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说话可真是不会挑场合。

崔华兰气的双手都软了,忙转头呵斥了他一声:“住口。吃你的桂花糕罢。”

说完,又转过头来看崔季陵,讪讪的说道:“大哥,这孩子就是嘴犟罢了,其实他心里很喜欢你依赖你的。昨儿晚上还跟我说想舅舅了,问舅舅什么时候来看他呢。”

崔季陵没说话,只看着徐弘业。

穿着大红色织金的衣裳,头上带着一只小赤金冠,皮肤白皙,双颊饱满,一看就知道平日是如何的养尊处优。

而他的孩子却没能来看一看这个世界。

崔季陵收回看徐弘业的目光,看着崔华兰。

虽然看着还是平日冷淡淡的目光,但崔华兰也不知道为何,就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大,大哥,”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颤声的问道,“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身子往一旁歪,想多远离崔季陵一点距离也是好的。一张俏脸也褪去血色,放在扶手上的两只手都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崔季陵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我问你,若有人杀了你的儿子,你会怎么对那个人?”

崔华兰目光茫然的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回答我。”

崔季陵的声音忽然提高,目光也陡然锐利起来。

徐弘业吓的一个哆嗦,手中的桂花糕掉到了地上。而崔华兰也吓了一大跳,一张脸雪白。

担心徐弘业听到这样的话害怕,忙叫两个宫女将他送回自己的宫殿去。

等看着徐弘业走远,她才战战兢兢的去看崔季陵。就见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依然在紧盯着她。

想了想,便只得哆哆嗦嗦的回道:“若,若有人敢对弘业不利,我,我一定会千刀万剐了他,再诛他的九族。这,这样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但凡只要想一想自己的儿子会被人杀了,便觉心中千般愤怒,万般怨恨,只觉将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为过。

崔季陵望着她,忽然惨然一笑,别过头去看旁侧长几上放着的一架四季花卉小插屏。

“你嫂子待你如何?”

崔华兰忽然听到这样的一句问话,只吓的差点跳了起来。

大哥怎么会忽然提起那个人?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却不敢不回答。

“嫂,嫂子她,她待,待我很好。”目光闪闪烁烁的,也不敢看崔季陵。

就没看到崔季陵点了点头:“婉婉是个善良,也容易心软的人,对待身边的人都很好。我总以为,她这般与人为善,旁人也会这般待她。可是我没想到,你和母亲在我面前的时候装的对她千好万好,背地里却百般的嘲讽她为难她。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很震惊。但是让我更震惊,也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看崔华兰,双目隐现泪光:“我的亲妹妹,竟然会同一个外人合谋,趁着我不在家,迷晕你嫂子,将她作为贡女送进京。”

崔华兰这次是真的从椅中跳了起来。

“大哥,我,我,”她一脸惊恐的看着崔季陵,我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辩白的话。

她原就惧怕崔季陵,更担心当年的事会被崔季陵知道。这会儿猛然的听崔季陵这样说出来,只觉得心神俱震,怔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忙忙的说道:“是不是孙映萱跟你说了什么?我,我,当时我,这件事是,是她出的主意,我,我也是被她强迫的啊。”

“她怎么强迫你?说你被宁王府选中为贡女?你不想去,就让你嫂子代你去?且不说孙映萱这些话原本就是在骗你,便是真有这样的事,即便你再不愿,能让你嫂子代替你去?还伙同孙映萱一起,伪造下那样的两封信,骗我你嫂子回云州去找卞玉成。你知不知道你嫂子她,她…”

说到这里,崔季陵声音一度哽咽:“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孩子,我和她的孩子,被孙兴平强逼着一碗堕胎药给打掉了。其后你嫂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最后竟然跳御湖自尽了。”

“她,她死了?”

崔华兰喃喃的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感觉。

若是在以前,知道姜清婉已经死了,她会很高兴,因为觉得大哥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了,她会很安全。但是现在,竟然是由大哥亲口告诉她姜清婉已经死了的事。

她是很清楚崔季陵对姜清婉的感情,现在他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对她?

