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射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在夜空沉静孤寂的月亮。

他在月光下的容貌清冷如寒霜,只是嘴角噙起的笑容却温如暖阳。

陶墨一早起来时,两只眼圈是红的。

郝果子见着,连叹了好几口气。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霉运,自从来了谈阳县之后就没顺过。不,应该说,近一年来就没顺过。也许他该劝少爷找个灵验的寺庙上柱香,去去霉运。

他越想越觉有理,便将这件事向老陶提了。

老陶沉吟道:“也好。”他转头去找金师爷,谈阳县之事问他最清楚。

果然,金师爷闻言便道:“这灵验不灵验我不知道,只是哪几处香火鼎盛我倒是一清二楚。一个就是城东的观音庙,求姻缘的,香火极旺。不过依我看,那里之所以灵验倒不是菩萨保佑,而是因为不少未出阁的少女去上香。”

他一说求姻缘,陶墨就想起许小姐之事,想起许小姐之事就不免想起昨日与顾射的争执,心情越发低落下来。

“这二呢,就是城西的夫子庙,去那里读书人居多。有不少读书人寄宿,偶尔还会举办诗会。”金师爷道。

郝果子挠头道:“就没有正常些的吗?”

金师爷没好气道:“何谓不正常?信口胡说!”

郝果子自知失言,忙补救道:“我是想找个去霉运的寺庙。”

金师爷想了想道:“城西还有一座三清观,不如去那里看看?”

“好好好,道观最好了。道可道非常道。”郝果子赔笑道。

金师爷道:“哦?你还知道道可道非常道?那你说说看,何谓道可道非常道?”

郝果子道:“这不简单?就是说一个人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另辟蹊径,不可走寻常路。”

金师爷再也绷不住脸了,笑骂道:“胡说八道!不走寻常路,难道还上山为寇不成?”

门房在外头喊了一声,“大人。顾公子来了!”

陶墨噌得站起来,摆着胳膊就往外跑。

郝果子疑惑道:“少爷跑这么快做什么?”他目光一转,见老陶嘴角诡异地扬起,又问道,“老陶,你笑得这么诡异做什么?”

“诡异?”老陶抬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我分明是微笑。”

老陶居然讲笑话?!冷是冷了点,但它好歹也是个笑话啊!郝果子呆呆地看着他。

“我去外头看看。你跟金师爷再讨论讨论去哪座庙。”老陶甩了一句就往外走。

郝果子转头看金师爷,“我看…”

金师爷道:“道观不错。”

郝果子道:“就道观吧。”

“嗯。”

第90章 后发先至(九)

四四方方的门里,站着一个清冷的身影,将四周颜色尽数比了下去。

陶墨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顾射突然回头。

陶墨步子一顿,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

“过来。”顾射勾了勾手指。

陶墨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了。

顾射迈上马车,看着呆呆站在车旁的陶墨道:“上来。”

陶墨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去哪里?”

一个问题两个声音。

陶墨和顾射回头望向从门里出来的老陶。

顾射道:“你的问题,我已有了答案。”

“哦?”老陶面色平静,“什么答案?”

顾射微微一笑,伸出手臂,越过陶墨,将窗帘放下,转头对车辕上的顾小甲道:“走吧。”

“是。”顾小甲一抖缰绳,车缓缓向前行驶。

“但是老陶…”陶墨忍不住将窗帘掀起一小角,却发现老陶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般怒不可遏,脸上反而带着丝丝笑意发现自己看他,更是冲他摆了摆手。他放下窗帘,小心翼翼地看了顾射一会儿,确认他并未将昨日那件事放在心上,才舒了口气,随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许府。”

陶墨心头一紧,“哪个许府?”

顾射淡然道:“你认识很多位许小姐吗?”

“为何?”陶墨一下子跳起来,忘了自己在车上,头重重地撞上车顶,又弹回座位。

顾射见他按着头顶,忍着眼泪,嘴角不由上扬,“如此高兴?”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刹那间,痛远了,许小姐不记得了,几乎整个人都陷入他嘴角那抹微笑中去。

顾射抬手指,轻轻一敲他的额头,“容颜易老。”

顾射手指很凉,可被点过的额头偏偏热得要烧起来一般。陶墨望着他,咽了口口水,道:“你在我心里面,永远好看。”

“哦?老了也是?”

