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七手八脚的把底线那层的杯子换了个面,变成和上面的那个杯子一样的方向,然后把上面那个杯子里的茶拿起来喝掉,重新摆上去,接着继续倒水。茶水从第一个杯子里溢出来,虽然洒了不少,但是还是很快因为流向的关系,把下面三个杯子都灌满了,而此刻瞎子却精准地停手,说,假如人家愿意敞开门欢迎你,那你的东西,能够填满需要这些知识的人,而如今杯子都满了,你的杯子依旧也是满满的。同样的容积,同样的茶水,但是它们却把你举在头顶上。或者你可以选择装作清高的高高在上,任凭你把你的东西多么无私地奉献,但别人却不见得领情。你坚持那么多年,为的难道只是挣钱吗?你们这行的人我也认识不少,他们在照章办事的同时,也会极大的去弘扬自己的手艺和本门的文化,你没了传承,你要怎么向你死去的师傅交待呢?我知道你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可是你告诉我,我的老朋友,你快乐吗?

大家都没再说话,其实这些道理,我也能明白。不过老瞎子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印象更加深刻罢了。瞎子继续说,假如今天你拒绝了这个年轻人,你其实是拒绝了你自己。当年的自己。不过我始终不会强迫于你,假使今天你坚持不答应,那也没关系,吃完饭,你和我一起,送这个年轻人出去就是了。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我本来心里的抗拒已经被瞎子的一番话给磨没了,尽管还不是很明白眼前这个武师傅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此刻我却真的挺想要拜他为师的。这时候瞎子问我,年轻人,你用你的心回答我,这位武师傅,你愿意跟他学习吗?于是我点点头,再度意识到瞎子看不见,于是说,嗯我愿意。

武师傅还是没有表态,隔了好一会,他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变得很紧张,然后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叫李诣凡。武师傅问我,哪个诣啊?我说,造诣的诣,就是“造诣非凡”的意思。武师傅笑着说,非凡不非凡,现在可说不准,现在还是平凡。我点头说是,其实我以往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会说个造诣非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让人家更好理解我的名字而已。

武师傅说,收徒这件事,我从来都不看熟人不熟人的面子。因为徒弟有徒弟的性子,熟人顶多是介绍,性子还是要日子才能看到的。李诣凡,今晚你自己安排下,明天酉时三刻,按照我待会给你的地址,来找我。

我说好的,谢谢师傅,不过你能不能跟我说下酉时三刻是什么时候啊?我听不懂。武师傅和瞎子都哈哈大笑起来,瞎子说,酉时就是下午5点过到7点之间,三刻则是四十多分的时候。这些你将来都会学到的。武师傅说,老瞎子,我现在可没说要收他啊,一切等到明日再说。

后来聊的话题,大多我都听不懂。而年轻人一直在跟我喝酒,说些你好好跟着武师傅,将来我们还来看你之类的话。那一晚,我突然接受到很多以往从未有过的讯息,一时半会儿,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难以使用。

饭后送走了武师傅,年轻人和瞎子坚持要我和他们一块去住店,甚至说房费都给我出了,看样子我囊中羞涩,早就被他们看出来了。找了家旅馆住下,当时还没有快捷酒店,而且旅馆大多不需要身份证。瞎子和年轻人住在我的隔壁,而我单独住了一间。那一晚我却怎么都睡不着,但凡一个正常人,突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多和自己以往生活相去甚远的事情,我想谁都会和我一样。到了午夜的时候,我起身到楼下登记入住的地方,花了4块钱,打了个长途电话,打给家里的。我妈听到我的声音都担心得哭了出来,问我在哪,我说我在外地呢,我决定好了,不念书了,好好打拼下,等我挣到了钱,就回来孝敬你们。我妈妈虽然唠叨,但是她却一直拿我没什么办法,于是他让我爸来接电话,我想我爸当时是还在生我的气,谁叫我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于是我在电话里听见妈妈喊了爸爸好多声,但是爸爸的反应似乎是不愿意接电话,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于是,默然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几乎都没睡着多长时间。起身后,在床上傻乎乎的坐了一阵,很无聊,我知道,无聊的是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继续。我心里依旧存在矛盾,但却没有释怀这个矛盾的方法。起身刷牙洗脸后,偶然一瞥,发现在我房间的门缝下面,有一张对折了几次的白纸。

