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手罢。

我无措惊惶看着他,他黑脸面无表情,冷漠一如阴间这片永不见天日的阴霾天空。

他说,你还爱他是不是?

我眼看着他薄唇轻微张合,字字句句却是冰凉清晰,他的唇像那个人,怔怔地眼眶发涩只想流下泪来。

他说,他不要你了,你还爱他作甚,你如何爱他为他痛心那也不知道了,也许--他顿了一顿,继续淡淡道,他也许已经娶妻了。

我如被雷殛,他没有不要我…我当时颤抖地出声想否决他,他只轻轻说,现在你一个人了,这是阴曹地府不是江南人间,牡丹,你现在一个人了,没有他你依旧可以很好。

那时他第一次唤我名字,牡丹,冷冷清清如月光下浸湿的冰石。

我抬头看着坐着不出声的阎王道,“爹爹是他上面的,说了又不会掉脑袋,怕甚?”

阎王叹息道:“闺女,你不懂。”

我继续道:“爹,你若不说,我自己去看三生石。”

阎王似乎当真愣了一会儿,又微微蹙眉,他捋捋胡须坐在桌前沉默,将笔搁在砚台间,沉声道:“闺女你是阴差不可过桥,千万莫瞎来,爹是真心为你好的。”

苍离最近一直没回天上,我问他时他正趴在桌边瞅着桌上那一锅米酒鸡翅根,他告诉我,“其实仙叔仙伯来过的啦,可是他们没有再要离儿回天上了。”

“怎么?”我刚问出口,脑里立即浮现出扇了太子一巴掌的场景,难道是因为这个?

“听那些叔叔说,天上占卜要出事儿了,仙班的课也停了,爹爹说离儿呆在这儿反而安全一些。”苍离伸手向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酒鸡翅,黑眼睛瞪得直直的,我问:“什么事儿?”

连八卦最前锋的酆都西街都没有传出来,看来消息还挺严。

“离儿哪里知道啊,爹爹最近可忙了,离儿有点想爹。”离儿撇撇嘴希冀注视我,水汪汪的,“娘,陪离儿回一趟天上好不好?”

…难道那男人把儿子放到我这儿是打亲情牌把我骗上去?

去天上作甚,看他如何与昭锦公主恩爱么?

“不要。”

“就一次嘛。”

“不可以。”

“呜…”

他想,我一点都不想…不能想。

每次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心就没来由疼痛,那种感觉很不舒服我又不愿承认,如同被刀剜下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揭开一般。

他微笑的时候很好看,可我却恍惚错觉我会崩溃。

明明已经忘记了的,永远不见最好,我想要的只有离儿…而已。

正出神,苍离舔着嘴唇将手偷偷伸向刚出锅不久的鸡翅根,我一筷子啪地打掉他的手,白嫩嫩手背上赫然两条红杠杠,“手洗干净再吃。”

“娘”苍离痛呼一声,捂住小手委委屈屈瞅着我,眼里硬是挤出两颗圆滚滚的泪珠子来,小嘴巴撅成小钩子,“娘,好疼”

我觉我是力道舀捏准确了的,苍离肌肤又嫩成那样,一见那两条红痕我心里吓了一跳抽着疼,赶紧舀过他手来对着哈气,轻轻揉揉,“离儿,还痛吗?”

离儿眨巴眨巴眼,见我脸色都变了才眉开眼笑,“娘,离儿刚才装的,一点都不疼的,娘哪里舍得打离儿。”

我见他有些小得瑟的模样伸手狠掐他小脸蛋一把,苍离哭脸,“娘,这回真疼疼呜呜,不要掐了”

“知道疼就好,洗手去。”我拍拍他的小屁股将他赶下桌,回头捻了块鸡翅,试试不烫了,沾了汁夹了两块到他碗里。

我怔怔看着青花白瓷碗里的两块鸡翅,金黄色泽,我先爆炒在熬清酒慢慢炖,我做娘一直没能给苍离做些什么,如今他就在我身边,总感觉有些不真实。

——牡丹汤煨得很不错。

——牡丹,我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低下头,似乎有这么一个人拉着我的手,无奈叹息,眼角噙满笑意。

把苍离喂饱了他自个儿蹭到阎王爹爹房里听他讲,我在酆都过了这么久都没发现阎王爹爹再如何也是个饱读诗成功上位的阎罗天子,再者也是一座移动藏经阁兼八卦天上地下记事全集,说起论经来还是有条有理。