想想刚刚崔季陵突兀的问的那句话,还有刚刚崔季陵提到的他和姜清婉的孩子…

崔华兰只觉得心中陡然一股寒意升了起来,骨髓里都满是冷意。

“大哥,大哥,”她扑过来,伸手就来抓崔季陵的胳膊,却被崔季陵一个用力的甩开了,狼狈的扑到了地上。

发髻上戴的赤金镶宝凤钗掉在地上,珍珠头花也掉了,但她顾不上,忙忙的转头看着崔季陵哭道:“大哥,我没有。当年的事,我,我真的是被逼迫的啊。我也不想那样的啊,但我,但我,”

“没有谁逼迫你,但你们都在逼迫婉婉。”崔季陵声音沙哑,“她一个人,对着你们,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她视为家人的小姑子,你们就这样将她往火坑里面推。她知道这些事,该是多心寒啊。”

无视崔华兰的苦恼,他顿了顿,又声音沙哑的说了下去;“都是我蠢。入京之后,你甘愿背着太后的责怪,都要去求皇上让孙兴平那样的人进京卫指挥使司,还做了个从五品的镇抚。当时我只以为你和孙映萱毕竟一早就相识,你做了皇后,孙映萱去求你,你帮帮她也无可厚非。但其实应该是孙映萱用那件事来胁迫你,你不得不听她的话吧?我哪里能想到,哪里能想到,我的亲妹妹,我的至亲之人,竟然会对我的妻子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忘了你有一次高热,是你嫂子守着你,不眠不休的照顾了你两日两夜?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说到这里,他双目泛红,声音提高:“亘古未闻啊。”

崔华兰坐在地上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被崔季陵这样一说,她心中确实觉得有点儿羞愧,但更多的却是害怕。

害怕崔季陵会怎么对她,甚至她的儿子。

刚刚她自己可是说过,若有人对弘业不利,她会将对方千刀万剐,还要诛他九族。大哥这分明就是设了个套让她钻啊。

只要想一想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她就害怕的不能自制,浑身都在发抖。

一路爬过去。但面对崔季陵犀利森冷的目光,她不敢抱他的腿求他,只能哭道:“大哥,我是你妹妹啊。我,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你也不能对我下狠手啊。你,你要原谅我啊。”

崔季陵看了她一会,忽然轻声的说道:“我知道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若你对我做了什么事,哪怕你要杀我,看在我们是亲兄妹的份上,我也会留你一命。但婉婉在我心中,比我的性命都要重要。还有我和她的孩子。”

说到孩子,他的声音渐渐的苦涩起来。停顿了一会,然后才接着说了下去:“你自己刚刚也说过,若有人对你儿子不利,即便将对方千刀万剐,诛他九族都难消你心头之恨,如何到了我这里,竟然就要我原谅你,饶了你的性命?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罢?”

崔华兰害怕的说不出话来。恨不能自扇自己两个大大的嘴巴子。刚刚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而崔季陵再看她一眼,就沉默的起身站起来往外走。

日光从殿门外斜进来,落在他微微佝偻着的身上。上好的水磨青砖地上斜下来一道细细窄窄,长长的身影。

看起来既落寞,又压抑。

被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对待自己的妻子,想起来便觉彻骨心寒。

“大哥。”崔华兰这时还不死心,犹自在背后朝着他的背影嘶喊出声,“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崔季陵仿似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径往前走了。

第96章 三人相见

姜清婉从御湖边负气往回走, 隔着凉亭还有一段路, 就看到有个内监正在躬身跟姜惠妃说话, 而姜惠妃一脸焦急的样子。

“姑母。”姜清婉走进凉亭, 刚叫了一声,就见姜惠妃满面泪痕,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而姜惠妃一见她,忙开口说道:“清婉,刚刚内监来告诉我, 说你父亲遣人过来传话, 你祖母在家中忽然晕倒, 现在生死不知。你现在就快些回去看看罢。若有任何消息, 立刻遣人过来告诉我, 以免我悬望。”

其实她也很想回去看看,但身为皇帝嫔妃, 怎能随意出宫?

姜清婉闻言,心中一惊。

虽然姜老太太是上了年纪, 有六十多岁不错, 但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很。她进宫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 怎么现在就忽然晕倒了?