我捡起来的时候,原本以为是什么牛皮癣小广告,但是打开一看,却是一封信。

信是瞎子师徒写的,看样子是瞎子口述,年轻人执笔的。信的内容,大致是在交待我,不要对自己的人生灰心,雨后总会出现阳光,在人生的每一个低谷的时候,懂得从雨后小草上,发现一丝新的希望。还叮嘱我,即便是远在天边,也不要忘记自己家里的人,就算他们不赞同此刻的所作所为,但那终究是自己最亲的人,而有父母的地方,才叫做家。瞎子说,作为一个男人,理应要明白家的重要,以及对家的责任。他举例告诉我,蜗牛之所以爬得缓慢,那是因为它的背上有个家。而成长也是如此,谁的成长都会遇到麻烦,努力活,但要朝着阳光。

信的末尾是一段小字,写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之类的话,并且告诉我,武师傅说要我酉时三刻去找他,那是让我白天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考虑这一步,究竟是否应当迈出去,给了你足够的时间,那么你的决定就应当慎重和负责任,一旦决定了,就不要质疑自己的决定,就算是错了,也要错得值得。

看完信,我就去敲他们的门,但是没人答应。下楼去问服务员,服务员却告诉我,一大早的时候,他们师徒就离开了。我想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行为来笃定我的决心,他们对我没有任何索求,只是纯粹出于好意,把我嘱托给了武师傅。然而他们并不能代表我来决定我的人生,于是还是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我。这就好像是在宠物店看到一只宠物,很喜欢,于是买下,用我的角度说,是我选择了它,并且开始照顾它,但是换歌角度,却是它的生命里选择了我,选择了被我一直照顾。

怀着一肚子的纠结,我退了房,背着自己的包包毫无目的的走在昆明的街上,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我似乎能够看到希望,但却无法肯定。手里捏着那张昨晚武师傅写给我的地址,紧紧攥着,游荡了几个小时,饿了街边随便吃点,挑最便宜的,渴了就买瓶矿泉水,不敢奢侈去买可乐,一直晃荡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身上的烟抽完了。

三月的昆明比重庆暖和,但是如果用力呼吸的话,还是能在鼻腔里感到一阵冷风的微痛楚。我需要这样的呼吸,这样能让我清醒。于是我走到一家小报亭,对老板说:

“老板,红河多少钱一包?”

“软壳的还是硬壳的?”

“无所谓,便宜的就可以了。”

“四块五一包。”

我从包里摸出钱,递给店老板,顺便把手里的那张纸条塞给他:

“顺便问一下,老板,这个地方怎么走,怎么坐车?”

第四章 收拾

店老板看了纸条,非常热心的告诉我,从报亭往哪个方向走,到哪个车站,坐哪一路车,然后到什么位置下,他说你到了那儿下车后再问问附近的人就知道了。我说了谢谢,老板找了我五毛钱,然后我拿起烟和纸条,头也不回地朝着他说的车站走去。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迟疑。

我的个性比较奇怪,假如在我计划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会现在心里初步想一下,然后再反方向想一下,来推翻自己,如此周而复始,来达到使自己坚定的目的。但是这一次,我却很是坚定,但是我坚定的是我要去找武师傅,而是否要跟着武师傅学习,我还真是没有定论。

酉时三刻,下午5点43分,我提前了大约半个小时到了那里,然后尽快找人问到了详细地址,接着找了过去。那个地方是一个挺深的小巷子,而周围的房子则相对比较高。幸好那时候才17岁,否则我一定会感慨,原来每个城市的这种矮小民居,都会随着发展的大流而消失在历史的车轮里。云南的民居和川东的不太一样,因为地势较为平坦,所以在那条小巷子里,左右几乎都是比我高出不算太多的小围墙。而围墙的顶端,都是那些被砸碎的玻璃瓶,混合了水泥砌上去的。看样子,是用来防贼的。有些像是农村的那种小院子,但是无论外型还是结构,看上去都显得精致了很多。但凡这种小巷子里,都有喜欢养猫的人,我从巷子口到武师傅提到的那个地址,不到100米,路上就遇到了好几只正在鄙视我的各种猫们。

