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贞娘更是直接打趣,“你一个只懂读书,不懂种田的书生,没见过的粮食多着呢!你没见过有什么稀奇!”

李安面色一正,平声道:“虽然不曾种过田,可我是读过《齐民要术》的。想要造福地方,不通农务怎么能成!?”

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调笑,也惹得李安这么认真的回答,林贞娘怔了怔,随即笑问:“既然是读过《齐民要术》的,那你就说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五谷的哪一类?若说出来了,我就服你。”

李安面上泛起些许红意,凑近几步,细细看那玉米粒,还上手摸了摸,到最后,却沉吟了很久才道:“这到底是什么粮食,我实在看不出来。只是,我想这应该是稷,也就是粟的一种,俗语有云,粟有五彩,有‘白、红、黄、黑、橙、紫’,此物色呈金黄,应该就是粟的一种。”

听得有些晕,林贞娘不知道李安说得到底对不对。其实,后世说到玉米都说是杂粮、粗粮,还真没有人说是五谷。但现在李安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眨了下眼,林贞娘也不说李安对错,只是看着李安低头,向她施礼。

“李安见识浅薄,可能说得并不对,还请小娘子赐教。”

不管他说得对错,就看他这态度,怎么也得教教他。

林贞娘笑盈盈地把头一仰,端了几分架子,“让我教你个乘,这个东西,叫玉米,也叫苞米,是武家的人从海外带回来的粮食。现在就武家的庄园里有人种这个送给达官贵人赏玩,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是让人赏玩的?”李安皱了下眉,虽然没有说别的,但显然对玉米不太感兴趣了。

林贞娘却没有察觉,仍是兴致勃勃地同李安商量:“既然你读过《齐民要术》,那一定知道该怎么种庄稼了!正好,等开春时我种这玉米,你来帮我忙啊!嗯,不让你白帮忙,种出来送你几穗吃。”

“这个能吃?”李安扬眉,似乎有了些兴趣。

“自然能吃,这个东西还好吃呢!比什么豆之之类的还好吃,我和你说,这个玉米不只是好吃,产量也高…”

“产量高?”李安眼睛亮了,“有多高?一亩能产多少?”

这个——

林贞娘只能眨眼睛了。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倒她了,这玉米产量高是世界公认的,可让她具体说出产量有多高,她一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姑娘哪知道啊。

干咳两句,她伸了一根手指,“怎么着,也会亩产千斤吧?”她说的少不少?

还没等她改变主意,李安已经双眼放光地凑近,“真的会亩产千斤?怎么可能?这么高的产量——这可真是、真是…”

看到李安激动得直转圈子,林贞娘有些心虚。

“那个,我…”

她还没说话,陈氏已经截断她的话,“贞娘,话可不能乱说。这玉米怎么能有那么高的产量?”说着话,她瞪了林贞娘两眼,“当年你父亲也曾看过《齐民要术》,就没说过五谷中哪一样有那么高的产量。你现在随口胡说,被人听去,岂非要闹出事来。”

“我也是随便估计的…”林贞娘嘟了嘟嘴,却又嘀咕:“本来玉米产量就高嘛!”

虽然陈氏呵斥了林贞娘,可是李安却明显仍有些信了林贞娘,“贞——小娘子,你真的要种这玉米?若你要种,一定让我帮忙。我也不求你做给我吃,只要你到时候让我算一下这玉米的产量,就好了。”

这是小事,白得一个劳力,这点小事自然不算什么。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下来,林贞娘只差和李安拍手立约了。

送走了李安,林贞娘美滋滋地把玉米粒放起来,哪管陈氏瞪她,仍怪她乱说话呢!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一大早,人还没醒,就先听到爆竹声。不知是哪家的顽童,一大早起来,就先放起爆竹,倒让原本还想多睡一会儿的林贞娘怎么也睡不着了。

匆匆洗漱过,林贞娘一开门,就瞧见林静站在院子里,眼睛一起盯着院墙,似乎是在聆听外面的爆竹声。

“静哥儿,”叫了一声,看到林静回头盯她一眼,就跑回屋里,林贞娘也没有再喊他。

因在热丧期,今年林家没有买爆竹。虽然对她们几个女人来说,没太大影响,可是对林静而言,却是少了许多乐趣。

进了正房,陈氏已经起了身,正在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厅堂上林父的牌位。

虽然听到林贞娘进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今个儿祭祖,就由静哥儿来做吧!”

