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果子忙找巾帕给他擦眼泪。但不等他找到,陶墨已经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道:“我,我先沐浴。”

郝果子一愣。他还以为少爷会冲过去看顾射的。

陶墨道:“他救了我,我应该听他的话。”顾射既不想现在见他,那他便不去,尽管心里已经飞去了千次万次,他也会忍住。这次能够顺利出来,是顾射用他的伤换回来的,所以他更不能糟蹋自己,沐浴,更衣,睡觉…他希望下次见面,他干干净净,而顾射,健健康康。

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等陶墨真的沐浴完躺在床上,才发现疲惫的身体不足以将他拖入深沉的梦乡。顾射弦之四个字如纠缠的藤蔓,死死地盘踞脑海,他越想入睡越是挣扎,藤蔓便绕得越紧,越发不肯松开。

这样睁眼躺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了点惺忪睡意,就听外头一阵嘈杂,门板被种种地踹了一脚,然后听到顾小甲高声叫道:“陶墨。你没良心!”

随即是七手八脚的纷乱声。

他依稀听到郝果子压低嗓音道:“少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呜呜声。

顾小甲恨恨地瞪着死命捂住他嘴巴的郝果子,两只手拼命摆动,想要拜托他的钳制,但他在顾府向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粗活累活一把罩的郝果子,三两下都没挣开,还被硬拖着往回走。

正在僵持,门突然开了,陶墨披着外衣站在门口,低声道:“让他进来说吧。”

顾小甲趁郝果子劲道一松,立刻脱开他,蹦进陶墨屋子里头,叉着腰就开始数落陶墨。

郝果子站在陶墨身后,小声道:“顾射受伤后,他就成了这样,逮到谁都骂。老陶刚刚才被他训完。”

顾小甲听得眼睛一瞪道:“什么叫逮到谁都骂?我骂你了吗?我骂错了吗?如果不是他,我家公子也不会遭受这等屈辱!他回来之后居然不闻不问,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我还骂错了不成?”

郝果子道:“自然骂错了,我家少爷不去看顾射,不是因为不想去,而是因为顾射不让去!”

顾小甲道:“分明就是不想去!若是想去,任凭谁阻拦也是要去的!”

陶墨轻轻叹了口气道:“在去之前,我想先想清楚一件事。”

顾小甲冷哼道:“什么事?”

陶墨道:“我是否应当继续做官。”

郝果子听得一惊,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第79章 先发制人(七)

“少爷!你不是说,这是老爷的心愿,一定要完成的吗?”他激动上前,将顾小甲撞开好几步。

顾小甲气得踹门,“捐官本就是朝廷想出来的敛财之计!若非国库空虚,朝廷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真以为以你少爷这样的资质能够高中做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不是当官的料,何必死赖着不走害人害己!”

“闭嘴!”郝果子怒不可遏,“什么不是当官的料,当官应该什么样的料?是邻县县令那样草菅人命的?还是覃城知府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你真以为那些会之乎者也的文人就适合当官了吗?放屁!当官真正需要的是为民请命。父母官父母官,要的是爱民如子,不是写诗作画!论及这点,我家少爷哪点不如人?”

顾小甲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人这一通吼,倒把金师爷和老陶给吼出来了。

金师爷道:“什么大事,值得在走廊里咋呼?进屋再说。”

老陶没说话,只是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看陶墨。

陶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金师爷见一个两个都矗在走廊不动,只好亲自将人一一推进房内,然后关上门,彻底隔绝其他人探头探脑的目光。

进了门,就见顾小甲走到桌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桌上的茶具被震得挪位。

金师爷原想说什么,随即想起顾射的身份,又把话吞了回去。宰相门前七品官,顾相府是地地道道的宰相府。

郝果子没他想得那么多,看他拍桌泄愤,心里头的火也是蹭蹭直冒,冷笑道:“有理就用嘴巴说,拿桌子发什么脾气!”

顾小甲猛然转身,瞪着他道:“我家公子是被陶墨连累才受伤的,你承不承认?”

郝果子反驳道:“怎见得是连累?明明是你家顾公子心甘情愿的。”

顾小甲眼眶一红,道:“我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这种苦头。以前夫人让他练武,他也不愿,更何况现在伤得这么重。”

之前顾小甲咄咄逼人,郝果子还能针锋相对。如今他掉眼泪,郝果子反倒说不出斥责的话来了,面色僵硬地看着他。

金师爷听了这几句,摸清了大致的来龙去脉,道:“顾公子乃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才子,他的一举一动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是非对错,他心中自有杆秤,哪里容旁人置喙?”他这番话明着是在褒顾射,暗地里却是贬顾小甲的。

顾小甲在顾射身边这么多年,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但也机敏伶俐,如何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刻哼哼两声道:“公子聪明归聪明,到底是血肉之躯。他平时又养尊处优,哪里挨得住这样的板子?偏偏有些人明明知道,却选择袖手旁观。”火势殃及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都默不吭声的老陶身上。

老陶没理他,眼睛从进门开始便只看着陶墨,此时道:“少爷有何打算?”