武师傅地址上的所指,其实也是一个这样的老房子。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围墙上,没有刻意装上那些玻璃渣子,而是在拐角和入院门顶的地方,放了几个小铃铛。铃铛上栓了红色的绳子,但是可能是因为风吹日晒的关系,绳子的颜色略微有些变黑。入院的门上,用钉子钉上了一个类似脸谱的东西,那个脸谱,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浓眉大眼,但是双目圆睁,嘴角也是朝着下面撇去,看上去一脸怒气,凶神恶煞的。我总觉得这人看上去眼熟,但却又想不起那是谁。门是那种很像是装修门的样子,这样的门安在这样的院子围墙上,多少还是有点不伦不类的。而值得奇怪的是,门把手看上去是后期经过雕花的,因为上边有些比较复杂我看不懂的图案,而开锁的钥匙孔,也在四周嵌上了一枚铜钱,铜钱的钱眼,就是插入钥匙的地方。

总的来说,这个地方虽然离街不远,但是却明显和街边的喧嚣产生反差,这里巷子深,比较安静,我甚至能够听到猫咪那细声细气的叫唤,而这有别于周围房屋的风格,让我感到这里充满了神秘。

吁出一口气,好让自己心情平静。妥了,就这样了,没有后路了,就这么决定了吧。想完这些,我咚咚咚开始敲门,然后退后两步,离门站得稍远一点,好让武师父开门的时候,不至于直接看到我的大饼脸。

按照我的想法,这个门背后应当是一个入户的院子,尽管不知道院子的见尺大小,但总归应该和卧室客厅有点距离,所以我才退后等待,可是谁知道我刚刚敲完门没几秒,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时候,门顶碰到了门梁内侧的一个悬挂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看得出武师父是一个小心的人,但是他开门后,很简单的对我说了一句,来了啊,快进来吧。这一切,就好像他预料到我一定会来一样。

我点头跟武师父打招呼,然后走了进去。院子不大,从进门处开始看,左侧是一些树,长满了整个拐角,树下是一个窝棚,我仔细瞧了瞧,里面至少有五六只鸡。而且全是公鸡。右侧是一个架子,架子上横着两根竹竿,上面挂了些白色的帆布,还有被子褥子等。而在架子的背后,也是贴着墙种了些树,树底下,是一口看上去有些青苔的长方形水缸,就好像以往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整块石头雕成的水缸一样,看上去还是有那么些年份了。而在靠近里屋的那一侧的右边墙根,墙上挖了个半椭圆形的小洞,里边有一个看上去像人像的东西,面前摆着托案,上边还插着烧尽的蜡烛和香。正对面就是屋子了,一楼一底,还算阔气,是砖结构的,二楼还装上了铝合金的窗户,还挂了空调的机箱,房子看上去还挺新的,起码和院子的老旧比起来是这样。一楼有个入口,那里应当就是整栋房子的主要入口。入口处有两步台阶,有个遮雨的水泥支架。院子的正中央有几个圆形的石凳,和一张和周围极其不搭调的米黄色折叠桌,而桌上此刻摆放了差距,一叠长条形的白纸,一叠长条形的黄纸,还有一直毛笔,一个砚台,和一本封皮是绿色花纹的书。

于是我就明白了,武师傅其实早就在等我来,甚至在院子里摆好了茶。刚刚我敲门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等我呢,难怪这么快就打开了门。武师傅的院子,给我的感觉挺像是90年代的三国演义,刘备三顾茅庐的时候,诸葛亮的那个草屋一样。区别只在于这里的感觉更生活化,武师傅也没有诸葛亮那不可一世装逼的表情。

武师傅招呼我坐下喝茶,然后对我说,这里本来有个石桌子的,跟这些石凳是成套的,是很多年前他的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这个房子也在这里挺长时间了,只是十几年前有人到这里闹了一个事,以前的老房子因此受损严重,于是就干脆重新修了。石桌也是当时给那群人给打坏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也就懒得换了,干脆摆一张折叠桌子算了,虽然可笑了点,但起码还是个桌子。

武师傅一边笑呵呵的说着,一边给我到好了茶。我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从武师傅手里接过了茶,就开始喝起来。武师傅说,瞎子他们呢?我说大概是走了,早上我起来就看到一封信。于是我从包里把瞎子师徒给我的信递给武师傅,武师傅打开后开始读起来,然后把信重新折好,放在一边。接着看了我大约几秒钟,然后收起自己笑嘻嘻的表情,问我说,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好了是吗?