想到如玉会有的得意神情,林贞娘皱了皱眉。她还没说话,陈氏已经平声道:“静哥儿是你弟弟,是你爹的儿子,林家唯一的男丁,除了他再没别人能主持祭祖。”

回过头,望着林贞娘,陈氏温言道:“娘知道你不高兴看到如玉得意的那个张扬样儿,可是,贞娘,有些事不能那么计较的。”

“我也不是计较…”林贞娘嘀咕一声,“女儿就不能祭祖了?难道我就不姓林?”

陈氏一笑,却只是温然望她,没有再说别的。

林贞娘呶呶嘴,也不好再说别的。虽然宋朝对女子远没有后面的明、清两代苛责,可到底仍是男尊妇卑。后世男女平等的思想,放在这里就是异说。想要以女儿身祭祖,别说是林贞娘,就是再有身份、地位,再能干的女子,也是夺不来这个资格的。

内外打扫一新,就开始准备祭祖的事儿。因着林家是上两代才迁到定陶,所以定陶并没有林氏的祠堂。这祭祖就只能在自家进行,虽然也是郑重其事,但规模自然就不能与大家大户相比。

想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如玉倒没有露出太过张扬的笑,或许该说是一直压着那股子得意的,站在后面,看着林静站在香案前祭祖,如玉抿着嘴角,眼中似有泪光。

林贞娘默默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看着年幼却也做出肃穆表情的林静,她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这还是第一次,她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明明同样是姓林的,可是林静年幼却能祭祖,而她这个长女,却只能在旁边看着,甚至连去端那些用来祭祖的菜肴都不可以。

她很想说,那些菜都是她和陈氏做的,现在不让她端又能改变什么呢?

摇了摇头,林贞娘虽然感到有些郁闷,可这样的日子,那一点郁闷很快就被她甩在脑后。

这还是她在大宋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她第一次有娘陪着的新年,应该开开心心地过。

大年三十,都是在自家过的。这时候,可没有像后世一样去饭店吃年夜饭的习惯。不管是穷是富,只要是在家乡,这年夜饭都是要在家吃的。甚至,一般人都不会在大年三十外出逛街窜门。

从下午开始,一家人就已经开始准备年夜饭了。就算是平时不大下厨的如玉也跟着忙乎,连带着林静也小大人似地坐在小马扎上帮忙摘菜。

年夜饭,按说是要有荤的,更是必不能少鱼,只是现在林家守孝,这些东西根本粘不得。哪怕再馋,也只能吃素。

还好林贞娘买了许多豆腐,大豆腐、干豆腐,硬是用豆皮、豆干做出了鸡鸭鱼肉的模样,虽然味道上再仿真总还是差了些,可到底一桌子菜看起来真的像是年夜饭了。

吃饭时,没有再让林东一个人在前院吃。林贞娘特意和陈氏说了,请了林东过来厅堂一起吃饭。

从前林父在的时候,林东再拒绝,也会被拉到一起吃饭。待林父去了,林东总说不方便,才转到前院自己一人吃。可是今天,却是除夕夜,怎样,都不能让东伯一个人吃饭。

五个人吃饭,却摆了六张小案,上首空着的那张小案,也摆了碗筷,酒杯。陈氏目光转处,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神情间却难掩那一抹凄伤。

对林家来说,这是第一个没有男主人的新年,哪怕是明白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可是心中的哀伤却仍是难以排解。

眼见陈氏那般神情,林贞娘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娘,一会儿包饺子你想吃什么馅的?是萝卜还是芹菜?就用豆皮代替肉,一样好吃——嗯,一会儿都不许偷懒,都得伸手帮忙。就在厅堂里包,等包完了,也正好到时候了。咱们啊,今年是边包饺子边守岁…”

“包饺子守岁?”陈氏收起哀容,笑着嗔道:“还都帮忙?静哥儿和东伯哪儿会啊?从前守岁,你爹都是看书的…”

笑容一敛,陈氏垂下眼帘,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苦涩。

林贞娘却只作没有看到,“静哥儿不会包没关系,就让他在一边给咱们背诗好了——静哥儿,你能背几首,就给你几个饺子吃怎么样?”

林静嘟起嘴,强辩道:“要是我背了唐诗三百首,你还给我三百个饺子吃不成?”

