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张嘴,全身血液翻涌,话至唇边,吞吞吐吐,想着一鼓作气地脱口,却又被一道无形闸门挡在唇齿之间。

“你…”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冒出来,吓了一跳,“你,呃,渴吗?”

顾射没回答。

陶墨涨红脸,“抱歉。”

“为何道歉?”顾射终于睁开眼,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陶墨低着头,不曾注意,径自道:“我连累了你。”

“上公堂乃是我自愿为之,之后发生种种也与旁人无干。”

旁人…无干?

陶墨拳头又是一紧,指甲几乎掐进掌中,猛然抬头,却撞进顾射清冷得近乎冷漠的双眸之中,涌上头的热血一下冷却下来,如坠冰窖,“抱歉。”除开这两个字,他竟无话可说。

顾射盯着他,“你只有这些话要说?”

岂止这些?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不知如何说得出口。陶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好半晌,才点点头。

顾射面色不改,但陶墨觉得呼吸似乎变得有些窒涩。

“你很欣赏柳崇品?”

陶墨在混沌的脑袋中掏了好久,才记起柳崇品是何许人。他道:“我不知,我与他不熟。”

顾射不语,仿佛在掂量着句话有几成可信。

陶墨道:“他与姚师爷同来,来者是客。何况他对你推崇备至,我想,我想多半不会是坏人。”

“哦?”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陶墨身上压力顿减。

“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

陶墨一愣,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初见柳崇品的确眼前一亮,但事后回想,却风采锐减,并无令人回味之处,只是五官生得端正些罢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如你好看。”

顾射道:“覃城事多,不宜久留。”

“但是你有伤在身,不宜远行。”陶墨皱起眉。他离开谈阳县多日,也很想早点回去,却又放心不下顾射。

顾射道:“无妨。我们明日启程。”

前日是捕快,今日是师爷,只怕明日就是知府亲自上门致歉了。他懒得看这些人谄媚的嘴脸,更不愿与他们费心周旋,早早回谈阳反倒有助于他养伤。

陶墨原本还想再劝,后听他说谈阳有高明的大夫,由他诊治能早日康复,这才欣然从命。

第85章 后发先至(四)

未免知府知道后横生枝节,顾射与陶墨起了个大早。陶墨原本想帮顾射洗漱,谁知门刚打开,就看到顾小甲拎着水壶,顶着偌大的眼袋幽幽地走进房间。

陶墨识趣地回房,自行打理。之后挨个叫醒金师爷与老陶,让他们收拾行李,待用过早膳之后便启程。

这般来来回回磨磨蹭蹭地用去半个时辰,等众人下楼,外头陆陆续续响起小贩的吆喝声。

金师爷道:“东家既然决定要走,迟走不如早走,也别耽搁了,干脆要点干粮,带着路上吃。”

老陶深以为然。

陶墨便让郝果子去准备,自己回楼上帮顾小甲一道收拾。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到顾小甲已将房间拾掇得整整齐齐。顾射站在床前,手抓着床柱,脸色犹带几分苍白,精神却不错。

顾小甲将大包小包的东西被身上,然后指挥陶墨道:“你扶着公子。”

陶墨欣然上前,伸出手,眼巴巴地望着顾射。

顾射看了他一眼,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陶墨只觉得一阵暖流从肩膀荡漾开来,直冲脑门。

顾小甲回头,怪异地瞄着他,“你怎么一个耳朵红,一个耳朵白?”

“啊?”陶墨结结巴巴道,“热吧。”

顾小甲看着他穿得严严实实的袄子,嘀咕道:“热不会脱吗?”

陶墨缩着头,不敢吭声,脚步慢慢地挪动向前,生怕自己步子迈得大了,将顾射摔着。

好不容易挪到走廊上,陶墨和顾射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

“要不要歇歇?”陶墨问。

顾射道:“你累?”

“不累。”陶墨道,“我怕你累。”

“走吧。”

陶墨脚掌拼命地使劲,稳稳地踏着地板。

“放松。”顾射的声音在他耳垂边响起。

陶墨感到他肩膀上的负重又增加了点,连带耳垂更红,低声道:“好。”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抬了抬,但在碰到顾射衣服之前,又缩了回去。

顾射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朝他靠了靠。

两人终于挪到楼梯口。

顾小甲蹭蹭蹭地跑上来,转身蹲在顾射身前,道:“公子,我背你。”

陶墨大为懊恼!为何他就不曾想到用背的?