陶墨很认真地点头。

“毁容也是?”

陶墨愣了愣,猛然摇头。

顾射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满。

陶墨道:“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再也不会!他暗暗下决心。

顾射手放在他的头顶上。

陶墨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发现他居然是在揉他刚才撞痛的地方。

“顾射?”

“嗯?”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悦。

“弦之?”

“嗯。”

“弦之…”陶墨低下头,眼眶微微湿润。其实这样就很好了。哪怕有一天,顾射终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自己终须将时间一点点还给他未来的家人,但至少自己曾经离他这样近,至少,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自己的身影。

顾射的手突然停住,然后离开。

陶墨还来不及收拾心中的失落,就感到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你在哭?”顾射皱眉地看着他。

他若不问,陶墨还忍得住,他一开口,眼泪啪得落下来,掉在顾射手上,滚烫。陶墨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泪,却发现顾射将手收了回去。

“我…”他抬手想擦掉顾射手上的眼泪,却被顾射避了开去,反而握在掌中。

明明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陶墨却看得心怦怦直跳。

顾射握着泪,转而看向别处,只是手从头到尾不曾松开。

陶墨心中大为懊恼,自己这样没头没脑地哭,定然惹顾射不喜。他这样想,越发不敢说话。两人一路闷到许府,直至下了车,许府家丁迎上来,陶墨才开口。

家丁是不知道许家老爷小姐与老陶私底下交易的,只当是未来姑爷上门,一个个都毕恭毕敬地将他迎到花厅等候。

许府虽然是生意之家,但家中布置却十分清雅。

顾射随意看了几幅,竟有两幅真迹。

“陶大人。”许老爷从门口进来。

陶墨连忙站起身,“冒昧打扰,请许老爷见谅。”

“陶大人何出此言?如陶大人和顾公子这样的客人,许某是想请也请不到的。”许老爷笑着入座。

下人上茶。

顾射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有商人的精干,文人的书卷气和侠客的风骨,是个极不简单的人物。

许老爷对陶墨道:“陶大人此次登门拜访,莫不是为了小女的婚事而来?”

“啊?”陶墨愣了愣,忙摇头道,“此事,此事…”

“正为此事而来。”顾射冷不丁地截了他的话。

许老爷绕有兴致地看着顾射道:“难不成陶大人是请顾公子来说媒?”

陶墨心头一颤,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厌弃我了?想借此拜托我?

许老爷看着陶墨脸色刷白,隐隐发青,不由惊愕道:“陶大人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陶墨呆呆地摇摇头,暗道:若他真如此想,那我,我就立个重誓,永世不见他就是了。但成亲却是万万不能的。我纵然不在乎,却不能连累许小姐。

他心中闪过各种念头,最后打定主意,正要婉拒,却发现顾射与许老爷已经聊开了。

“这委实太过可惜了。”许老爷望向陶墨的眼中充满同情,“没想到陶大人竟有这样的苦衷。”

陶墨茫然。

顾射道:“许老爷能够见谅,却是再好不过。”

许老爷叹息道:“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是我女儿没有福分。”

陶墨听得云里雾里,不禁去看顾射。

顾射冲他眨了眨眼睛。

陶墨心头一悸,也不记得想要问什么了。

顾射与许老爷又说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陶墨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何而走,直到上了马车,才忍不住问道:“你对许老爷说了什么?为何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顾射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惋惜?”

“当然不是。”陶墨道,“我只是不懂。”

顾射道:“我说你算过命,天生克妻,不宜婚娶。”

“啊?”陶墨呆住。

顾射睨着他,“你不愿?”