“好啊!只要你能背出三百首来!”林贞娘大笑,扭头笑问:“东伯会擀皮吗?要是不会我教你,一会儿可得擀三百个饺子皮呢!”

忍不住嘴角牵起,陈氏看看林贞娘,再看扁着小嘴的林静,目光微闪,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是新年呢!她要看的,也该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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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守岁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九十一章 头柱香

第九十一章 头柱香

大年三十除夕夜,吃饺子、守岁,一过子夜,就是换桃符,贴春联。

虽然已经是深夜,可是这个夜晚却不似以往的每一夜那样安静。小城里接连不断的爆竹声让这座小城充满了温馨感。

提着早就熬好的浆糊,开了大门。探出头,正好和旁边门前扭头看来的李安目光相对。

目光一对,两人看着对方手里的东西,都不禁笑了出来。

从陶家的大门里,小花急冲冲地赶出来,提高了手里的浆糊,叫着:“小郎,浆糊——呀!贞娘,你也出来贴对联?”

贴春联这活计,没那么多讲究,不像祭祖、祭灶一样,非得男主人才做得。所以这过了除夕赶在大年初一贴春联的活儿,林贞娘就揽了下来。只不过,除了她自己,她还拖了一个帮手。

没回答小花的话,林贞娘回过头,看着走得慢悠悠的林静,嗔道:“又不是搬箱子,怎么走得那么慢呢?”

捧着春联,慢悠悠地晃出来,林静撇了撇嘴角,“好几幅呢!也不轻啊!”探出头,他看到李安,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李安虽然才名不显,可是熟识的人却知道他很了得,所以同样进学的林静对李安很是客气。不过对小花,就只是拿眼扫了一下,甚至在小花客气地唤着“林小郎”时,也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林贞娘看得皱眉,抬起手,下意识地就想拍林静的后脑勺。不过手一抬,她就醒过神来,没有打林静,只是笑着推了他一下,“去,看看该怎么个贴法,看好了我也好刷浆糊。”

她拉着林静一起来贴春联,倒不是因为一个人干活累,而是想借着一些做点活计,拉近姐弟之间的关系。

看到安家兄妹感情那么好,她也想和林静把关系处得更好些。不管怎么样,都是姐弟,就算有如玉横在中间,可骨肉亲情摆在那儿,一辈子的姐弟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与其一直不冷不热地僵着,倒不如把关系处得更好些,也让陈氏觉得开怀。

既然是为着把关系处好,那她就不能由着性子在这个时候打击小家伙的感情。就算是她觉得林静做得不好,回头背着人说就是。要是不管不顾地在这里教训林静,小家伙不立刻反弹才怪。

招呼一声,林贞娘看着小花一面刷浆糊,一面搓手臂,知道她一定是冷了。再看李安,虽然看起来平常,可面色却也有些发白。两人身上虽然都穿着棉袄,可早就又旧又破,好多地方都没了棉花,只剩两层布。

“快着点吧!也好回去暖和暖和——你们不是还没吃饺子吧?”

听到林贞娘的话,小花怯怯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林贞娘掀眉,把手里的浆糊桶往林静怀里一塞,也不说话,直接就进了门。也没去正房,她直接转进厨房,把刚撤下来还没有凉透的饺子装了一大碗。

“贞娘,”站在正房门口,虽然看到林贞娘手里拿的碗,陈氏却没有问半句,只道:“快点贴好了春联,也好出城。”

林贞娘应了一声,快步跑出门去。把饺子碗塞到李安手里,“你们快着点吃,吃完了再贴,要干活没力气哪儿行!”

李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到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拈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又把碗放进小花手里,自己拿了桶刷浆糊。

也不理会李安他们,林贞娘手脚利落地拉了林静,刷浆糊,贴春联,又特特地把福字贴倒了。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九陌晴光行处好,六合春色望中新。”她笑着一拍手,“好了,大吉大利!福满乾坤,静哥儿,回去了。”

扭头看了眼李安,她招招手,随意道:“吃完了碗就放门口好了,回头我自然会收。还赶着出城,就不和你多说了。”

拉了林静进门,林贞娘还不忘刚才想着的要教训林静的事儿,“静哥儿,刚小花招呼你,你怎么都不好好答她呢?这样子,多没礼貌。”

林静挑眉,扭头看着林贞娘,似乎是觉得林贞娘的话好生奇怪,“一个丫头!”