倒不是她对姜老太太有多深的感情, 但是有姜老太太在,她和姚氏在永昌伯府就有依靠,万一姜老太太不在了…

见姜惠妃焦急担忧的不停落泪, 她定了定神, 说道:“姑母, 我现在出宫,理应去对太后娘娘说一声的。”

姜惠妃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你先去见太后,我叫人去宫门外安排马车。”

姜清婉应下了。又吩咐绿罗现在回景阳宫配殿去收拾行李,自己带着红药往慈宁宫走。

等到了慈宁宫,就看到薛明诚也在。正坐着跟薛太后说话。

姜清婉上前对薛太后和薛明诚行礼,薛太后叫她起来,笑道:“方才卫国公还在跟我说呢,上次他从我这拿回去的那盆春兰叶子有些发枯发黄了。知道你擅养兰花,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想要请你过去帮忙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何,清婉,你愿不愿意过去看看?”

姜清婉对上次在花房中薛明诚倾身过来跟她说话的事还记忆犹新,不是很想跟他往来接触。便说道:“小女才疏学浅,只怕去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请国公爷另请高明吧。”

拒绝的虽然比较委婉,但意思可一点都不委婉。

薛明诚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见她还是微垂着头,只能看到莹白若玉的额头和脸颊,看不分明她眼中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

不过鬓边戴的不是那日的点翠凤头步摇了,而是一支祥云步摇。珍珠流苏底下的坠珠也不是粉色的,而是大红色的。

但大红色的坠珠也很衬她。显得她一张脸越发的白皙了。

“姜姑娘实在太谦虚了。太后娘娘那盆风兰的病症,宫中多少花儿匠治不好,如何经你妙手一番,次日就好了?我这盆春兰的病症又算得什么?姜姑娘肯定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病症,该如何治。”

姜清婉正要说话,但薛明诚看到,已经先行笑道:“而且我看姜姑娘也是个爱花之人,难道那样一盆上好的春兰,你会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直发枯发黄下去?”

他这般一说,薛太后这个爱花之人立刻就坐不住了:“罢了。看他说的这样可怜,清婉,你若有空,便去替他看看罢。”

她虽是调笑的语气,但既然话已说出,姜清婉自然也不好,也不敢再拒绝。只得点头应了下来:“是。”

又说起她现在过来的原因:“小女原是明日离宫,想明日再来跟太后拜辞,但家中下人刚刚来报,说祖母忽然病重晕倒,小女心中担忧,想现在就出宫回家。还请太后您恩准。”

做祖母的发病晕倒了,做孙女的急着回家看望,这是人之常情,薛太后如何会不允?而且她也知道姜清婉明日就要离宫的事。

当下就夸赞姜清婉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又安慰她:“你不要急。我这里叫个御医跟你一道回去给你祖母看看。”

就叫个内监过来,吩咐他去御医院叫个太医跟姜清婉一起回永昌伯府。

姜清婉忙谢过了。

刚刚她坚持要过来拜别薛太后,一来固然是礼仪所需,二来心里也是想着,姜老太太的女儿和孙女儿说起来都嫁进了皇家,儿子也曾救过皇上的命,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薛太后听说姜老太太发病晕倒,急有可能会遣个御医过去看看的。

能进御医院的大夫肯定医术都很了得,比外面的要好。而姜清婉也确实希望姜老太太能好好的。

薛明诚这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对薛太后说道:“姑母,我跟永昌伯也曾有过数面之缘。现在姜老太太病重,于情于理,我也该过去看望看望。”

薛太后看他一眼,又看了姜清婉一眼,想了想,便说道:“这样也好。你便过去看看罢。”

姜清婉心中惊讶,抬头来看薛明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见薛明诚已经起身同薛太后作辞。

随后便回身对她点头微笑:“姜姑娘,我这是头一次去永昌伯府。路径不熟,还请姜姑娘带路。”

其实他去哪里不都是坐在马车里?只用告诉车夫他要去哪里就行,哪里用得着旁人来带路?但他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姜清婉却不好再推辞,只得同薛太后拜辞,同薛明诚一起往外走。

待出了慈宁宫,薛明诚就叫了个内监过来吩咐:“叫御医直接去宫门口等着,我和姜姑娘这就过去。”