郝果子急道:“少爷说他不想当官了,你快劝劝他。”

老陶看向陶墨。

陶墨缓缓抬起头,眼睛依稀残留着几分迷茫。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低声道:“顾小甲说得对,我文不成武不就,根本没有当官的资格。”

老陶斥道:“借口!”

这还是陶墨和郝果子头一回看到老陶这般严厉,一时都有些怔忡。

老陶道:“自古世袭的是爵位,是皇位,我从未曾还有世袭的官位。金师爷,你听说过吗?”

金师爷自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十分配合地摇头道:“不曾听闻。”

老陶道:“既然官位不是世袭的,那就是人人得而居之,是也不是?”

金师爷道:“只要是正道取得,的确如此。”

老陶道:“捐官是否是正道?”

“朝廷明文规定,是正道。”金师爷道。

老陶侧头看陶墨,眼神中迸射出恨铁不成钢的厉芒,“既然如此,少爷因何而裹足不前,临阵退缩?”

陶墨低声道:“知府所言,未必对,但他数落我的罪状却是条条不差。我的确不曾与崔炯一道验尸,玩忽职守四个字,我收得不冤。”

金师爷忙道:“是我忘了提醒东家,还请东家见谅。”

陶墨摇头道:“不不不,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与师爷无关。”

“纵然东家不计较,我心中却是难安。”收受崔炯上缴的钱作为修补县衙的费用是他私做主张,如今闯出祸来,他责无旁贷。

陶墨道:“师爷切莫如此。我在谈阳县的这几日若非有师爷从中周旋,只怕我连一天的官都做不下去的。”想起当初上堂,他竟连红头签绿头签都分不清楚,还要金师爷提醒方才知道如何使用,实在丢人。

金师爷苦笑道:“大约是我太久没有遇到过如东家这般的县官了吧?竟连县官最着紧看中的清廉二字都抛诸了脑后,实在惭愧。”

饶是金师爷这般诚恳地数落自己的不是,将所有过错俱揽到自己身上,依旧没有打动陶墨,让他改变主意。

老陶见陶墨钻进死胡同出不来,只好使出杀手锏,道:“少爷不若问问顾公子的意见?”

陶墨轻轻地摇头道:“他不愿见我。”

老陶道:“你还不曾问,又怎知顾公子不见你?”

陶墨眼巴巴地看向顾小甲。

顾小甲冷笑道:“这时又想起我家公子来了?”他对陶墨没有去看顾射之事耿耿于怀。

老陶道:“你先去问问你家公子见不见我家少爷,若是不见,一切白搭。”

顾小甲想了想,打开门去了。

老陶向陶墨示意,让他跟着去。

陶墨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跟上去。越靠近那道门,陶墨就越紧张。这时候,他倒有些羡慕顾小甲毫不介怀进出顾射房间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顾小甲才一脸不情愿地出门来。若非他说出陶墨有意离开官场,顾射原本是不打算见陶墨的。但是这个若非却恰恰体现出顾射对陶墨的关心,这才是让顾小甲心里大为别扭的原因。

陶墨抬脚走进房中,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他脚步轻缓,目光却急切地寻找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直到目光对准那个趴在床上的身影时,焦躁之情才在眉宇之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心痛和懊恼。

“你要弃官?”顾射开门见山。

陶墨站在原地,轻声道:“我当不了官。”

顾射道:“因为那个知府?”

陶墨摇头道:“我不识字,不懂律法,甚至连当县官最基本之事都做不到,实在有愧于朝廷。”

顾射道:“谁说当官必须无愧于朝廷?”

陶墨一怔。

顾射道:“当官,无愧于百姓与自己良心即可。”

第80章 先发制人(八)

陶墨低头,沉思许久,才幽幽道:“如何无愧于百姓?”他不曾读史读经读诸子百家,却也知道古往今来能自问无愧于百姓的官屈指可数。试问,那些自小苦读圣贤书之人尚不能做到,他不通文墨,不懂律法,如何能做?

想着想着,他脸色又黯淡下来。

顾射原本不习惯趴着与他交谈,想速战速决,但此时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开解道:“你可曾听过问心无愧?”

陶墨道:“听过。”他过耳不忘。因此虽然不读书,却也能说些文绉绉的词句,只是有时用的不得法罢了。

顾射道:“为人行事常常问心,自然无愧。”

陶墨道:“只是如此?”

顾射道:“不然你以为如何?”

陶墨神情十分纠结,“若是如此,岂非人人能做到?”

顾射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能视名利权势于浮云?”

陶墨低声道:“我也不能。”

顾射道:“与百姓比呢?孰轻孰重?”

陶墨细细品味,好半晌,眼睛猛然闪过一道光芒,犹如开悟一般,“我懂了。”

顾射半眯着眼睛,“懂什么?”