“丫头怎么了?”被林静话里透出的那股子轻蔑劲激怒。林贞娘皱眉睨他,“你当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不成?还说什么丫头!丫头就不是人了?”

就算是知道大宋奴婢一流俱是贱籍,可是对林贞娘而言,不管是丫头还是小厮,都与她没什么区别。骨子里后世的平等思想,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扭转过来了。

林静嘟起嘴,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只是看到林贞娘似乎真是怒了,就把没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贞娘瞥他一眼,虽然还想拉着他训话,可是马厩那头东伯已经套好了驴车,后院里陈氏也已经穿戴好迎了出来。不及再说别的,林贞娘撤开林静的手,转进屋里匆匆换了衣裳,也转了出来。

别的人家,守过岁大半都会休息了。可是信佛的人家,守过岁,却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抢头柱香。

传说中,大年初一,谁能在佛前上头柱香,佛祖就会保佑他这一年平安顺遂。而且,这大年初一头柱香时许的愿,佛祖也会更放在心上。

这传说,林贞娘自然是不信的。可是,陈氏却是深信不疑。往年,陈氏大年初一,也是要去上香,只是却不会赶这么早。今年,陈氏一过子夜就要出城,却是存心想要抢一抢这头柱香。

大宋,是没有宵禁的。可是这夜里想出城,却也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这大年初一抢头柱香的时候。每年除夕夜一过子夜,这定陶的城门就会开上一线,为要出城赶往戚姬寺上香的香客开方便之门。只是,这方便之门,只能出不能入,而且出城的人多少都要给守门的军卒意思意思。

这过门钱,林贞娘一早准备好了。十文钱一串,串了十串。驴车赶到城门前,前头正好有一辆修饰华丽的马车慢慢驶出城门。他们的驴车跟在那马车之后,显得极是不显眼。

探出头,林贞娘目光扫过门口,算好了人头,就拿了四串钱,递给过来察看的守门卒,“大哥,请你们喝碗水酒。”

那守门卒眉毛皱了皱,显然是嫌钱少的。虽然也没多说什么就让了行,却是嘀咕着:“又没什么钱,跟人家大户凑什么热闹——就你们这么穷嗖嗖的,还能抢到头柱香?!”

林贞娘一愣,心道这头柱香和有没有钱有什么关系?难道戚姬寺的和尚还能特意把那头柱香留给有钱人上不成?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可是当着这守门卒的面却只是微微笑了下。

驴车驶出城门,林贞娘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那守门卒略带惊讶的声音:“呀,安主簿…”

心中一动,林贞娘撩起帘子探头看去。模糊的光线里,她看不清城门里的人,只能隐约看到一辆青蓬马车,车辕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在跃下马车和那守门卒说话。身形修长挺拔,看上去倒确实有那么几分眼熟。

安容和也要抢头柱香?

林贞娘目光微闪,缩回身,笑道:“娘,看来想抢头柱香的人还真是不少。可得让东伯赶快点了…”

陈氏却是微笑,手指一一拈过握在手中的佛珠,“不用那么急——其实抢不抢得到头柱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心意。”

林贞娘偏着头,想了想,也就笑起来,并不说话。

不是或许,而是一定。在她想来,今天这头柱香她们是指定抢不上了。且不说定陶里有钱的大户,就是安容和这样的官儿,她们也比不得。

不过,就算娘说的,重要的是心意。她们这样急急地出城,连休息都不曾休息片刻,想来佛祖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学着陈氏的模样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声音虽低,却引得陈氏侧目相看。

“这丫头…”陈氏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佛祖最是一双慧眼,这世间人是行善的,还是做恶的,他都看在眼里呢!贞娘,咱们虽然未必做得了人人称赞的大善人,可是不论做人还是行事,还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娘,我省得…”林贞娘还是第一次听到陈氏如此说话。没有教导她要多么善良多么贤良多么柔顺,只是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目光垂落,她勾起嘴角,忽又抬起头笑起来,搂着陈氏的手臂,她轻轻摇着,笑着撒娇道:“娘也不看看我是谁生的,怎么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呢?我啊,就算是做商人,也绝不会做个奸商的…”

陈氏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轻轻点了林贞娘的额头下。

寂静的夜,从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戚姬寺的钟声,悠久而绵长,仿佛就响在心上…

林贞娘挑起帘,远远地望去。在无尽的夜色中,隐约看到一片屋檐的暗影。

那座古老的庙宇,虽然对外名声不显,也不是什么辉煌的建筑,可是在定陶,却一如汴梁的相国寺,有着不容置疑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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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头柱香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九十二章 争夺