陶墨道:“不,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说起来,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然今日没了许小姐,明日又会有孙小姐,马小姐。若他天生克妻,不宜婚娶,那些媒婆与小姐自然不会上门。毕竟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顾射道:“你若是后悔还来得及。只需回去与许老爷说一声,我适才所言,皆是误会。”

陶墨摇摇头道:“我觉得如此甚好。”

顾射眼中终于浮出一丝笑意。

“可是,你为何要帮我?”陶墨谨慎地问道。他还以为经过昨日之事,顾射已不愿意再为他的事操心。

顾射道:“焉知我不是在帮自己?”

陶墨不解地看着他。

顾射却没有解释,“近日很忙?”

“不忙。”陶墨顿了顿,也想拿点话引开他的注意力,便道,“郝果子说这阵子不顺,要去上香去晦气。”

顾射眼中闪过一抹光彩,问道:“去哪里上香?”

陶墨想了想道:“说是城东有观音庙,城西有夫子庙和道观。”

顾射敲了敲车壁,道:“去观音庙。”

顾小甲在外头叫起来,“为何去观音庙?观音庙是求姻缘的,不管去晦气。”

陶墨听得心砰得一跳。

顾射面不改色道:“不求又怎知不管?”

第91章 姻缘我定(一)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正是求姻缘的大好时节。

观音庙前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顾射与陶墨穿梭在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没了身影。

“弦之?”陶墨个头不高,一不留神就被挤到了前面。脚下是石阶,他又要顾脚,又要找人,走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一处空旷地,回头看向正在往上走的人流,却只看到一个个攒动的脑袋,哪里有顾射的身影?

他有点急,忍不住踮起脚来看。

“陶大人?”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陶墨不甘愿地回头,强笑着打招呼道:“卢公子。”

卢镇学何等人,一眼就看出他心中不愿搭理自己,原本的好心情莫名变得恶劣,皮笑肉不笑道:“陶大人来谈阳县才短短数月,已接连得两位美人垂青。还需上观音庙来求姻缘?”

陶墨道:“我是来去晦气的。”

“去晦气?”卢镇学以为他嫌弃许小姐,微微皱了皱眉,“陶大人言重了吧?”

陶墨挠头道:“我也觉得言重了。但郝果子说近来霉运连连,还是去去晦气的好。”

卢镇学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晦气。”

陶墨道:“卢公子来求姻缘?”

卢镇学面色一僵,淡然道:“我是陪友人来的。”

“哦。”陶墨答应着,眼睛不由朝四处搜寻着。

“陶大人与下人走散了?”卢镇学帮着一起找。郝果子与老陶他都见过面,还记得模样。

陶墨摇头道:“不是下人。”

卢镇学惊奇道:“难不成是…许小姐?”

“啊,自然不是。”陶墨道。

卢镇学见他只是否认,却不说答案,以为他不愿意说,便没有再追问下去。“这个时候上山的人最多,陶大人不如随我一同去庙里头坐坐。说不定对方寻不到大人,便会进寺庙看看。”

陶墨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他。”

卢镇学失笑道:“他难不成是个孩子?大人如此放心不下?”他这话是有几分试探的成分的。陶墨来谈阳县不久,走近的人来来去去不过那几个。他还真想不出有谁值得他如此上心。

陶墨道:“反正里面外面都是等,我在这里等他,还看得分明些。”

卢镇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莫非是顾兄?”

陶墨颔首道:“是弦之。”

“弦之?”卢镇学先是一愣,随即一惊,追问道,“哪个弦哪个之?”

陶墨尴尬地看着他。

卢镇学这才想起他目不识丁,干笑道:“我只是想到一个人,有些失态了。”

陶墨突然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眼睛几乎闪闪发光。

“卢兄想到何人如此失态?”顾射的声音从那个方向悠悠然响起。

卢镇学转头,便见顾射拿着一支糖葫芦从人群中优雅地走过来。说也奇怪,明明别人走在哪里都是拥挤不堪,偏偏到了顾射身边,所有人都自觉地让开一些距离,生怕不小心蹭到他。

顾射走到陶墨面前,将糖葫芦递给他。

陶墨吃惊地张大眼睛,“给我的?”

顾射道:“拿着。”

原来是让他帮忙拿。陶墨乖乖地接过去。

顾射道:“吃。”

陶墨用糖葫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