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听到他有了去处,也懒得理会他之前究竟是另有目的地赖在县衙,还是真的无处可去,便道:“我先进去洗个澡,金师爷那头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郝果子一边答应一边进去帮他张罗。

陶墨回房,屋顶洞的大小与原来一般无二,风从敞开的洞上呼呼地灌下来,冷飕飕得让人打颤。

正对面的铜镜倒映着狼狈的自己。头发乱七八糟得像个鸟窝,脸上身上黑乎乎地好像刚掏过鸟巢,怪不得连县衙门口的衙役都认不得他。难道顾射之所以对自己不理不睬就是因为嫌他太脏?但若是嫌他脏,之前在山腰莫道亭前就应该嫌弃才是,为何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话?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挠着头皮,却左右没有个头绪。

正想着,下人已经送上热水。

他躺进浴桶,失神地看着自己两条被水烫得发红的大腿,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来划去。等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划出的正是顾弦之三个。

顾弦之。

弦之。

他仰起头,靠着木桶的边沿,无意识地低喃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顾射浅笑时的模样,心情渐渐舒畅,随之感到睡意阵阵袭来。

明知不是瞌睡的时候,但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沉重,连郝果子推门进来都没有注意。

“少爷。”郝果子轻声唤道。

陶墨眼皮动了动,没有立即睁开。

郝果子看他满面疲倦,犹豫着是否叫醒他。他心中不在乎顾射的马车是否找到,却怕他在水中着凉。

过了会儿,陶墨自发地睁开眼睛,看到郝果子一脸迟疑的表情,忙振奋起精神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郝果子摇摇头道:“衙役们正在城中寻找,一时还没有消息。”

陶墨道:“那顾府有消息吗?”

郝果子道:“这时候马车大约才从顾府出发,哪里这么快有消息?或者少爷先回顾府等消息,也好歇息歇息。”他实在不忍看他一脸憔悴。

陶墨嘴角微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今夜回县衙住吧。”

郝果子敏锐地察觉到陶墨与顾射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莫不是因为丢了马车?他试探道:“顾公子丢了马车是不是很不高兴?”

陶墨点了下头,又摇摇头道:“也不像是为丢马车而生气。”

“那为何生气?”郝果子惊奇道。

陶墨张了张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郝果子将手伸进木桶,摸了摸水温道:“水凉了,我再去提一桶来。”

“不必。”陶墨双手按着木桶边沿道,“我这就起来。”

郝果子听他如此说,正要转身往外走,就听外头一连串脚步声,紧接着衙役在门口高声喊:“马车找着了。”

刷。

郝果子回头,就见陶墨赤裸裸地站起来,惊喜道:“当真?在何处?”

衙役道:“就在城外,车丢着,不见贼人。”

郝果子忙找来衣服给陶墨披上,唠叨道:“少爷,小心着凉。再急也要先把衣服穿上。”

听他这么一说,陶墨才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也不管身上还没擦干,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就往外跑。

马车果然是顾射的。

陶墨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竟一样东西都未丢。

崔炯道:“大人看是先将马车牵回衙门,还是直接送到顾府?”

陶墨心想给顾射送去,好让他高兴,但又不知这样是否符合规矩,便道:“依你看呢?”

崔炯道:“顾公子是失主,最好请他亲自来查看失物,若是样样不缺,便先将车领回去。至于贼人,我们继续追查。”这次失主是顾射,谈阳县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他怪责起来,到时候一锤先生门下的所有讼师只怕会挤破县衙的大门。因此他格外在意,刚收到消息,就亲自带队出城来搜。

陶墨心里也巴不得先将马车送回去,便道:“顾公子是失主,哪里有让他亲自跑一趟的道理。不如由我送去吧。”

崔炯想,县太爷亲自带着赃物送上门才是真正的毫无道理。他以为陶墨想巴结一锤先生,心中更对他看低几分,口中敷衍道:“如此更足以表达大人的心意,顾公子想必高兴得很。”

陶墨听如此说,嘴角忍不住上扬,坐上马车,由郝果子驾着就往顾府去了。

顾小甲盯着紧闭的房门,心头微微紧张。

顾射自从笼山回来,便一言未发地进房间一步未出。他隐约觉得事情与陶墨有关,却也想不出个究竟。事后冷静想想,今日陶墨虽说胳膊肘有点往外拐,但作为县令倒也无可厚非。或许公子是因为马车不知所踪而生气?不知马车失而复得的消息能否让他心情好转。

他这样想着,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陶墨找到马车了,正在府外头候着。”

里头半晌没动静。

顾小甲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依旧毫无反应。

就在他抬手准备敲门时,顾射终于缓缓开口道:“知道了。

顾小甲道:“那我是先打发他回去,还是,还是怎么着?”他想起陶墨如今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顾射又静默了会儿,才道:“由着他吧。”