第九十二章 争夺

新月如钩,沉沉夜色中,高岗连绵,虽然并不魏巍,可是在这暗夜中,却也显出几分气势。

参天大树,环绕着这座千年古刹。彤云密布下,没有叶子的树枝横伸而出,有如苍老而枯瘦的手臂一般,直指苍穹,透着一种难言的森森鬼魅之气。

或许,是因为这座已历经千年的古刹,本就是为了纪念汉初戚夫人的缘故。这座寺庙给人的感觉,总是透着七分悲凉,三分凄楚。

纸灯笼摇晃着,在这夜里,点点昏光惊醒栖息在林中的乌鸦,发出让人心头发毛的“呀呀”之声。听说,傍晚时分,群鸦归巢之时,整座戚姬寺都会被一片黑云笼罩。还听说,这些乌鸦是在为戚夫人哭…

驴车没有上岗,而是停在山岗下面,就和之前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一样,随意系在林间或是山岗下的拴马石上。

林贞娘扶着陈氏,一路登上高岗。此刻听着林中乌鸦的叫声,心里总觉得有些毛毛的。只是转瞬之间,她想起李安说的那些话,就渐渐放松下来。

扭头看着林中隐约的黑影,她低声嘀咕:“不知道小黑的父母是不是也在这里——回头把它给你们送回来啊!”

陈氏莞尔一笑,睨着林贞娘,却没有说话。那只养在家里的小乌鸦,到底是怎么来的,虽然她从没问过,可是心里却是清楚得很。

若是从前,她怕是早就忧心重重地教训女儿。可是现在,她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固然是因为她知道女儿有些特异之处,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她相信女儿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母女低声细语,沿着坡道一路向上,离寺门还有段距离,已经先看到门前的人群。

虽然是深夜,可是为着抢头柱香而出城的人却有不少。不过,戚姬寺地处偏僻,能在此刻赶来的大多都是乘车而来。此刻聚在寺门前的,一眼看去,大多都是些跟随而来的小厮。就像山岗下看着马的马夫一样,以男人居多。

虽然打着的灯笼都不是很亮,可是聚得多了,倒让这些人把正走上山的人看得分明。

有那青衣小帽的小厮,就歪着脑袋看过来。打量半晌,扭过头去也不知说了什么,人群里就响起一阵笑声。

林贞娘皱眉,感觉到陈氏落在她腕上的手重了几分,就嘟了下嘴唇,低喃道:“娘…”

陈氏一笑,虽然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却没有打算放手。林贞娘牵起嘴角,也没强求,就这样扶着陈氏,径直穿过人群,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笑声一样。

因着大年初一抢头香的习俗,戚姬寺这个时候早就灯火通明。迈进大门,远远地就能看到大殿中的灯火。哪怕隔着一层窗纸,也能想像到殿中莲花灯灯光摇曳的幽静。

而在大殿之外,却有十几、二十个妇人候着。或是三五一群,或是独伫一角,有低语呢喃的,也有默然无语的,都是在等待大殿的门打开。

虽然佛信徒中男妇皆有,可是这种场合下,还是妇人居多。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陪着主家上山的小厮们多是留在寺外的。

因是来得迟了,陈氏虽有心上头柱香,却也没有刻意往前抢,走到大殿外铜铸的大香鼎前,也就没有再往廊下行,而是转到一边的柱子旁。

林贞娘目尖,却是先发现柱子旁还另有人站着,只是这人一直站在暗影中,刚才才没有看到。

走得近了,陈氏也看到那里站着人,忙停下脚步,歉然点了下头。

那年经的女子目光微闪,虽然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却仍是看着陈氏转向另一边,没有半分相让之意。

离得大概有七、八步距离,林贞娘侧目看去,先留意到的就是那穿着一件灰色狐裘的女子有一双极亮的杏眼。杏眼有神,亮晶晶、水汪汪的,可是眼神却又是透出七分妩媚。因着这双眼,原本就极美艳的女子更添三分风情,竟有说不出的娇媚。

好生漂亮的女子!

在心里赞了一声,林贞娘还在奇怪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竟这般美艳。就看到一个做丫头装扮的少女凑近女子。

“小姐,我刚找着知客僧问了,说是还要等上一等…”

林贞娘目光一闪,看着那丫头,心里却是暗道:“原来是她!”