内监答应着,转身小跑往御医院赶。

薛明诚对姜清婉做了个手势,目光含笑:“姜姑娘,请。”

姜清婉只得抬脚继续同他一起往前走。但并没有跟他并行,而是一直小心的落后他两三步远。

也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薛明诚微微侧过头回望一眼,见她果然还是微垂着头,看着十分矜持的样子。一如时下京城中的那些贵女。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薛明诚总是想要逗一逗她,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不过想到现在姜老太太发病晕倒,姜清婉心中肯定很着急,这个时候如何还能逗她?便知温声的安慰了她几句不要着急,姜老太太肯定会吉人天相之类的话。

姜清婉客套以对。

等到了宫门外,绿罗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行礼都已经放进了马车里。看到姜清婉过来,忙快步上前叫了一声姑娘。

待看到薛明诚,少不得的也要对他行礼。

姜清婉注意到旁边另外还有两辆马车。一辆马车四角飞檐顶,金漆朱槅门,蓝色轻纱,端的是华贵无比。而另外一辆看起来却要简朴的多,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那辆华贵的马车,想必就是薛明诚的了。确实很符合他卫国公的身份。

而另外那辆马车…

马车旁边站着的人是陈平。所以,这是崔季陵的马车?

姜清婉有些不相信。

崔季陵虽然只是靖宁侯,但若论起他手中的权势,那可是要比薛明诚要大很多的。但他的马车看起来竟然这样的简朴。

回想起前几次她看到崔季陵的时候,崔季陵身上的穿戴也都很质朴,并没有很奢华,姜清婉不由的微怔。

他不是很渴求权势富贵?但为何权势富贵到手,却不见他奢华?

正想着,忽然听到薛明诚一声轻笑:“崔季陵?”

姜清婉心中一震。忙抬头望过去,就见崔季陵正从旁边的宫门那里缓缓的走过来。

长长的朱红色宫门通道,日光斜射其上,无端的就会让人心生一种肃穆庄严感。

崔季陵正是从这长长的宫门通道缓步走过来。身形颀长,脚步缓慢。

待走到近前,他目光扫过宫门前站着的薛明诚和姜清婉,面上神情淡漠。

第97章 初次怀疑

姜清婉见他双眼依然泛红, 面上虽然还是一贯的冷淡, 但眼底神色悲凉, 不由的就一怔。

但随即她自嘲的弯了弯唇角, 别过头去看旁侧朱红色的宫墙和顶上的黄色琉璃瓦。

还是上午,太阳正好,照在琉璃瓦上,很亮很刺眼。让她的双眼都有些发酸起来。

薛明诚这时也注意到崔季陵的异样,心中虽然觉得惊讶, 但面上却不显。而是微笑着同他寒暄:“看大都督神色倦怠, 想是昨夜没有歇息好?现下正是秋燥时分, 易燥, 也易邪侵袭伤肺, 大都督可要保重身体啊。”

听起来仿似还很关心他。

崔季陵瞥他一眼。

他原就是个话少的人,不善逞口头之能。而且现在得知自己娇妻已死, 只觉心中萧索,万事都提不起一点兴致来。便没有跟薛明诚唇枪舌剑的心情, 只冷淡的对他点了下头, 便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后径直的抬脚往自己的马车走。

将要上马车的时候, 他脚步一顿, 侧头看了姜清婉一眼。

这位小姑娘对他的敌意和恨意他是能感觉得到的。就如同先前在御湖边,她能恨声的对他说出你自己跳进这湖里面淹死的话,后来也没有同他作辞, 不发一语的转身就走了。

而现在, 明明知道他在这里, 却没有半点要过来跟他见礼的意思。甚至别过头不看他,上齿也紧咬下唇右半侧靠近唇角那里。

一模一样的习惯性小动作,还有这无来由的对他的敌意和恨意…

倒仿似就是那个人一般。

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随即他就苦笑起来。

他可真是痴傻了。他的婉婉已经死了,而眼前的这位小姑娘虽然跟她同名同姓,到底也才十四岁的年纪,相貌也不同。她还是永昌伯府的嫡女,如何会是他的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