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皱眉道:“这,这…”

“我就知道少爷不愿意,所以把钱放在柜台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然我便让我家少爷把你关到牢里去!”

陶墨:“…”

郝果子洋洋得意道:“于是他就收了。”

陶墨捏起一块杏仁酥放进嘴里。

郝果子托着盘子,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问道:“今天旖雨和顾射来做什么?”

“咳。”陶墨被噎了下。

郝果子连忙放下托盘去倒水。

陶墨喝了一口水,才算缓过来,“你怎知他们来过?”

“门口衙役说的。”郝果子进驻县衙这么久,早得了老陶的吩咐,将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陶墨慢慢地啜着水。他并不想隐瞒此事,但这事事关重大又说来话长。他道:“你去请老陶过来。”

郝果子见他一脸凝重,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去找老陶。

陶墨靠着床头,默默地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说实话,他心里对黄广德是又恨又怕。他当年只手遮天的窒息感至今仍然留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竟然又要遇到他。

不知道这次他和黄广德谁逃不过这一劫。

想起父亲临终前谆谆叮咛,让他当个好官,以待有朝一日,能进京面圣告御状。他知道,父亲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无非是不想让他白白送死。那时候想来,凭他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扳不倒黄广德。

不过现在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他身边有了顾射。

屋檐突然淅淅沥沥地挂起雨来。

老陶与郝果子的脚步声踩在雨声中,急匆匆地赶来。

“少爷。”老陶等郝果子进屋,谨慎地关上门,“我听下人说,旖雨送来了一个包袱?”

陶墨颔首道:“被顾射带走了。”

郝果子皱眉道:“旖雨拿来的东西为何被顾射带走?”

老陶显然早知道东西的去向,也目光炯炯地看着陶墨。

陶墨遂将旖雨的遭遇与顾射的猜测一并说了。

郝果子听了大惊,“黄广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连凌阳王的东西也敢沾手。”

老陶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有两种可能。一种正如少爷猜测这般,此物乃是凌阳王所赠。但如此一来,黄广德必是凌阳王的内线亲信无疑。另一种,便是他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得到此物。若是如此,那么凌阳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无论是哪种可能,黄广德这次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郝果子道:“但是顾射不是说东西在我们手上,很难将黄广德定罪吗?”

老陶道:“黄广德既然如此着紧此物,我们便将计就计,将它送回去。这样,东西岂非又落回黄广德手中?”

郝果子击掌道:“好办法!”

陶墨道:“但是东西落回黄广德手中,他一定会藏起来。到时候想再找出来只怕是难上加难。”

老陶笑道:“难或许有些,但难上加难却是未必。”

陶墨想起老陶的出身,知道他定然有办法,便不吭声。

郝果子道:“等等。现在东西在顾射手中,那又如何放回去?”

老陶想了想,道:“顾射拿回去必然有他的原因。”

郝果子道:“那玉马既然是贡品,想必价值连城,你说顾射会不会…”

“大人!”门房在外面一喝。

郝果子被吓得跳起来,拍着胸脯道:“干什么?!”

“顾射顾公子求见。”

“…”郝果子脸色有点白。果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陶墨忙道:“快快有请!”他说着,用手整了整自己的发鬓。

郝果子看不过去,从梳妆台上拿了梳子帮他重新打理起来。

顾射进门时,陶墨的头发已经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

“顾公子。”老陶与他见礼,目光却瞄着他的手。

顾射身上带着些许湿气,外衣上还沾了些水珠,人越发显得清冷。

陶墨眼巴巴地望着,却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老陶,“送去凌阳王府。”

老陶接过信,面色古怪道:“凌阳王府?”

郝果子惊诧道:“难道你是凌阳王的人?”

顾射淡淡道:“我不曾卖身。”

郝果子自知失言,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陶拿着信,并不收进怀里,而是别有深意道:“我记得顾府并不缺送信人。”

顾射道:“他们武功不济。”

老陶拿着信不语,似乎在掂量着值与不值。

顾射道:“想要定黄广德的罪,一匹马是不够的。”

听到定罪两个字,郝果子和老陶的眼睛齐齐亮起来。

陶墨在一旁也听得心怦怦直跳。

郝果子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说…”

顾射道:“一封通敌密函岂非更加有力?”

老陶皱眉道:“那个黄广德极可能是他的亲信,凌阳王怎会乖乖就范?”