晚上苍离在酆都府吃饭,我给他买了五人份的桃花藕糕,又亲下厨炖了梅菜红烧肉和青椒黄牛肉,干煸地三鲜,一锅翠花酸菜鱼汤,配了爽口蚝油木耳和翡翠芝麻黄瓜作凉菜,专门给苍离做了拔丝汤圆,家常菜满满摆了一桌,又叫了阎王爹爹钟馗和小黑过来,几个一齐在庭院里摆桌子喝酒吃饭。

钟馗惊道:“牡丹姐还会做饭?我还真不知道。”

我说:“不做不代表不会做。离儿现在在这儿,这段时间我一直做饭,只不过你天天在外面鬼混心思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阎王爹爹一边吃一边拭泪,“想不到老夫能活到闺女下厨的这一天,此生无憾了。”

我捻了好几筷子红烧肉到苍离碗里,“爹,您不是这半个月天天吃着呢。”见苍离那白瓷碗里红烧肉小炒肉堆成小山坡,阎王又是一脸哀怨泣声道:“牡丹你这闺女要儿子不要爹,净给天孙殿下夹肉,爹这碗还空着呢。”

我嘴角抽了抽,“爹爹您这是跟离儿比胳膊短么?谁昨日把大半锅粉蒸排骨全啃光的?今儿我见那米酒鸡翅少了一半,爹爹可是晓得为哪般?”

苍离手短身子小,不过筷子使得好,利利落落夹了一大块肉又因为胳膊短费力伸到阎王碗里,“爷爷,吃肉。”

阎王爷差点一板凳翻下去,撑着桌子哆哆嗦嗦爬起来,“天孙殿下…这称呼不能瞎喊的,天之帝君若是听了老夫抢他名头老夫脑袋就不保了。”紧接着转头对钟馗得意说,“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比你小时候乖多了,你这臭小子。”

钟馗说:“哎呦爹你这不就是喜欢人家殿下生得可爱,自己得瑟呗,我当年还不是一招魂幡迷死酆都多少大娘。”

阎王哼哼,“哼,就你这幅德行?”

苍离眨眨眼睛,歪歪脑袋问我:“娘,离儿喊错了吗?”

我抿唇笑:“没。”

苍离哦了一声,又甜甜对阎王喊了一声,“爷爷”

阎王爷一板凳翻了下去。

四鬼一神在院子里吃得差不多时夜有些深了,浸凉阴沉的天色浓郁漆黑,阴曹地府不曾似人间有些月光星光,倒是少了几番情趣,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庭院里夜岚花开出微蓝的光芒,一朵一朵随风摇曳。

阎王爷老人家喜好早睡,苍离最后也困倦了窝在阎王怀里睡着,爷孙俩打着呼噜倒是一致,我将他抱回房给他擦了身子换了件衣裳理好床铺让他好好睡

了,走前亲亲他的脸蛋,又端详一番。

这般看去,的确有几分像那个人的。

准确说,眉目之间极似。没来由一阵心疼,我起身回到院子。小黑与钟馗都喝了点酒,钟馗一副娇弱小美人样儿,酒量也如他外表那般,几杯下去面庞晕红倒是如娇花般美丽。见了我一把拽住我衣袖,努力看着我断断续续道:“你…送她走了?”

“嗯。”

“那我也…要走了。”他打了一个嗝,举起酒杯到了半天没了酒,又没力气地放下,“牡丹姐,我随她去投胎…我也要走了。”

我手一停,“你跟爹讲过没?”

“讲过啦,爹说随我,反正日后我也是继承他的位置,一世而已。”

“你现在去投胎,转世时可比她年纪小的。”

钟馗哼哼两声,“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漂亮姐姐,嗝”他拍拍我,“牡丹姐要保重,一世之后我再回来,记得给我做一桌子菜,没想到牡丹姐做菜这么好吃呢,比厨子做的好吃多了…真羡慕天君太子爷啊,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我皱皱眉,这话题怎么牵扯到苍音身上了,心不觉沉了沉,“他不觉得我好,这有什么用?”

“哦,牡丹姐还惦记着呢,今天真为你捏一把汗啊,对方是太子爷啊…”钟馗没说完,趴在桌子上嘻嘻呼呼睡着了,我转向小黑,“你走前记得把他抬回去。”

小黑把酒,一杯一杯饮,与往常无异,黑铁面具泛出一丝丝冷光。夜色沉沉风儿清明,我复又坐回位置倒了点酒,我酒量差自然比不过小黑,点到为止便好。

我抿了口,又放下望向方桌对面的小黑,桌子杯盘狼藉横扫一空,我见了对他道:“我看你刚才没吃多少,要不我再给你做点?”

