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门另一边便是黄泉路,通往奈何桥的地方。

她的夫君在那里,过了奈何,喝了汤忘了她,投胎转世轮回不息。

我想,她这个时候是不是在思念着她的夫君呢?

青铜大门缓缓打开,身后鬼群更加疯狂,我一个剑气劈过去背起小黑往出口瞬步而去。

视线开阔,穿过门是一条阴暗荒凉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通往黄泉路,走到查到拐个弯儿通过结界便可进了酆都,空气不再血腥胶着,我喘了一口气,青铜大门闭合的声音隆隆沉重,阴魂的嘶叫在我身后渐渐消失,最后一刻,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跑几步身子一软跌在了不远处。

这桩事儿总算是了解了。十指指尖因捻力过多而湛湛麻痹。

正思虑为何酆都府的怎还不下来支援时,身后蓦的一阵巨响,从里面捶在青铜门上,回音震得四周树叶簌簌抖动。我一惊回首,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巨响,我见了那一掌来厚的青铜大门因一股冲击力而凸出了一个个小山包,不由得眯起眸子。

封印不够么,是因为怀月残魂的关系?

哗——

门被撞开又因封印之力强行合上,霎那间金光乱闪,如此往复,门缝间流窜出狂随怒卷的大风,天地愈加昏暗。

我揉揉眉心,抽了剑啐了内息不调涌上喉口的一口血,我只是个勾魂的阴差而已,怎的日日遇上离奇事儿,想着便以剑尖浮空画阵正欲攻上…

啪嚓。

脚踩断枝桠的声音,我瞬息回首朝身后直刺过去,又在下一刻抽力停住。

我面前的,是一个普通男子魂魄。

身形健壮,布衣头巾,阳世里寻常劳动男子装束。模样也十分普通。

他完全没有看已指在他脖子前的长剑,目光飘到我身后骚动的大门上。

“月儿在里面对吗?”

我微微一怔,收了剑。

“她果然又做傻事了啊。”

男子轻轻叹息步到门前,恶灵阴气滚滚浑然不觉。我垂下眸,这名男子应该便是怀月的夫君了吧,“你为何仍在此,她以为你已经投胎了。”

男子背对着我,粗糙手掌慢慢摸上青铜大门,金光封印花纹一时间布满整间门扉。

“请用我的魂魄来填补罢。”

他转身道,目光落向我身后。

我侧首,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立于眼前,腰间一块白龙纹玉佩。

“小黑?”醒了么。

我盯着他的脸,仍是见不清他的容貌。

小黑慢慢走到男子面前,男人温温一笑,“应该足够了吧。”

“是。”小黑颔首,声音清淡,“你们本是夫妻,她已办到九成,阴阳封印本就甚好。”

“等一下,”我回过神来上前,“你可知道这其中含义?”

人间痴嗔贪恋皆收于阴曹地府,强力封印常常需要施术者的生命,亦或是拿上等魂魄作为基石运作。

镇住封印的魂魄,没有意识形态,不可投胎永不超生,与灰飞烟灭未有差别。

男人看了我一眼,摇首笑道:“月儿不在了,我轮回转世又有何用,我答应过她生生世世相守在一起,她在哪,我便在哪。”

说着转身向小黑,“劳烦大人了。”

小黑将男子的魂魄注入封印时,枉死城的出口彻底安静了,一圈一圈白色阵法悬空于门扉前,交错攒动,光晕朦胧。

我站在黄泉路交叉口那儿还可以望见纯净的白光,冒出在树林枝桠上方,低头踢着碎石子等了一会儿小黑就过来了。

我与他并肩走到回到酆都的结界口,走之前我又望了一阵远方密林包围的枉死城大门,低声唤了句:“小黑。”

“嗯?”