本来我想好了,但是被他这么一问,我却有点结巴。我说,我来昆明,其实是没有目标的,我就想着来这个城市,然后混得有出息点,这样我才能够回家,回去才不会被笑话。本来只是想去当个服务员什么的,挣点钱先养活自己,但是火车上遇到那位瞎子先生,他的话对我启发很大,但是我却说不上这种感觉。昨天我想了一整晚,我看武师傅和瞎子先生都不是坏人,所以我还是愿意跟着您学习的。

武师傅说,瞎子没跟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吗?我说,我只知道你是个天师,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打僵尸的。武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可不会打僵尸,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僵尸都还不知道呢,哈哈。于是我跟着傻笑起来,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武师傅又说,你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敢听一个陌生瞎子的话,来找我学习,你胆子可也不小啊。我说这不是昨晚看你们说得有模有样的,于是就感兴趣了吗?武师傅我不清楚您是干什么的,不过你现在跟我说我不就知道了吗?我开始有点痞。武师傅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但是我有职业。我活了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一个东西打交道,就是鬼,你知道鬼吧?

鬼?那不是唯心主义产生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东西吗?我虽然知道武师傅大致上的职业是这一类,我却没想过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我还以为他就像是以前在我们重庆沿路化缘,然后给对方一个黄色小符的道士或者和尚一类的,靠着对这些东西的修行,理论上知识非常充足,却没几个真的见过所谓的“鬼”,可这武师傅,怎么说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跟鬼打交道呢?于是我问道,鬼?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吗?武师傅说,当然有,我就是靠抓它们或者渡它们维生的。李诣凡,你从小到大,你没遇到过这些东西吗?

我仔细想了想,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大概在7、8岁那年,有天晚上我爸妈到厂里参加职工活动,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让我看动画片。本来那时候我还算乖,小孩子也都爱看这些,于是我自己规规矩矩的呆在家里,直到从我家阳台那里,传来一阵“咕~~咕~~”的声音。我起初还以为是阳台的水龙头里发出的声音,因为那个年代,水压一直不太稳定,所以水管里常常发出一些怪声。于是我就没在意,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影响我看动画片的时候,我才起身想去看个究竟,走到一半的时候那种声音竟然变成了“噗哒噗哒”的,声音还不小,接着又回到起初的咕~咕~。于是我突然想起了那段日子,非常迷恋的83版西游记,里面的白骨精骗人的时候,就是类似的声音。

当时我就害怕了,我想我大概是遇到白骨精了,于是慌忙跑了回来,躲在门背后,眼睛看着阳台的门,就这么一直对峙着,生怕它扑了过来,而且最后我还吓哭了,我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因为门是反锁的,邻居大概是看我哭得快要挂了,于是才去活动中心把我爸妈喊了回来。开门以后我就立刻藏到我爸的大腿后面,告诉他,阳台有妖怪,爸爸快打死它。我爸想来是不会相信我的鬼话的,于是就径直走到阳台,打开灯一看,然后对我说,妖怪,妖你二大爷,你自己来看是什么。

于是我走过去看,发现是一直鸽子。

所以当95年的时候,电视里开始播古天乐的那版神雕侠侣,他每次一深情呼唤小龙女,我就想起当年的那只鸽子。

于是我告诉武师傅,从来没有。武师傅问我,一次都没有吗?我笃定的说,一次都没有。武师傅淡定的说,很快你就会遇到了。

他这句话却让我吓了一跳,我虽然一直是个不信鬼的人,却被他这样一说,还真的打了个冷战。我的异样也许是被武师傅看了出来,他问我,怎么了,害怕啊?害怕你还来找我学,这可跟你去打工不一样,我们常常是要玩命的,我看你不像是这块料,八成也学不出来,你还是自己走吧,没钱是吧?我给你点,自己出去谋生好了。

我李诣凡虽然不算个好孩子,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在我17岁本身就很叛逆的时候,更加不能容忍有人对我说出这样奚落的话。于是我有点生气,装腔作势的说,鬼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师傅您不能这样说我,你直接就说我不行,你凭什么这么说?武师傅说,就凭你刚刚那个冷浸,那是在告诉我,你既不相信这些东西,但你却要害怕这些东西,这种人我是不会要的,我本来就不收徒弟,今天也是看在老瞎子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你却给我这副反应,失望的应该是我才对。武师傅停顿了数秒后,接着说,你等着,我进屋去给你拿点钱,完了你就自己走吧。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朝着屋里走。

我顿时觉得有些屈辱,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是我却不想要你的钱,而且我怀着诚意来跟你学习,你却因为我的一个动作否定了我,我不能接受,还把我当落魄的乞丐打发,于是我生气了,站起身来,大声叫喊道:喂!你给我站住!