“不用。”他将酒樽斟满,垂眸举起轻晃,这般礀势如同一位贵族,“听说你今日打了他一拳。”

我一怔,这是钟馗说的?别过脸道:“是啊,我看那男人看得心烦,要不是离儿的爹我都一刀砍下去了。”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很痛的。”

这话说得冷淡,我心想小黑所说的痛是哪种痛,脸上的吗,我不以为然笑笑,“可是我痛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七百年来都是你们在陪我,他在做什么呢?”脑海里浮出那张脸,有那么片刻难以呼吸。

我想,我真不是个好女人。

我将表情放得自然,舀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喉咙火辣辣的,不知为何来了精神,“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去血池大地狱取花鬼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吓得够呛呢。”

小黑沉默了一下才应声,“嗯。”

我呵呵一笑,“那还是很早以前呢,后来你又教了我很多东西,逼着我修炼,还把我丢进寒冰地狱和那群恶鬼火拼,成天板着一张脸又不笑吓死人了的,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在心里天天咒你。”

他嘴角似乎翘了翘,“你那个时候挺爱哭。”顿了顿,这次是真的笑了,软软缓缓,“现在其实也爱哭。”

我被他这笑晃了会儿神,呆了一呆,这个时候面具里他的双眸一定是微微弯起的吧,又侧过脸看了会儿庭院水岚花,低头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没有顾殇,就没有现在的牡丹。

我咽了咽喉咙,“是啊,你那时脾气那么臭我总是在想——”终于把这次聊天的目的撩了出来,玛嘉她两次与我提过桃花林,我怎么着都会联想到桃花妖上头来,“——那叶清花怎的就会喜欢上你这种冰山男。”

一说完我便紧紧盯着小黑,竭力在他覆盖面具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来。

风与蝉静了,一旁趴在桌子上打呼噜的钟馗鼾声也静了,小黑面无表情注视我,我半分不让地看着他,这种凝滞沉默末了仍由我打破,我摆摆手说:“你找到她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过渡,所以一口气全发了,下章开始太子爷要出动了

话说在酝酿下个坑千里手上想写的一个架空奇幻一个现言一个古言,正琢磨着开哪一个不过反正都是要开的啦

谢谢querawang的霸王票(≧▽≦)/

47十世待君安

小黑仍旧不说话。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我往桌子上一趴朝他近了些,“小黑,叶清花到底是怎样的女孩?”

小黑冷冷道:“牡丹,你八卦性子又犯了。”

“是啊我又犯了怎么着?”我握紧成拳,手心浸出汗来,脸上还是轻松笑着的,“看在咱们多年的份上,问问不可以的吗?”

一直以来叶清花便是他的雷区,我只知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桃花妖,让小黑孤身等候她千年,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真的没有出现过吗。

几百年的阴差看惯世事生死贪恋,我不是傻傻又迟钝的二八少女,小黑他的叶清花究竟是谁我真的没有猜过么。

他守着到底是叶清花…还是叶清花的今世?

我心一阵猛跳,压下来。

小黑夜里的身影如刀锋切削的冰冷礁石,肩膀积满黑暗,他站起来,“我送少公子回去。”

我松开拳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也站起来对他笑笑,“好。”转身叫侍女来收拾桌子,未走几步头也有些晕乎,大抵是酒喝多了些,却听男人于身后低声说:“她就是个爱哭傻姑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有多么好。”

我回身,恍惚间他又说,目光沉沉落过来,“她待我真心,希望我好,”他一字一顿,“可她没有想过她在我身边就已经最好,我只想和她一起罢了。”

我听罢,胸口一阵翻滚,摇摇晃晃挪回屋了。

第二日清晨我送了钟馗过桥去阳世。

昨夜酒喝多了一些,还有些未醒。几百年阴差,送了那么多痴男怨女,身边同僚也是送过,可钟馗这样与我亲近的倒是第一个。

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委实未料到他是这样一个痴情种,“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钟馗哼唧一声,小嘴巴一撇,“就是遇见了呗,男人的心你不懂。”

“那是,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可我就见着你貌美如花。”

钟馗又哼唧,“总有一天我要长成壮士,力拔山兮盖世。”

我提牡丹引魂灯走过黄泉路,在桥头我忽然记起昨夜的事儿,忍不住瞪他一眼,“你干嘛将我给太子那一拳的事儿与小黑说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老爷爷那般的性格,日后定是得说上我几分的。”

钟馗正踏上桥头,“牡丹姐天上天下敢打太子爷就你这么一个,你也忒狠了…等等,我何时与他说过这等事了?”