“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我是说…怀月和她的夫君。”

“嗯。”

“真的,挺羡慕的。”

他于斜上方微微低了下颌,伸出沾满干涸血渍的手指摸摸我的脸,“我知道。”

***

等到回到酆都了我才知道为什么阎王爷没搬救兵来帮我丢下我和小黑在枉死城里半死不活。

“牡丹!这不能怪爹爹,爹爹这是相信你呀牡丹!爹爹相信你一定能把枉死城事情处理好的对不对?…啊牡丹兵器什么的最危险了不要□呀~!”

“爹爹,把你女儿丢到那种地方不理不睬你活该掉脑袋。”

我冷冷道,眼角都不抖一下。

小黑因伤抬下去治疗了,我起码也算是个七八百年老岁数的姑奶奶,这般折腾伤筋动骨差点就被冤鬼给吃了,阎王竟然都不派兵搭下手,这令我着实不满。

大殿之上阎王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扯着我的衣角,我噌地将剑微微出鞘,一道白光闪得阎王肩膀一抖,哭得更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手指着殿外繁忙进出的人群委屈道:“这完全是太子爷害的呀酆都人手完全不够!牡丹,人间闹了血灾地府游魂泛滥我们根本忙不过来啊。”

的确忙不过来。

一回酆都便发觉了。

我悠悠望了一眼殿外,阴曹地府向来诡谲阴森,没见几次这般热闹过。

雪原中那名西域女子说对了。

南苏国将军之子必定会给这整片土地带来浩劫和灾祸,苍音登基之后,将南苏国周边是多个小国家进行了清剿和统一,与此同时清洗朝政,狠厉手段令文武百官咋舌。几年来密集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扩充了国土,在此过程中,尸骨无数。

酆都最怕人间战争,打起来地府床位根本不够用,孟婆熬汤都得找鬼搭手,过奈何桥的生魂排成了长队,大多身着兵甲缺胳膊少腿这捅刀那少肉,眼睁睁见着蒙得慌。

我趁着这个忙碌的当儿窝在自个儿房里打坐修身养性地疗伤。最近耳朵根隐隐作痛,也不知怎么地,对着铜镜照照也瞧不出任何。

近几日我睡得沉,一觉醒来转头睁眼便发现黑衣男子坐在厢房茶几旁,修长指间把着一盏青釉叶纹碗茶。

“小黑?”

我揉了揉眼,披了外衣,“伤好了?”

“嗯。”声音隔了什么传出来,我微微惊异瞧见他脸上戴了一张黑色雕文面具,遮住了他大半边脸,微微露出苍白下巴。

这般一看,颇有江湖邪教护法的清冷味道了。

这男人,原来真的应叫做小白。

脸上那黑颜料掉了就换了戴面具么?我几百年看习惯了他的样子,一下有些不适应。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第十七章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伤。”

就只是伤么。

“伤?伤痕怕什么,男人有伤痕才有味道才有女人迷恋,懂不?”

小黑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简短道,语气不曾有波澜,“不是脸上的伤。”

“哎?”

“此先不提,牡丹,阎罗大人召你过去。”

虽说是以爹爹的名义找我,阴间十大鬼王却一并出场,大殿两边一坐气势恢宏,我在外静静候着,待鬼王离开受了传召行礼便进去了。

他们从我身侧经过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到我身上。

大殿除了爹爹尚有一名清瘦少年立于一旁,十四五岁的光景,看似个青衣书生斯斯文文,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眼珠子却是乱瞟颇为好奇地打量我与大殿。爹爹将今日差事嘱咐一番后望向青衣书生,后者赶紧收了目光恭恭敬敬做乖巧状。

“牡丹,这是钟馗,府上新来的文吏,日后跟着你,做事上有什么都可以帮着点儿,如今人间战争频繁人手不够,你有什么尽可吩咐他。”

那书生立即朝我拜了礼,目光偷偷往上瞟,亮晶晶。

我挑挑眉,素来喜只身来往,除了小黑也不曾愿与谁搭档,正欲拒绝,转念一想刚开完十殿鬼王大会,又点点头,“知道了,请爹爹放心。”

一出门他就凑上来,眨巴眸子,笑嘻嘻地斯文模样全部破裂,“牡丹姐~”

我浑身恶寒,一路与官府回廊上走不理他。

“牡丹姐,牡丹姐,听说那帝君太子是你生前夫君,这是真的吗?”

