨眼睛瞪得滚圆。

顾小甲盯着木春。虽然这样想来毫无依据,但他就是感觉这事与木春脱不了干系。

郝果子道:“不但你的房间塌了,连老陶和几间客房的屋顶也漏了。”

陶墨呆道:“怎会如此?”

“这,”郝果子望向木春,“木师爷说或许是半夜有谁来县衙踩盘子,不幸把屋顶踩坏了。”

顾小甲扑哧一笑。

郝果子怒目而视。遇到这种事他竟然还幸灾乐祸。

顾小甲自知失态,忙补救道:“我是在想,那个贼人一定身肥如猪,不然怎么能踩得坏屋顶。”他边说,边拿眼睛瞟木春。

木春气定神闲。踩盘子这等小事又何须他亲自动手?至于其他人是否身肥如猪又与他何干?他只要确定那个人听命行事便可。

陶墨道:“那损失大不大?修修要多久?”

木春道:“这要问过工匠才知。”

陶墨满面愁容。县衙并非他的私宅,如今在他手中出事莫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逃不脱他的干系。

木春解释完,转而对顾射道:“县衙遭逢不幸,想请顾公子施以援手。”

顾小甲吃惊道:“难不成你是来募捐的?”这种事其他地方多的是,地方官员总能想出各种名目找当地豪富募捐钱财,中饱私囊。但这里是谈阳县,一个讼师一人一口吐沫就能将县官淹死再海葬的地方。只要不是脑袋被铜钱给堵住的人都不敢如此做。要知那些讼师别的本事没有,但告官却几乎是一告一个准!

木春笑道:“当然不是。修葺县衙退一万步说也是东家的事,与顾公子又有何关系?”

顾小甲道:“那你要公子帮什么忙?”

“我想请顾公子收留我东家。”木春慢悠悠道。

“什么?”顾小甲第一个跳起来。

“不行!”郝果子第二个。

反倒是顾射和陶墨两个当事人极为镇定。

顾射是沉思,而陶墨…却是佯作镇定,心中其实早已翻江倒海,兴奋、期待、羞涩、担忧…各种矛盾情绪互相冲突,让他脸上反倒做不出什么表情来。

郝果子老大不情愿地看着木春,道:“我们不如暂时租一间房子吧,再不济去客栈挤挤?打扰顾公子…不太好。”

顾小甲难得与他立场一致,当即附和道:“不错不错。谈阳县的客栈最多,我帮你找一间便是。”

木春看向顾射,含笑道:“顾公子理当知我心中所想。”

顾射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

木春微讶。

“但我知你的借口。”顾射缓缓接下去。

木春道:“哦?”

顾射道:“不想将县衙遭遇破坏之事大肆宣扬。”

木春道:“东家上任未久,若此事流传出去,必会有损声誉。”

顾射道:“但我想不出接受的理由。”

木春忽而压低声音道:“顾公子可曾想过昨夜为何要收留东家呢?”若非顾射昨晚出乎意料的收留,他也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将烫手芋头抛出去。

顾射斜眼,目光冷凝。

“我以为顾弦之应当是遇疑必解的求知之人。”这句话他几乎是含在嘴巴里说的。

由于两人说话越来越轻,陶墨等人不得不将脖子越伸越长。

顾射道:“这个理由不够。”

木春道:“那顾公子要如何才觉得够呢?”

“你是谁?”顾射直接了当地问。

木春想了想,手指轻轻在茶杯中一醮,然后在桌上写下端木二字。

顾射道:“目的?”

“访友。”木春不等他问,就径自接下去道,“老陶。”

顾射点点头,站起身对顾小甲道:“送客。”

“…”

谈崩了?

顾小甲和郝果子都是一脸喜色。

陶墨却难掩失望。

顾射径自往门口走,与陶墨擦身而过也未作停留。

陶墨忍不住转身,冲着他的背影追出几步道:“多谢你昨晚的收留。”

顾射脚步不停,疏离的声音慢慢传回来,“只是昨晚?”

“…”

陶墨茫然地回头看郝果子他们,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小甲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嘴里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郝果子也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家公子…怎么了?”

堂中唯一老神在在的便是木春。他悠悠然地站起,对陶墨道:“东家,回家收拾行李吧。”

回县衙的路上,郝果子嘴里不停叨唠着陶墨在邻县失踪之事。听他转述,陶墨才知事情闹得有多大。由于当时在席的还有邻县县令,因此他被发现失踪的当夜,县令就派所有衙役就将邻县翻了个底朝天。

陶墨听得大为愧疚。

话末,郝果子半幽怨半不甘地说:“少爷,你若真想见顾射,与我们说一声便是,何必偷偷摸摸,闹得这样劳师动众。”

陶墨百口莫辩。

车中唯一的知情人木春终于看不过眼,道:“既然东家已经回来了,此事便作罢吧。”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郝果子立刻想起陶墨即将搬至顾府之事,心里头顿时窝着一把火,道:“木师爷!你为何让少爷借住顾府?”

木春道:“县衙修葺,东家无屋可住。”

郝果子道:“怎会无屋,我与他挤一挤便可。”

木春道:“东家是县令,与一个小厮同住一屋会惹人闲话的。”

郝果子瞪大眼睛道:“能惹什么闲话?”