武师傅站住了,然后回身,扬起下巴,一副轻蔑的看着我。我依旧非常气愤,因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看不起。我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装神弄鬼,我还没怀疑你呢,你就先把我给拒绝了,你要拒绝昨天就该拒绝,你还浪费我一天时间呢!武师傅冷笑一声说,你怀疑我,你有什么好怀疑我的?我说你自称自己很厉害,你露两手来看看啊?我就是不相信有鬼,你有本事,你让鬼出来给我看看啊?

武师傅没有说话,而是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葫芦状的小瓷瓶,白色的面子上,用红色歪歪斜斜写了个符号,他俩眼始终看着我,眼里依旧是那种轻蔑,但是却双手合十把那个瓶子握在手心里,然后好像是在作揖一样,拜了三拜,嘴里好像叽里呱啦在念叨什么,我正在纳闷的时候,突然觉得头顶有谁伸手挠了我一下,于是我伸手去摸头,然后转身看,后面并没有人。而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想到这是武师傅在戏弄我,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背上好像是被谁使劲推了一把,力气非常大,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直接朝着鸡窝的方向跌倒过去,狠狠面朝地摔在地上,鸡们一个个扑腾着闪开,那咯咯咯的声音都好像是在嘲笑我,然后我沾了一脸的鸡屎。

本来这对我来说,是个奇耻大辱,但是此刻我也想到,这就是武师傅动的手脚。于是我气焰顿时弱了,甚至开始害怕,心想难道刚刚挠我头推我一把的,就是个鬼吗?于是我翻身,但是却没有站起来,顾不得满手沾满了鸡屎,恐惧的看着武师傅。武师傅冷冷的说,你不是不信鬼吗?刚刚就是鬼推你的,你服气了吗?

我咬着嘴唇,试图快速接受这一切,然后我屈服了。我点头说,服了。

武师傅说,你浑身带刺,到处是棱角,不服输是好事,但是不能死不服输,那就成了愚蠢。假如我今天真要收拾你,你已经被收拾得很惨了,这就是我这行,该昂头的时候,你就不能认输,但是弄不过的时候,你就得学会逃跑,我问你,是尊严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经过这么一个大挫败,我这么一个自尊极强的人,也知道自己得学会弯腰了。于是我慢慢站起来,脚却在发抖。我对武师傅说,武师傅对不起,刚才我很没礼貌,请你原谅。我已经记不清我上一次这么认真的道歉是什么时候,反正很久了。长期以来,我一直有种自以为是的感觉,觉得自己长大了,了不起了,什么都懂了,而在那一刻,锐气却严重受挫,我明白这个世界我不懂的还有很多,我这样一个脾气,恐怕是到哪都不容易混下去。

武师傅看了我很久,对我说,你不用跟我道歉,今天就摆明了是我欺负你。不过我倒是看到你两个优点,第一个,你冲动,而且不自量力。第二个,你眼睛会看事,知道打不过就要跑。我没敢说话,甚至想不通这俩点到底算什么优点,而我的脚依旧在发抖,我很少这么害怕,没想到,却是到了昆明的第二天。

武师傅摇摇头,然后转身进屋。他进去以后,我心里反复在斗争着,我到底是该趁着他现在不在悄悄逃跑的好,还是等着他待会打个招呼再说?而且刚刚他说让鬼收拾了我,现在鬼还在不在呢,我要死跑了,鬼会不会一直跟着我?