少年眼中精光四射,不知从那儿抄来一本小册子,提起羊毫笔做疾书状。

我呛了一下,冷眼横过去,“不想掉脑袋就别乱说,天上神仙都听着呢。”

人间闹血灾,我勾魂也是忙得紧。人间眼之所见皆是自己同僚,提着生魂来来往往。我勾了一灯笼魂魄歇息,钟馗坐在一旁大石上点数笔记。人间风慢慢吹,淡淡血腥气息弥散。

听说最近厉鬼怨魂也是频频高发,苍音这回可好,将人间搅成这个样子。我托腮眯眼瞧这少年,眉清目秀颇为端庄一小子,若是换件鲜丽的衣裳活生生似个美丽姑娘。我收一个战争中被马踏死的女孩儿魂魄时他一脸哀怨,跟阎罗王每次想把棘手差事推给我做时是一个表情:“好姐姐,这小女孩好可怜哦,咱们不收她魂魄成吗?”

“她都扁了,没救了。”

“…”

“好姐姐,这对小情人能不拆散成吗,让这个男人活着成吗?你看他们依依惜别的,人家都要抹泪了…”说完便掩袖挥泪状。

“这男人暗地想里把这女的已经卖给了地主抵账,他死了这女孩可以自由。”

“…”

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十殿鬼王开会,巧合么。

“牡丹姐,听说那西街拐角第二铺的饿死鬼生前是个王爷,好美色去青楼跟那儿一个□儿的姑娘好上了,哪知这姑娘是邪教子弟,让那王爷感染上梅毒绑起来丢到仓库里活活饿死自己卷走王府所有家产奉上给邪教头目,当然,那姑娘最后被那男人骗了身心抛弃,上吊了。”

“北院的大宅子牡丹姐知道吧?那儿住着只画皮,披人皮食人心,当年还不是为了美貌杀掉全镇少女剥皮饮血,那来收她的和尚都被她美貌迷了心智,啧啧,女人真可怕。最后还是酆都顾大人去了一趟解决此事,据说那画皮迟迟不肯投胎就为了那顾大人。”

“集市那儿有个卖布娃娃的姑娘,就是桃花藕糕隔壁那家,那姑娘不会说话,原因是她生前她爹也是个做针线活儿的,打死了她娘,嫌她哭闹得厉害就把她嘴巴给缝上了。那娃儿就这么死的。”

“还有长舌女,酆都西区最有名儿的女鬼,生前的故事最是简单,生了个大胖小子丈夫却在外面偷荤跑了。”

我歇息够了,摆手要他停下,“你怎么这么芝麻谷儿的烂事儿都知道?”简直是八卦最前线的革命烈士。人间事儿一问三不知,阴间事儿倒是神通。

钟馗摇头晃脑的,“我就是知道嘛,整个酆都的事儿没有我钟馗不知道的。”

“哦,那你知道小黑吗?”我随口问道,小黑的事儿是我翻了所有能找到的户口帐生死薄都没瞅出个子丑来。

“顾大人呀…”小书生眯起眼很辛苦地思忖半晌,开口道:“这事儿不能瞎说的,顾大人爱上的是个桃花仙。”

我哽了一下,这他都知道,都得追溯到□百年前了。

“不是桃花精吗?”

“是妖精,守护一方世外桃源,后来为了顾大人修仙了,再后来就死了,那十里桃林化为荒原,那姑娘长得可美了。”

我没做声了。

“牡丹姐,你喜欢顾大人?”