我拍他一下,“你别不记得。”

钟馗撇撇小嘴,“我还真不记得了,一回来就是吃饭,我哪里与他说?我走了,牡丹姐,不要太想我哦”说着就倾身上前欲给我别离一吻。

我面无表情啪叽一下扇过去,直将他扇得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扑在孟婆脚边,抬起身捂脸泪汪汪嘤嘤泣泣道:“嘤嘤嘤牡丹姐好凶嘤嘤嘤”

我摆摆手,“行了你快去,到时候姐给你勾魂,啊。”

我目送钟馗喝了汤过桥,那纤细窈窕的身子隐于渺渺雾气中,心想这小子不在了我也会寂寞了,好歹他也是在我不甚无聊时给我讲上下几百年的阴间八卦事儿,生得一些乐子。

回去一进院子,便发现天上神仙来接苍离了。

这次不是一大拨仙气腾腾仙叔仙伯,只有一上神在庭院子坐好了,一杯清茶一卷古,玄色衣袍外披了件外衣,很是惬意的模样。

今日天色灰蒙蒙,我一见他原本醉酒清醒一些的脑袋瞬间嗡嗡地疼,天旋地转了一会儿才说走过去说,连招呼和敬语都省了:“离儿在睡,你等着。”

他抬眸,见我面无表情,唇角微微弯起笑了,“不请我进去?”

他那么一笑宛如雪池湖面泛起的袅袅烟波,如梦似幻,我头更晕了,我生前绝对是被这男人迷晕的,“你想的美,这里从来就不欢迎你。”

苍音笑笑低头,我回房照顾苍离,小肉团砸吧嘴儿还在瞌睡。不一会儿门前庭院人声鼎沸,我朝窗外望去,不由得默了一默。

酆都府里所有侍女家丁厨子大妈蜂窝般凑到庭院门口回廊上瞪大一双双雪亮亮的群众眼睛去观摩这位九重天上神,以及引发诸此之类的对话。

“啊呀,你说天上神仙怎么生

得这么好看,看看那礀势,那气质,哎呀…”

“可不是吗,人家太子殿下专门来接人的,喏,自个儿媳妇儿在屋里跟他怄气呢,还不把他晾这儿了?太子殿下怎么着了?人家生气了照样砸锅卖铁跟你拼命!花儿爷是咱们女同胞们的好榜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太子殿下往那儿庭院里一坐就跟画儿里似的,你看那天多么蓝,草多么鸀,花儿多么娇艳,啊…”

“你说花儿爷有什么可怄的,这么好的夫君摆在这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还待在咱们这儿呢?”

“还不是因为顾大人,听说要不是因为那皇天孙殿下,花儿爷早跟顾大人好了,现在不是两头难么!”

“花儿爷再怄气哪里斗得过神君,人家有个孩子绊着呢哪里跑得了?”

“哎呦喂,这就是酆都府中大小姐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我“…”了一阵开门走进小院,朝回廊一扫,那一弯八卦敢死队顿作鸟兽群散,哧溜,整个廊院静了,只有几丈外那位黑衣神仙事不关己懒懒瞧着,手支起下巴,袖口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来。

我深深吸气迈步过去,“在这儿君上可是觉得身子疲乏?若是想等,可到府上茗雅阁稍作歇息,自会有婢女服侍,牡丹这院子小,劳烦君上移步。”

他抬眸,眸儿有些亮的,温文笑答:“这院子何时是你的了?”

“我住在这院子里,自然是我的。”

“好巧,”他搁下,抿口茶,“我也是住这院落的。”

我直直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阎王爹爹是这阴曹地府一把手,住的地儿自然也是最宽敞大气的,我挑的房间于酆都府最边缘僻静之地,除开那一堵院墙,就整个酆都而言也算是郊外了,草木茂盛,除了夜里幽深诡异了些大还算是舒坦。

“天上正好忙完一些落得清闲,离儿念你念得紧,我想带他过来一并住也是妥协。”

他一字一个炸雷。我稳了稳身形,“那阎王爹爹他…”

停,他是上神又是离儿的爹,阎王大概忙不迭连侍女房间一并准备好了罢。

抬头朝对面望去,正巧见一府上婢女将北侧小屋木门打开,在门口扫地。那屋子与我的一般大小,我记得布置也是统一的,嘴角抽了抽,难道是住我对面,情何以堪?

又听苍音淡淡笑道,极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若是你不愿,我与你一并睡一间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