陶墨道:“其实当个好官,不过是将百姓置于前,自己置于后。良心置于前,名利置于后。事事依法循例,不偏不倚。”

顾射满意地颔首道:“正是,简而言之,不过四个字,大公无私。”

大公无私。

陶墨只觉顾射轻轻吐出的这四个字如撞钟般撞击自己的灵魂,令心神震颤不已,余波久久不散。

“你可能做?”顾射问,却是一脸笃定。

陶墨道:“我只怕有心无力。”

“最怕有力无心。”顾射道,“初生婴儿只会啼哭,成年之后如何识文断字?同理可证,天下纭纭众官,皆从无做起,一点一滴,始成各类官吏。”

“各类官吏?”

“清官、贪官、好官、昏官…一言难尽,唯做过方知。”

陶墨道:“我要当清官,当好官。”

顾射道:“官子两个口,却不是吹出来的。”

陶墨道:“我会尽力。”

顾射嘴角微扬。

他笑得不多,但每次笑都好看得要命。陶墨看着看着,便有些发痴。

顾射笑容收起。

陶墨一惊,“你是不是屁股痛?”

顾射默然。

陶墨连忙上前,想要探视,又觉不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床前团团转。

顾射看不下去,淡淡道:“无妨。”

“都是我。”陶墨缓缓蹲下,视线与顾射持平,“你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遭逢此劫。”

“劫难天注定,与你何干?”顾射面无表情道。

陶墨道:“我不当官,其实是怕连累旁人。”

顾射沉默半晌,方道:“你觉得你连累了我,所以不想当官?”

陶墨只觉嘴里发苦,低声道:“不止你。还有我爹,老陶,郝果子…”掰指算来,他害人不浅。

顾射道:“我不知你爹如何出事,但我看得出老陶与郝果子并不觉得受害。”

陶墨眨了眨微微发红的眼睛。

“你若是愿意说,”顾射眉头稍稍皱起。他不是一个喜欢打听隐私之人,甚至可以说,他对大多数人的隐私毫无兴趣。只是对方是陶墨,他迟疑着开口道,“我听听也无妨。”

陶墨抱着膝盖,身体后靠,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这是他心头最伤最痛的记忆,那里有着他的天真,他的无知,他的愚昧,还有这因为他天真无知愚昧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以为再次提起,心底一定痛到无法言语。

但真正说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段记忆已经刻到了骨子里,所以结了疤,成了抹不去的痕迹,却也不会如刚开始那般被刀子剌得鲜血淋漓。

顾射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

直到陶墨说到父亲临终遗言,声音哽咽到无法继续,他才开口道:“你有个好父亲。”

陶墨将头埋在膝盖里,任由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掉落。

顾射道:“所以你不该辜负他。”

陶墨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

“为他报仇。”顾射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道,“将黄广德绳之于法。”

陶墨抬起头,泪汪汪的双眸燃起火焰,但火焰里却掩藏着一丝不确定。“我?”

顾射道:“自己的仇本该有自己来报。”

“可是他是知府。”

“那又如何?”顾射反问。

陶墨低声道:“那是很大的官。”

顾射道:“那又如何?终有一天,你会更有作为。”

陶墨抬起头。留恋眼眶不去的泪水褪去了顾射平时高高在上的冷漠,看上去朦胧而温柔。他脱口道:“你会陪在我身边吗?”他话说得急,说完才觉不妥,脸霎时涨得通红,眼睛急急地眨了好几下,泪水落下来,视线清晰。可是,即便这样看,顾射看上去依旧很温和。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顾射波澜不惊道,“可以。”

可以?

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是当师爷?还是…

陶墨觉得晕乎乎的脑袋被他的话搅成一团,什么头绪都分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顾射,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么一件事可做。

“去洗把脸。”顾射挽回他的神智。

陶墨抬手抹了把脸,一手的湿漉,原本还没褪干净的红潮又加深几分,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朝外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小声问道:“你的伤势…”

“不要紧。”顾射趴着,神情风度却与坐着无异。

陶墨犹豫了下,又问道:“我还能来看你吗?”

顾射望着他眼中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陶墨当即咧开大大的笑容,嘴角几乎碰到耳根,欢欢喜喜地出门。

走廊上,金师爷、老陶等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顾射出马,定有办法。

果然,陶墨站在金师爷面前,深深一揖,道:“师爷,以后还请多多提点。”

金师爷侧身,避开他的大礼,道:“东家何故如此?莫不是责怪我之前不尽心么?”

陶墨忙直起身,摆手道:“绝无此意。”

“既无此意,何必行礼?我既收了东家的薪俸,自然为东家鞠躬尽瘁。”说着,金师爷后退半步,也作了个揖,“之前是我思量不周,连累东家,还请东家责罚。”

陶墨扶起他,道:“师爷多虑。此事乃因我而起,与师爷无关。”

金师爷道:“若非是我…”

老陶听两人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忍不住打断道:“既然如此,不如由金师爷做东,开个赔罪宴吧。”

金师爷笑道:“理当如此。”

陶墨还欲再说,却被老陶用眼神制止。

由于顾射还在床上躺着,赔罪宴只得延后。毕竟论起来,顾射才是这场事故最大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