“…是。”

第49章 居心叵测(四)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屋外又恢复之前的宁静与冷清。

顾射默默摘下腊梅的花蕊,在食指与拇指之前慢慢地碾碎。

母亲最爱此花。不管春夏秋冬,总爱放在窗台边。她说此花傲雪凌寒,最有风骨。她出身将门,是真正的将门虎女。不过自从嫁入顾家之门,便放下手中金戈,一心操持家务。

父亲爱的是苍松,认为稳健雍容,进度有度,心意坚定。他人如苍松。从不花天酒地,只与母亲风花雪月。

人人都以为他们是金玉良缘,伉俪情深。连他们自己都是这般认为。若非后来舅舅失手打死吏部侍郎之子,兴许这个认定就会持续到他们死亡为止。

一桩英雄救美的佳话却酿出英雄为恶霸陪葬的惨剧。

还记得舅舅行刑那日的清晨,风很冷,如刀。母亲被父亲拒绝进宫向皇上求情之后,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衣牵着他出门回了娘家。

曾经门庭若市的将府冷冷清清,显得格外凄凉。府里上上下下都换上了麻衣,装点好了灵堂。

母亲并没有进灵堂,只是默默地跪在堂外。

直到噩耗传来。

举室嚎啕。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干得可怕。

早就请来的和尚道士开始诵经念佛,进行超度。

母亲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步一晃地带他回了府。这是他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踏进娘家的门。

后来,父亲被擢升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

后来,母亲一病不起。

犹记得病榻前,母亲双眸黯淡如晨间的星辰,曾经美丽的面容如今形销骨立,再也不见赏梅时与腊梅交相辉映的风华。她抓着他的手,淡淡地问:“觉得你舅舅该死吗?”

“不该死。”他回答得毫不迟疑。救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母亲道:“但他死了。”

他道:“我会勤读诗书,金榜题名,当个能保舅舅不死的大官。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袖手旁观。”

母亲沉默半晌,缓缓道:“杀人偿命,你父亲并没有做错。”

“母亲认为舅舅错了?”

“他也没错。”她幽幽道,“或许错的,是天,是命。千错万错,错不该我是他心目中护短浅见之徒,他不该是这天地间少有的公正公平之士。”

尽管母亲说父亲没错,但顾射听得出她心中未尽的怨怼之情。

“阿射。”她手指缩紧,像是想将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进他的心坎里去,“记住。情投意合不仅仅是两情相悦,梅与松看似相若,其实,也是南辕北辙。你记得,若你是大公无私之人,千万莫要找我这般心胸狭窄的护短之妻。若你与娘一样,也是个护短之人。那么,千万莫要找如你父亲这样六亲不认大义灭亲的大丈夫。你记得了吗?”

他记得。

那时的痛和母亲的话,都记得。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现在想来,陶墨与父亲虽然性格不同,却是更是真正大公无私之人。父亲眼中还有皇帝,还有前程,而陶墨眼中怕是只有公正了吧?

他为何对此如此介怀?

陶墨是官,虽然不够聪明,不够灵活,却不失为一个正直的官。在今日的黑暗官场,能够看到这样的官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可他为何耿耿于怀。

从陶墨判邱梁成婚伊始,他心中便隐隐感到窒闷,如今想来,竟不是为了输官司。

莫非…

他皱眉。

花蕊自指缝间跌落,悄无声息。

陶墨坐在花厅里等,看到顾小甲出来,立刻站起身,朝他身后看去。

顾小甲道:“不必看了,公子在房里休息。”

陶墨难掩失望,干笑道:“今日奔波了一日,顾公子定然很累了。”

顾小甲道:“你不是说马车寻到了么?我去看看。”

陶墨蔫蔫地道:“好。”

顾小甲边走边问道:“偷车贼可寻到了?”

陶墨摇摇头,“马车是被丢弃在城外的,并不见人。”

顾小甲道:“他定然是拿光了车中值钱之物,才将车弃之路边。他却不知,其实这辆车本身也值钱得很。”

陶墨叹气道:“若我没有清点错,车中一物不缺。”

顾小甲嗤笑道:“定然是你点错了。要知道这马车中有不少值钱的小东西。”他说着,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厢。

陶墨在外面等。

过了会儿,顾小甲满面疑惑地下车来,“他不偷东西,将马车牵走作甚?难不成是为了逗我们玩?”这乐子都逗大了。他立刻想到林正庸的门下。想来想去,整个谈阳县敢这么逗他家公子玩的,应该也只有他们了。没想到公子只是在邱老爷的官司中失利,便让人这样欺负到头上。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陶墨一眼。

陶墨被瞪得莫名其妙。

顾小甲道:“马车虽然找回来了,但也不知这段时间被什么人坐过,我先去让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才行。”

陶墨看着他自顾自地走,踌躇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为插话的郝果子忍不住道:“顾射呢?”