顾射道:“凌阳王向来不管王府中事,想要他乖乖就范,疏通他身边人就行。”

“谁?”老陶问。

顾射朝信封上的名字一瞥。

“岳凌?”老陶觉得极为陌生,“谁?”

顾射悠悠然道:“一个小胡子。”

第72章 新仇旧恨(九)

三月,转暖。

陶墨终于脱去了厚重的袄子。之前一病数日让老陶与郝果子都担碎了心,连带他也不好过,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身上的衣服总要厚几层,乃至于走到哪里都像是一堆棉球滚过来。

话说他在床上养了五六日,又被“拘禁”在县衙五六日,才得了老陶的首肯出来放风。

郝果子不等他吩咐,便机灵地备好马车。

陶墨上了车,却不是去顾府,而是去了街市。

郝果子想,少爷病时,顾射来过两趟,每回都带送补药,虽说不是稀罕物,但算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少爷一定是想礼尚往来,只是不知临出门时老陶塞给自己的银子够不够用。

到了地方,陶墨掀帘下车。郝果子原本想跟上去,却被他摇手阻止。

过了会儿,陶墨从里面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纸包。

郝果子嘟囔道:“只给顾公子这点东西,会不会太寒酸了?”

“顾公子?”陶墨一愣道,“我几时说要送给他?”

这下轮到郝果子一愣了,“不是顾公子还有谁?”

“去看看旖雨。”自从旖雨上次来过,陶墨心里头就像是憋着股什么气似的,总觉得憋闷得慌,非要亲眼去瞧一瞧,确定什么以换心安。

郝果子是不赞同的。只是陶墨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不想扫他的兴头,便道:“顾公子和旖雨都来探过病,少爷为何厚此薄彼?要不我们去顾府叫上顾公子一起去?”只要顾射在,他相信旖雨就算想使什么阴谋诡计也使不出来。

陶墨道:“何必这么麻烦?我先去看旖雨,回头再去顾府便是。”

郝果子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那可不能太晚,不然倒显得我们赶上去蹭饭吃。”

陶墨低应了一声,念及自己病中顾射两次探望,言语温和,偶尔还会说些小故事逗趣,心里便抹了蜜似的甜,因为旖雨而憋在心头的气也散了不少,心情轻松起来。

到了旖雨屋门口,郝果子下马敲门。

他本来就不待见旖雨,敲门时自然不会很温柔。啪啪啪得几乎像是上门讨债的了。

门板震了半天,里头迟迟不见有人应门。

郝果子皱了皱眉道:“莫不是不在家?”他脸上不悦,心里却欢喜得很,恨不得里面的人一辈子都别在家,省的少爷牵挂。

陶墨在他身后站了会儿,忍不住好朝附近人家走去。

郝果子在后头喊他道:“少爷,人不在!”

陶墨正想找人打听,临屋主人家就出来了,“你们找谁?”

陶墨道:“隔壁屋子的公子,这位先生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那人叹气道:“我是这屋的屋主。那公子病得重,终于没熬过去,前几天过世了,与他一道的小厮匆匆替他操办了丧事,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陶墨脑袋好似被棍子一搅,一下子晕乎乎的,“几,几天?”

那人想了想,“十天左右了吧?”

十天左右?

陶墨一愣,竟是见了他之后吗?

里头突然冲出一个少妇,站在门槛里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气!还以为租给了一个读书公子,谁知是短命鬼。这下可好,以后再租就难哩!”

屋主皱眉道:“他是病死的,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少妇被他一堵,冷冷哼了一声,瞪了陶墨一眼,转身就走。

屋主尴尬地笑笑,“小妇人没见识,口无遮拦。”

陶墨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葬在哪儿了?”

“这我可不知。不过我看那小厮办丧办得这样匆忙,想必也不会寻什么好去处。多半就是那万鬼山啦。”

陶墨道:“万鬼山?”

“就是云林山。”屋主指着路门前那条路,来来回回地比划,“也不远。出了城去,也不过是五六里路。你有马车,一个来回也费不了多少时辰。”

陶墨有些呆。

屋主不耐烦起来,“你还有什么事没?”

陶墨道:“他走得痛苦吗?”

屋主被问住了,甩袖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家孝子,还要榻前侍候汤水的!”

直到门被从里面重重关上,陶墨才醒转过来。

在旁看了半天的郝果子忍不住走上来,轻唤道:“少爷。”

陶墨低头捏着纸包。

原本被包得平平整整的,现在被自己捏得有些皱扁。

“少爷?”郝果子又担心地唤了一声。

陶墨团抬起头道:“我们去云林山吧?”