鬼,当时在我心里的概念,就跟贞子没区别,而我却真是被贞子吓得不轻。想跑,却脚软,于是就愣在那里。大概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我不停的胡思乱想,接着听见武师傅进去的那个房门吱嘎一响,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出来,却是个白色的腰带。我没机会嘲笑他,这年头都用皮带了你还用腰带,我不敢。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咦,你还没走啊?我不说话,他丢过来一张毛巾,对我说,去那边水缸把脸上的鸡屎洗干净,然后到石凳上给我坐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还是乖乖捡起那张毛巾,跑到水缸那里,把脸给洗了洗,然后畏畏缩缩的,在石凳上坐下。他也坐下了,拿起那支毛笔,在白色的长条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问我,你出生年月是多少?我说1981年9月27日,然后他写下后,在黄色的纸上,写了个我不认识的符号,然后画了个“井”字样子的东西,其中一笔延伸出来,变成两个圈,把井字给圈在里面,然后写下他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名字底下,还弯弯曲曲画了个好像蛇形一样的东西。接着他把黄纸沾上口水,跟白纸粘在一起,七折八折的,折成一个好像信封似的东西,然后在信封的面子画了个符咒。我认识这个符咒,就像是电影里的那样,看着眼熟。接着武师傅把写好的东西递给我,朝着屋角一指,香烛都在那边的案台上,两根烛,三炷香,先点烛后点香,点香的时候香要平着点,插上香后,就把这个东西给烧掉。

我茫然,正想问这是干什么,武师傅突然吼道,快去啊,还想挨揍是不是?我一下就怕了,赶紧去了。点完烧完以后,战战兢兢回到他身边,正打算坐下,他又说,你别坐,你倒一杯茶,然后对着我跪下。

我从来不跪人,即便是我的爹妈。但是我不敢发火,于是问他,这是干什么呢?他抬头斜眼望着我,你不是来拜师的吗?

那一天,戊寅年乙卯月乙卯日,1998年3月9日。

第五章 入门

武师傅的话,意思就是在告诉我,他肯收下我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整了我一番后,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当时心里的感受也是有点奇怪的,一来我庆幸武师傅真的肯收下我了,二来,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在让我自己越走越远。不过之前武师傅露了两手,让我心里非常钦佩。先前他让“鬼”狠狠推到了我,虽然让我很害怕,但是我心里也并没用百分之百相信那真的是鬼,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小把戏也说不定。于是我按照武师傅说的那样,倒上一杯茶,然后在他面前跪下,双手把茶杯举过头顶,然后低着头望着他的膝盖,对他说,师傅请喝茶。

武师傅接过茶,然后喝下。他似笑非笑的对我说,现在叫师傅,还为时过早。不过你愿意这么喊,那就这么喊吧。我问他说,为什么为时过早啊,你不是说了收我当徒弟的吗?武师傅说,现在这道茶,不是拜师茶,而是认师茶,这是你我的第一道缘分,你在那么多人当中挑选了我,我也选择了你,这是咱俩的第一层缘分,叫做认识。所以你此刻只能算是认我做师傅,我可以带你入门,但是最终的拜师,那是要祖师爷见证才行的。

我问武师傅,祖师爷是谁?他在这里吗?武师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托起我的手肘,然后把我扶了起来,让我坐下,接着对我说,你刚刚烧纸的那地方,摆了个神像,那就是我们的祖师爷。我说师傅那个神像看上去都破旧到不行了啊还掉漆很严重,我看不出来那是谁啊。武师傅说,等到你真正入师,你就会知道他是谁了。诣凡啊,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在激你,故意这么做的,希望你不要心里带着怨恨。算是你跟着我的第一个考验吧。

武师傅的这一声“诣凡”,喊得我心里暖洋洋的。很少有人这么喊我,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都叫我的全名,因为只喊名显得有些亲昵,而他们和我还没熟识到这样的程度。在家人面前,他们大多也是叫全名或者小名,而我的小名并不是诣凡。所以我突然在他乡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对武师傅的好感倍增,之前那些不愉快,在我心里也渐渐消失了。武师傅说,幸亏我激了你一下,你才把你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而不是虚伪的唯唯诺诺,假若你真是为了拜入门下而假装迎合我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收下你的。你这个人,看得出来很性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这也许是你最大的优点,但也可能成为你最致命的一个弱点。武师傅说,和自己人,你必须以诚相待,但是那不代表你不能拥有自己的秘密。和外边的人尤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你犯不着肝胆相照,因为你只有把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划分清楚,你才能够不被别人所牵绊,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武师傅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听上去还是有点深奥,不过我想我有的是时间来琢磨。武师傅拿起桌上那个绿色封皮的好像书一样的东西,但是当他拿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是一个小册子。他对我说,这个小册子,记录了我们这一门全部的弟子。其中那些用黑笔画框的,表示已经死了,用红笔在名字边上画圈的,就是正式入门的人,而那些被一竖划掉名字的人,就是认过师,但是没能最终入门的人。而现在我要把你的名字写上,能否在自己的名字边上画上一个红色的小圆圈,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武师傅说,在正式入师之前,我的本领我一点都不会教给你,但是我这里有很多书,有的是本门的典籍,有的是我和我前辈的笔记,你都可以读,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但凡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尽可以问我,我会给你做出解答。不止是书上的东西,包括你自己想到的,感受到的,都可以问我,三个月以后,我们会来一次考校,假如你能够通过,说明你我缘分未尽,那么我就正式让你入师,让祖师爷见证。