“不必。”顾射出乎意料地拒绝道,“我自己走。”

顾小甲担忧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道:“那我走在前面。公子小心。”

顾射抬脚,迈步,眉头瞬间皱紧。

下楼时身体的动静显然比平地移动要大。近二十的阶梯,三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当顾射双脚都落在一楼地板上时,顾小甲和陶墨齐齐舒出口气,抬手抹汗。

郝果子从门外进来,看他们还站在原地,惊奇道:“还忘了什么?”

顾小甲道:“忘了封上你的嘴。”

郝果子被他冲得莫名其妙,转头看陶墨气喘吁吁的样子,忙道:“少爷,我帮你。”

“不用。”陶墨挨近顾射,对他挥挥手,“你先去备车。”

郝果子望着等了半天的马车,一声不吭地走出去。

好不容易等顾射上了马车,顾小甲和老陶立刻翻身骑马。郝果子赶车,金师爷照旧坐在车辕上。马车里只剩下陶墨和顾射。

陶墨拿出干粮,摆了一小块送到顾射嘴边。

顾射眨着眼睛看他,一动未动。

陶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于暧昧,两只耳朵同时红起来,讪讪地缩回手,将掰下来的馒头送进嘴巴里,然后递了一只完整的给顾射。

顾射摇头道:“你吃吧。”

陶墨道:“吃不惯吗?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睡一会儿。”顾射闭上眼睛。

陶墨看着他趴着的背影,察觉到他心情似乎并不太好。由于马车是陶墨的马车,车厢狭窄,顾射躺的时候不得不侧着身子,蜷缩起膝盖。尽管下面垫着顾小甲从顾府带来和在覃城现卖的被褥床单,但车厢晃荡的厉害。陶墨光坐在旁边瞧,便觉得不适。

出了覃城,大约行了一个时辰,陶墨注意到顾射脸色发白,忙敲着车壁道:“停车。”

郝果子停下马车,疑惑地伸头进来,“怎么了?”

外头顾小甲和老陶也勒停马。

陶墨接过水囊,放在顾射唇边。

顾射睁开眼睛,看着水囊皱了皱眉。

陶墨道:“这水囊是新的,没用过。”

顾射这才啜了一小口。

陶墨看他明显不如早晨精神抖擞,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抓着水囊的手根根发紧。

金师爷道:“大约是车太颠簸了。”

郝果子嘀咕道:“道路不平,我也没法子。”

金师爷想了想道:“东家不如抱着顾公子,或许能缓冲颠簸。”

“抱?”陶墨惊得几乎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放。

顾射重新张开眼睛,目光在手足无措的陶墨身上一转,默默地坐起身。

陶墨在郝果子、金师爷和从窗口往里望的老陶、顾小甲注视之下,身体缓缓挪动到顾射身后。顾射躺下,头枕着他的大腿。

金师爷和郝果子对视一眼,缩了回去。

车缓缓动起来。

未免顾射摇晃,陶墨双手半搂着他的肩膀。

顾射脸色稍霁,“说些故事来听。”

“故事?”陶墨面露为难之色。从小到大,他故事听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他本不善言辞,仓促之间如何能口若悬河。

顾射又道:“说些你的经历也可。”

陶墨凝眉想了想,“那,那我便说我小时候的事。”

“嗯。”

“先说我的第一任夫子吧。”陶墨知道顾射心情欠佳,便努力想些逗趣之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童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糗事。“我第一任夫子是位女夫子。我爹说她青年守寡,十分可怜,难得识文断字,颇有些文才,便请她来为我启蒙。”

顾射静静地听着。

“这位女夫子好是好,可是太好了些。”陶墨道,“我幼时顽皮,不愿坐堂苦读,她也由着我,还替我在我爹面前周旋。就这样,她纵容我顽劣了两年,直到她再嫁。”

顾射想,只怕纵容他的不止是女夫子,还有他的父亲吧?

“我第二任夫子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他眼力不好,除非贴着对方看,不然只能看出个轮廓。我坐了几堂课,发现他常常把我与郝果子认错之后,便让郝果子代我去学堂。”陶墨说着说着,声音陡然降低,“若非我当日无知,自以为是,也不至于到如今目不识丁,一事无成。”

顾射道:“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陶墨一愣,道:“为何?”

“启蒙之师乃是学业之始,至关重要。令尊为你挑的两位,可有名声传世?”光是听他转述,顾射便能猜到陶老爷只怕是接济之心大于替儿求学之心。

果然,陶墨挠头道:“这倒没有。”

顾射道:“与其所学不正,不如不学。”

陶墨道:“那,那我该找何人启蒙才是?”

顾射不语。

陶墨脑袋转了个弯,似乎拐出来看到另一片风景,却又不敢置信。

好半晌。

顾射才淡淡道:“你心中可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自然是没有的!