陶墨面色一紧,半晌才干巴巴地一笑道:“多半是累了。”

“那我们今晚是回县衙还是住在顾府?”若换做之前,陶墨愿意搬回县衙,郝果子绝对是欣然从之。但如今外头还有一个旖雨虎视眈眈。顾射倒成了遮风挡雨的打伞,他还不想让他家呆少爷这么快从伞下脱离出来。

陶墨却总是与他想得相左,“回去吧。总是打扰他,也不好。”

当初也未见的就好了,也不是一样住下了。郝果子想归想,终没有逆他的意,去雅意阁随手收拾了东西,便与他一同回了县衙。

县衙中少了老陶,少了木春,金师爷又回了家,便显得格外冷清。

郝果子一边帮陶墨铺床,一边嘀咕道:“怎的还没入夜呢,人就都没了。”

陶墨知道他说的是金师爷,道:“外头冷,天黑早,早些回家也好。”

郝果子道:“也好,我陪少爷说说话。”

陶墨道:“说什么?”

“什么都好。”郝果子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来,“不如,说说今日少爷与顾射踏青之事?”

陶墨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郝果子道:“也是。顾射惜字如金,只怕闷得很。”

“他不闷。”陶墨反驳完,猛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曾听说过顾弦之?”他一直觉得耳熟,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便想碰碰运气地问问郝果子。

郝果子惊讶道:“少爷怎会问起他?”

“他?”

“当然。”郝果子正要打起精神,慷慨激昂地一番介绍,就门房在外头道:“大人,顾府的马车在外头候着。”

郝果子疑惑地站起来,开门道:“这大晚上的,他们来做什么?”

门房道:“说是接大人过府下棋。”

郝果子道:“今晚太晚了,让他们明天再…”

他话音未落,陶墨就窜出去了。

“…”郝果子转身拿起还未来得及打开的包袱,关上门,跟着跑。

马车依旧是那辆被盗过的马车。

驾车的是顾小甲。

他见陶墨出来,不甘不愿地抱怨道:“住得好端端的,跑回县衙做什么?屋顶修好了吗?”

陶墨干笑道:“还不曾。但木师爷走了,我便想去他的屋子凑合凑合,以免叨扰。”

“堂堂县老爷住师爷的屋子像什么话?”顾小甲看郝果子抱着包袱出来,满意地点头道,“反正我们顾府什么都多,自然也不缺一两间房子。”他更不想在不缺房子的情况下还要睡厨房。

陶墨听他如此说,心想必定是顾射的意思,不禁欣喜地上了车。

第50章 居心叵测(五)

顾府灯火通明。

陶墨看到顾射时,他正在煮茶。古朴的茶桌前面放着一张凳子。他转头看顾小甲,却正好看到他拉着郝果子离开的背影。

门半掩着。

地上月光一角,有点亮,有点凉,有点说不出得叫人心慌。

“坐。”顾射淡淡道。

陶墨在凳子上坐下,腰板笔直。

炉里的火不安地跳跃,细碎的温度在面上轻晃。他看着顾射修长坚定的手指,低声道:“马车找到了。”

“嗯。”

“在城外。”

“嗯。”

“没丢东西。”

“嗯。”

“但我会努力找到偷车之人的。”陶墨信誓旦旦。

顾射抽空抬眸看了他一眼,“偷车之人?”

陶墨愣了愣,想不出这几个字有何不妥。

顾射道:“偷窃者,不应该谓之贼吗?”

陶墨低头,凝神静思,半晌鼓起勇气道:“我想,他偷了车却又分文不取弃之城外,定然是有他的原因的。”他看着顾射的脸色,生怕自己有只字片语又犯了他的忌讳。

顾射不愠不火道:“你认为是何原因?”

陶墨道:“或许,他需用马车。”

顾射嘴角微扬。

陶墨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错了。”

“不。有理。”顾射道,“马车本就是用的,只是太多人人心复杂,想得复杂。”

陶墨听他赞同自己,不禁胆大起来,又道:“我是这样想的。那人或许是有急事,万般无奈之下才借用马车。”

顾射道:“他将马车弃之城外。”

陶墨眼睛一亮,道:“也许他就是急于进城!”

顾射未答。

陶墨又想了想,“啊,他既然急于进城,为何不干脆将马车赶入城内呢?”

顾射在茶壶中添新水。

陶墨埋头想了许久。

顾射突然开口道:“你先去何处找失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