这一切,很像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里的那样。在我们那样的时代,那天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就好像是把我带到了一个戏谑的世界里,唯一的区别,就是武师傅比起电视里那些收徒的人,低调沉稳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他一直在跟我强调,能不能坚持到最后,靠的并非是我的本事,而是缘分。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相信缘分,武师傅也曾告诉我说,任何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也许就能通过一个或者几个人,而建立这样的缘分,就如同我和他之前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去,却因为机缘的巧合,我没有选择的上了那趟火车,因此而认识了瞎子师徒,接着才会认识武师傅。而对于武师傅而言,假若自己不曾认识瞎子,而瞎子没有和我坐同一趟火车的话,他也不会认识我一样。武师傅说,这就是缘分,有些人,如路人,尽管檫身而过,却不会记得他的样子,但是谁又能保证,在今后的某个时间里,你们会否以另外的方式重逢呢?只不过你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见过对方,如此而已。

在武师傅所谓的“认师”结束以后,他就帮忙提着我的包包,带我进屋。他说,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可以和他同吃同住,反正房间有的是,但是如果三个月以后我没能够顺利入师,那么这三个月来的食宿费,会按照每天10块钱还给他。我当时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是抠门,我身上可没那么多钱,所以我还是得争取入师的为是,否则来一趟昆明,没挣到钱也就算了,还欠一屁股债,那可就不划算了。武师傅带着我参观房子,在进入门厅的石阶处,我注意到脚底下的地面上和头顶上的雨台上,平行的嵌入了两面小镜子。也就是说,我低头可以看见脚下的镜子反射到顶上的镜子,然后再看到我自己的头顶,而我抬头看顶上的镜子,同样可以经过反射后,看到我自己的脚。这有违于我之前所了解的物理常识,但却给了我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而自从我知道这地方有镜子以后,我每天都在盼望有穿裙子的姑娘,来师傅家拜访。

而进门以后,感觉就有点吓人了。师傅的客厅里,除了一张吃饭的桌子以外,屋角堆放了不少杂物,而最容易被看见的,除了那些道士做法用的招魂幡以外,就是几个用纸糊的,跟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纸人。那种纸人我是看到过的,当让也是从电影里,而且都是鬼片里看到的。由于是手工画的,所以那种卡白的脸色和分明的五官,看上去就特别阴森。当时我没敢问,但是这个东西却让我心里印象深刻。一楼除去客厅以外,就是厨房和厕所,还有一间书房。武师傅带我到书房看,我看见一整张书柜里,密密麻麻堆满了很多书。而墙上还挂了写字画,很多东西,都是我没曾见到过,喊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武师傅告诉我,这个屋子,就是你未来三个月主要要呆的地方,但是我不会强迫你,你愿意看多少就看多少,不能看的东西都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这里面的书,你都可以看。如果你偷懒不看,那么也没关系,三个月以后,准备点钱给我,然后自己上路算了。

又说这种丧气话,你也太瞧不起人了。要不是看在我打不过你的份上,我早就打你了。武师傅接着把我带到二楼,说这里一共有四个房间,除了最左侧和最右侧的房间以外,剩下两间,你随便选一个住吧。我问武师傅,为什么不能选左右的两间呢?他白了我一眼说,最右边的那间是我住的,最左边的那间是祖师爷的祭坛,你想住吗?我慌忙摆手,懊恼自己竟让忘了这个。于是我挑选了紧靠武师傅房间的那间,在我选了以后,武师傅脸上出现一股子黯然,但是转瞬即逝。我不明白为什么,自然也不敢问。他对我说,你把你的东西放下,简单收拾收拾后,就到楼下来吃饭吧。