这美艳女子她从前没见过,可是这丫头她却是见过的。正是瓦肆中春香楼中的丫头小娟。此刻小娟称呼那女子小姐,那她自然就是那位名满定陶的花魁玉梅小姐了。

怪不得,她会一人低调地站在这柱子后。

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林贞娘再看过去,就觉得那一群妇人之中,瞥向这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鄙夷、轻蔑之意。

显是听到小娟的话,也猜到玉梅的身份了,陈氏有些不自在。脚步挪了两步,似乎是想走开,却又觉得这样下人脸面有些不妥,一时间竟是僵住。

林贞娘偷眼看去,只见玉梅挺直了背脊,立于柱后,神情漠然,在夜色中,直如一株苍虬有力的老梅,于寂寞冷落中无声地吐露幽香。

许是因为那样的姿态,林贞娘心中忽生起几分钦佩之意。再想到之前那两只香囊,她便无声地拉住了陈氏的手。

谁管别人怎么看?更何况,她也并不是与玉梅站在一处。各站各的,就算是有那喜欢胡说的,也说不出别的。

虽然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难免觉得有人把目光偷瞥过来。

林贞娘只作看不到,只偏了头看那大殿之中。

大殿的门一直紧闭着,只隐隐看到摇曳的光…

忽然扬起眉来,林贞娘扭头低声道:“娘,殿里可是有人?”

陈氏一怔,定睛看了半晌,却是辩不大清,“许、许是有僧人在里面…”

陈氏只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这个时候,大殿门未开,怎么会有僧人在里面呢?难道是有人从别的门偷偷进了大殿?

陈氏尚如此猜测,人群中有留意到的妇人,更是作如此猜测了。

不过片刻,悄声嘀咕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有一个娇俏的年轻妇人皱眉道:“莫不是放了什么人去烧头柱香?怎么能这样呢?文竹,你去找知客僧来好好问问,咱们武家年年捐那么多香油钱,是白捐了不成?”

武家的?!

林贞娘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这是武家里哪位娘子,竟然自己亲自来上香,看来很虔诚呢!

就听到离那妇人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慢条斯理地道:“雪菊,知客僧刚是怎么说的了?你去问问,是不是他说的都是空口白牙哄人的话?若是这样,咱们也不必回禀娘子,就直接告诉他,刚许他的那一百两香油钱,没了。”

“是,吴妈妈。我就去指知客僧。咱们可不是像旁的人,十文八文的也叫捐了不少,实打实的雪花银子,就是知客僧瞧着也是瞪大了眼,直叫‘阿弥陀佛’呢!”那叫雪菊的丫头脆生生地答应着,眼角瞥处,却好象看的正是那年轻的妇人。

显然那年轻妇人也察觉出来那雪菊意有所指了,面上飞红,她虽是气得不轻,却不好破口大骂,只能一巴掌打在身边的丫头身上,“轻狂的贱蹄子,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卖弄轻狂,看回去不告诉大郎,好好收拾你个不分尊卑的死丫头。”

那丫头吃痛,却不敢分辨,只一昧求饶:“姨娘,奴婢不敢了、不敢了…”

其实,她又何曾做过什么?只是被主子打在身上,先认错了事罢了。

林贞娘听到那丫头叫姨娘,心里倒是不由得“哦”了声。却原来这不是正经娘子,而是个妾,怪不得了…

虽然抢头柱香是顶重要的事,可是真是大户人家尊贵的娘子,却多半不会亲来的。就像那吴妈妈,显然是家中主母信得过的妈妈,代替主母来抢头柱香的。

不过,那年轻妇人说是武家的,若真是那个武家,那定陶城里敢出言讽刺的人家可是不多。

她心里正想着,那雪菊已经脆声笑道:“妈妈,你瞧,那可不是知客僧,可是叫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师傅,过来这边…”

雪菊叫得欢,那年轻妇人却不答应了,重重拧了把那挨打的文竹,又顺手推了她下。

那文竹踉跄着冲出去,可反应也算是快了,快步赶到那走过来的年轻和尚面前,大声道:“师傅,我家娘子唤你过去。”

被她一拦,那似乎是想往寺门去的知客僧只得停下脚步,合什道:“这位女施主,大殿门一开,诸位就可上香了——还请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