他眼睛一闪,摇着尾巴凑上来。

“呸,小心我烧你。”我拍拍衣服站起来,拉开手卷看准备看下一个名字,“走,干活去。”

“也对,”钟馗挠挠头爬起来自言自语,“牡丹姐再怎么着还是对…啊!”

我突然停下脚步。

钟馗猛地撞到我僵直的后背,痛呼一声,我没理,我眼睛直直盯着手卷上那个名字,耳边是钟馗捂着鼻子大叫的声音,“啊啊啊我的鼻子!好痛——牡丹姐是不是吃得太少了背后都是骨头?”

我捏着柔软的纸页,名单一排排墨迹里,苍音这一世的名字浸在上面。

“钟馗,勾魂这档子事儿你是学会了吧?”

“会是会了但…”

“好,下一个人交给你,我先有事回酆都一趟。”

我把手绢丢给了他,径直离开。

***

钟馗一脸灰找到我,扑通一下跪下来抱我大腿嚎啕,“牡丹姐人家再也不离开你了呜呜呜呜呜呜呜人间的鬼都欺负我!”

此时我正在奈何桥上给孟婆婆搭把手,一碗汤一碗汤地朝生魂递去又把空碗接回来。抖了抖腿,“先起来,别给地府丢脸,这一溜儿魂魄看着呢。”

“呜呜呜牡丹姐人间太可怕了!”

“哦。”

旁边等着喝汤的鬼魂见了很是惊讶。

他撇着个小嘴,泪汪汪用小眼神儿瞅着我,我扫了着白嫩嫩小少年一眼,就让他这么跪着,继续递汤:“那你说说,人间的鬼怎么欺负你了?”

“都是些女鬼,她们要把我带回去当男宠!她们还要把我剥皮抽筋吃了!”

“你这俏生白净的小模样,女鬼姐姐是最喜欢的了。”我淡淡道,“你有艳福了,他们会先将你阳精榨干再炖火煮着吃。”

钟馗又是一声哀号,掩泪道:“嘤嘤嘤我要告诉阎王爹爹去!”

“行,你去吧乖…”我刚想摆摆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阎王爹爹?”

“嗯啊~”

孟婆婆身躯佝偻瘦小,灰白色的布衫行动蹒姗,蜷曲的银发挽在后面,枯树般的手把着一支长杆大口汤勺将面前这桶孟婆汤舀到了底,揉揉肩膀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皱纹挤在了一起,叫帮手再换一桶,朝钟馗笑道:“少公子,别跪着了,让婆婆看看你长多高了。”

敢情还真是传说中正牌阎王公子来着,曾听无常说过阎王爷有这么一个儿子,被天上某位仙人相中拉到莲虚幻境里修炼去了。

我眼角抽了抽,瞧这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小少年,这叫做修炼了吗?

“你是小公子?”

他叭嗒叭嗒点头,“对呀。”

我揉揉额头,“那你以后岂不是要当阎王?”

他啪嗒啪嗒点头,“对呀,所有牡丹姐要讨好我哦~”说着笑成了一朵花。

我正想一个白眼丢过去,像小黑每次给我翻白眼一样时,魂魄队伍尽头一阵骚动,竟然慢慢就散了,一只只白晃晃游魂四处飘荡。一对狱卒慢慢地走到奈何桥前,“孟婆婆,花儿爷。”说着朝我们行了一礼,又侧身向钟馗复行礼道:“少公子。”

那鬼排成的队伍竟然慢慢散了,孟婆婆眯眼望了望,舀了一碗汤递过去,“何事?”

“孟婆婆辛苦了,今日可收工了,剩下的生魂明日再来。”

我一怔,虽然今日的确做了以往数倍的量,但有这些人间战场上下来的魂魄血肉模糊地在酆都里游荡委实不妥。

孟婆望望天色,用干涸的声音道:“这还未到时辰,府上可是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