木春笑而不语。

陶墨想起自己的断袖之癖,悄悄扯了扯郝果子的衣袖。

郝果子不甘道:“难道与我住又闲话,与顾射住便没闲话了?”

木春道:“顾射是一锤先生的高徒,与他拉进关系,日后自有东家的好处。”

郝果子道:“但是,但是我觉得那个顾射不像好人。”

木春朝陶墨使了个眼色。

陶墨对郝果子道:“莫要随口中伤,顾射若不是好人,又怎会答应收留我。”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郝果子气得口不择言道,“他这个人,寡言少语,什么都放在心里头,以后过日子也定然是闷葫芦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少夫人?!”

木春惊奇地看着他。

陶墨几乎想将头埋进袖子里。

好不容易熬到县衙,他逃命似的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奔进县衙。

郝果子在踌躇半晌,才对木春道:“我家少爷虽然有分桃断袖之好,但绝非滥情之人。你,你莫要多想。”

木春道:“男欢女爱也好,男男生情也罢,都是人之常情。”在这方面,他称得上见多识广。

郝果子见他脸上果然没有鄙夷之色,悄悄舒了口气道:“我家少爷是好人。”

“我知道。”若非好人,卢长老又怎么可能对他死心塌地。

郝果子突然叹口气道:“我有时真希望少爷喜欢的人是你。”

木春身体微僵,半天才从容一笑道:“是啊。真是可惜了。”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看来将陶墨丢给顾射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第39章 千丝万缕(三)

县衙的屋顶果然破了几个洞,最严重的莫过于陶墨的屋子,几乎露天。

掉下来的碎瓦片已经被收拾走了,但房间各处都可看出被破坏的痕迹。陶墨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房间竟然如此明亮,一时难以适应,举头望青天,半天回不过神。

“少爷,天灾人祸在所难免,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替你收拾行李吧。”木已成舟,纵然不甘愿也是枉然。郝果子便拿出搬来谈阳县时用的包裹,一心一意地收拾起来。

陶墨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难道真要搬入顾府?想到顾射,他心头就一冷一热得来回变换。

“少爷?挠痒棒带不带?”郝果子将挠痒棒纵放横放,却总是露出一头来。

“我想,”陶墨慢吞吞道,“还是不去了吧?”

郝果子眼睛一亮,“少爷可想好了?”

陶墨道:“去了也是添麻烦。”

“少爷哪里麻烦?少爷当了县令之后不一直替他们解决麻烦吗?”郝果子见他犹豫不定,知他心中十分想亲近顾射,终于有些不忍,松口道:“其实只是借住几日,也没什么打紧。照木师爷说的,那个顾射在谈阳县也算有点人脉,若是能与他结交,对少爷今后在谈阳县扎根也有好处。”

陶墨道:“其实我与顾射并没有什么交情。”即使百般想要亲近,但越是靠近越觉自己矮小。顾射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仰望,可钦慕,却始终难以接近巅峰。

郝果子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看那个顾射对少爷还是不一样的。”

陶墨眼睛微亮,随即沮丧道:“他是好人。”

郝果子实在无法将那个一脸冷漠之人与好人联系起来,但看陶墨一副泥足深陷的模样,也不忍泼冷水,只好道:“少爷若是再不想去,不如住我房里,我随便找个地方挤一挤就是。”

正巧木春从门外进来,看到包裹眼睛一亮,“已经收拾好了?”

郝果子道:“少爷不想去了。”

“不想去?”木春笑容和蔼,“为何?”

陶墨道:“我与顾射非亲非故…”

“县令是父母官,顾射是本县百姓,怎能说非亲非故?”木春道。

陶墨道:“可是我与顾射的交情不深。”

木春笑道:“我看的出顾公子与东家是交浅言深。”

陶墨纳闷道:“可他也不曾说过什么?”

“真的不曾?”木春老神在在道,“顾公子虽然惜字如金,却绝对字字珠玑。”如顾射这样的人绝不会说废话。既然不是废话,当然字字珠玑。

陶墨想了想,果然觉得顾射对自己说的话虽然不多,但细想起来,又的确大有深意。

木春道:“男儿立于世,一诺值千金。你既与顾公子在顾府有约在先,便该守诺。出尔反尔非大丈夫所为。”

陶墨被说得满心愧疚。

郝果子狐疑地看着木春道:“木师爷为何一心将少爷往顾射身上推?”

木春面不改色道:“东家既然聘我为师爷,我少不得要为东家出谋划策。谈阳县讼师云集,一锤先生与林正庸的两只手几可这天。他们二人虽然私底下水火不容,但他们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绝不会给东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若东家想要左右逢源,说不定还会被他们联手驱逐。”他这番话倒不是危言耸听,之前的确有县令是因此而被贬被迁。“所以,与其游走二人之间如履薄冰,倒不如先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稳脚跟。”

郝果子听得有理,连连点头。

陶墨皱眉道:“我不想利用顾射。”

“顾射其人精明聪慧恐怕不下于一锤先生,东家想要利用他怕是…”木春收口不语,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郝果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你刚刚不还说要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稳脚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