郝果子张了张嘴,默默点头。

即便到现在,他仍不愿原谅旖雨。陶老爷是那样好的人,如果不是他,陶老爷不会死。他不愿意怨恨陶墨,就只能怨恨旖雨。哪怕他死了,郝果子心里都没多少同情怜悯的,反倒是舒口气。那团罩在少爷头顶上的乌云终于烟消云散,从此风和日丽,多么美好。

只是这样阴暗的心思他是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泄露的。

尤其是少爷在伤心的时候。

抵达云林山,天已经黑了。

看着比天更乌漆抹黑的山,郝果子退缩了,对着车厢喊道:“少爷,天太黑,看不到路。我们明天再来吧?”

陶墨看了眼窗外,默然许久,道:“好。”

于是,马车就这样在云林山脚兜了一圈,又兜了回去。

按照陶墨原先的行程,现在应该去顾府的。但是看陶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心思与顾射吃饭下棋,谈论风月?郝果子自作主张地将马车行回县衙。

陶墨下车,倒也没说什么,人像浮云似的飘进府里。

郝果子停好马车正要去劝慰一番,就被埋伏在房门外的老陶逮到一边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老陶没有半点耐心,开门见山。

郝果子叹了口气道:“旖雨死了,听说是病死的。”

老陶一怔。这几天他心思都放在凌阳王和黄广德身上,倒没派人去盯着旖雨,不想竟然就出事了。“真是病死的?”

郝果子道:“这,我也没亲眼看见。多半是吧?不然难道是…”他眼珠子一转,一个在他看来更合乎常理的猜测出现了,“蓬香谋财害命?”

老陶斜了他一眼,道:“何以见得?”

郝果子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靠谱,遂道:“那屋主说他将旖雨匆匆下葬之后便不见了。这可不是做贼心虚吗?”

老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郝果子往后退了半步,“我说错了什么?”

“不,很对。”老陶突然露出一个在郝果子看来十分诡异的微笑,“简直太对了。”

郝果子觉得他后背太凉了。

陶墨忧郁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心情总算回转了一点。这让一直担心他忧郁成疾的老陶和郝果子松了口气。

老陶趁机提出自己琢磨了一个晚上的事。“少爷不觉得旖雨死得十分蹊跷吗?”

陶墨道:“此话何解?”

老陶道:“我看那日旖雨来探望少爷,言行举止十分自然,气色也相当好,怎么就这么突然地说去就去了呢?”

陶墨回想那日旖雨来访,双颊红润,却是胭脂的功效,本人脸色藏在厚厚的铅粉后面,也不知是好是坏。只是他那日说话意味深长,细细品味,竟是有几分诀别的意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事后耿耿于怀,放心不下。

只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究竟真相如何,除开两位当事人,旁人不得而知。

老陶道:“我们与旖雨到底是相识一场,少爷又是本县的县令,怎能让他含冤莫白?”

陶墨被他说得心动,也没意识到平日里与郝果子一样对旖雨厌恶以极的老陶突然就为旖雨伸起冤来,只想道,正该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再说,旖雨拿了黄广德的东西,而黄广德又可能杀了晚风。如此一来,旖雨的确是极有可能死于谋杀的。

“好!我明日便派人上山找旖雨的尸体,然后让仵作验尸!”陶墨掷地有声。

老陶嘴角一扬。

寻找旖雨的尸体却不是这样容易的。

云林山说大不大,却也聚集了不少孤魂野鬼,如今在孤魂野鬼之中找到其中之一,绝非易事。何况,崔炯不愿卖力,捕快们察言观色,更是敷衍了事。

好端端一具尸体整整找了三日。

陶墨和老陶都知道,尸体藏得越久,身上的线索就会越少。所以老陶最后干脆出动了魔教子弟,不过一个时辰,尸体就被抛在衙门院子里。

恶臭冲天起。

陶墨赶紧让仵作将尸体带去查验。

虽然一来一去极快,但臭已留下,用了各种办法也不见好。

正好顾射上门,闻到气味微微皱眉,对尴尬地站在一边的陶墨勾了勾手指,“来我家小住。”

老陶原本不想去,后来一想,若人在近前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若在别处,就天高皇帝远,看不见听不见了。权衡利弊,他还是与郝果子一道跟了过去。

顾射之前给陶墨的院子还留着,东西都是现成的,住进去极简便。

陶墨恍恍惚惚觉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不过总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