陶墨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你,你当真愿意教我?”

似是听出他话语中的兴奋,顾射微微一笑道:“我既不会纵容,也没有老眼昏花。你莫要后悔。”

“不,绝不后悔。我定然好好学!”陶墨回答得掷地有声。

第86章 后发先至(五)

马车进谈阳县,先送顾射回顾府。

陶墨跟着顾小甲,亲眼看他将顾射安置好,才依依不舍地回县衙。

金师爷离家数日却不急着回去,一同到了衙门后,径自拉着陶墨进书房。

门一关上,金师爷的脸就拉了下来,“东家。崔典史不可再用,你心中可有替任人选?”

陶墨心里还惦记着顾射,闻言一愣,“为何要替换?”

金师爷道:“东家莫忘了这场无妄之灾出自何人之手!”一想起此事,他就心头火气。他与陶墨离开县衙,衙门事务统统交由典史暂代,足见对他的信任,却不想他竟做出两面三刀背地里告状的龌龊之事,简直令人发指。

陶墨皱眉道:“他也是实话实说。”

金师爷与陶墨相处日久,知道从私人角度断不能说服他,于是语气一转道:“话不能这么说。他若对东家不满,尽可以直言相告,何以一状告到知府衙门?这是越级,是为官大忌!不然为何告御状要滚钉板?”

陶墨沉思。

“何况,崔典史告状并非为国为民,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他若真是正直无私,当初根本就不会贿赂东家。他先行贿赂,后又翻脸告状,实在是小人行径。”

陶墨绕着书房踱了一圈,走回金师爷面前,“可是他并无大错。”

“大错只是还未铸成,不过依他的性子也是迟早。所谓未雨绸缪,正是要防患于未然。”金师爷使出浑身解数,怂恿道,“崔炯与东家已是貌合神离,即使勉强共事也是阳奉阴违。对谈阳县来说,也是有弊无利啊。”

陶墨问道:“那依金师爷之见?”

金师爷成竹在胸,“典史大小也是朝廷任命的吏,若要动,还要经过知府。”

陶墨皱眉道:“这等麻烦?”

“不麻烦。”金师爷双眼笑眯成线,“从知府走是最方便的。”如今覃城知府只恨不能效犬马之劳,区区小事不在话下。

陶墨道:“可是他走了,典史之位岂非空缺?”

金师爷道:“知府自然会另外调派人手,东家不必忧心。说不定这次会连县丞、主簿一道送过来。”以往谈阳县是难啃的硬骨头,大多数有门道的人都不愿意上这里来。而没门道没本事的人又呆不住,这才空缺了位置。知府这次想要讨好顾射,只怕会亲自挑几个像样的送过来。

陶墨见金师爷嘴角越扬越高,疑惑道:“师爷何以如此高兴?”

金师爷敛容道:“我只是想到谈阳县将来在大人的带领下繁荣安定,心中欢喜。”

陶墨羞涩道:“师爷过奖了。我,我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金师爷道:“不懂可以学到懂,怕只怕,不愿懂。”

陶墨忙道:“我自然是愿意学,愿意懂的。我和弦之约定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金师爷道:“顾弦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东家能够拜他为师,是大大的福分。”

“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陶墨愣了愣。

金师爷察言观色,谨慎地问道:“东家不会不知道顾射就是顾弦之,就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吧?”

陶墨道:“我知道顾射是顾弦之,但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确实不知。”

金师爷又问道:“那东家知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顾环坤顾相爷呢?”

陶墨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顾相爷?你是指皇上身边的…”

“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亲信,百官之首。”金师爷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陶墨脸色由茫然渐渐转苍白,半晌才道:“那是几品?”

金师爷比了个一。

陶墨嘴唇抖了抖,笑得极不自然,“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他倒觉得像得很。那样的气度,那样的讲究,还有那样的高傲。金师爷没有点破,轻声道:“我离家这么久,也该回去一趟,明早再过来,东家若没什么事,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陶墨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呆呆地走回书桌后坐下。

日头渐渐西落,光渐渐黯淡,渐渐从屋里退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郝果子打着灯来找人。

“少爷?”他推开门,用灯笼随意照了照,正要走,突然又回转身,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往书桌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少爷?”

“嗯。”

“…”郝果子拍着胸脯,“少爷,你明明在,为何不出声。吓了我一跳!”

陶墨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少爷,该用晚膳了。”郝果子将灯笼拿到他面前。

陶墨道:“你知道顾弦之是谁吗?”

郝果子道:“不是顾射吗?不过说起来,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顾弦之。堂堂相府公子,天下第一才子!我当初还…咳,幸好他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