看看天色,其实已经是晚上了。原来我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于是我点头打开门进去,我问武师傅,房间没钥匙吗?武师傅说,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住,要钥匙干什么?我心想也是,既然到了别人家里,还是把自己那些怪癖给收起来吧。屋子里很简陋,靠墙有张小床,床上铺了棕垫。有个写字台,但是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床对面的那堵墙是一个木质的衣柜,但是并不大,却装一个人的衣物绰绰有余。屋里吊灯的开关在进门的地方,也就是说我没办法睡在床上就妄想着开灯,写字台前面的墙上就是窗户,但是窗户看出去,是别人家的房顶。除此之外,屋里再没了别的东西。

老实说,我还是有点失望。因为这样的住宿条件,甚至比有些几十块钱一夜的旅馆还差,而且没有卫生间,想上个厕所,还得起身下楼。但是当时也没有顾及这么多,而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走下楼梯的时候,听见一阵水分和油接触后发出的哧哧声,那是武师傅在炒菜。我心想着要不我去帮个忙吧,寄人篱下,还是讨乖点。于是我走到厨房问武师傅,要不要我帮忙啊之类的,他说不用了,你去外边,把厨房门关上,待会油烟很大的。去客厅把饭桌上稍微收拾下,铺些报纸,一会弄好了你来端菜就好。我点头出去了,然后关上了厨房的门。客厅里那对杂物上边就放了厚厚一叠报纸,我就去拿了些过来,却在拿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几个阴森诡异的纸人,天已经很黑了,客厅的灯光是昏黄的,但是却不够明亮,于是当我铺好报纸以后,只能在餐桌前坐着,听着背后墙上那个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眼睛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那些纸人。

云南入夜后的风还比较大,于是那风吹进院子里,拂动了那些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开始觉得害怕,但却没有退路。那一天的晚饭,荤素各半,还算丰盛,但是整个过程,我和武师傅相对无言。我心里有很多疑问,却没个仔细的思路来发问,武师傅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吃饭,不知道是真的无言,还是一直在等着我先开口。

那天吃完,很早便入睡。想要洗个脸脚,但是不好意思问武师傅。半夜起身拉了个屎,却又在下楼的时候被那两个纸人给吓到,第二天开始,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呆着了。面对这么多书,我根本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看起,于是随便选了几本,努力强迫自己去读。

我是个不爱读书的人,所以要我连续读书三个月,还必须读懂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但是很奇怪,那些书籍大多比较偏历史,而恰好就是我相对喜欢的类型,于是读起来就没有多费劲。只是让我非常费解的一点,那些书上更像是一些野史,起码不少内容和我在学校的历史书上看到的不一样。而武师傅要我念这些书,难道是在告诉我,这些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那些书,有比较大量的崇拜、信仰等说法,我日复一日的看,每过一段日子,我就把之前遇到的不解和一些问题,写下来,挑那么一天来询问武师傅,而问题就比较千奇百怪了,武师傅遵守了他的承诺,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会不遗余力的解答我,甚至用一些我比较能够理解的方式来告诉给我听。而这期间,他并没用再跟我多说什么,而是用这些看似装神弄鬼的书籍,来改变我对世界的看法,树立我对中华文化的尊崇和对天地万物的敬意。

算是一种修行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在1998年5月初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武师傅,更改变了我。

第六章 拜师

原本我以为,念书的日子就一定是枯燥无比,乏味至极的。但是当我读武师傅书房里的书时,却渐渐淡忘了这种感觉。而是对那些博大精深的文化深深震撼,以及都某些教科书不说实话而嗤之以鼻。我没有暗示自己其实还算能读书的意思,只是比起学校那种填鸭式的方式,我大概更适合这种罢了。起码我懂得了,任何国家和民族所谓的宗教,尽管种类繁多,但都是以人心为根本,而并非如教科书里讲的,是为了巩固当权者的统治。又如藏传佛教的正统在被我们攻击和唾骂了几十年的达赖这边,而不是进了人民大会堂,见了领导人的班禅,以及一些所谓的主流教派,对民间教派的打压和排挤,使得很多派别不得不转入到群众当中,没有传道者,没有卫道者,更没有殉道者。就像空气一般,默默的存在。等等这些,提起了我的兴趣,也给了某些书的编撰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书籍的类型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人文历史类的书,就好像刚才说的,大多是一些野史轶闻,尽管没有被官方肯定,但我觉得出现在武师傅家里,自然是有点道理的。第二类就是门派典籍,当然这当中我绝大多数是看不懂的,通篇文言文,还常常出现一些稀奇古怪但又比较相似的符文。第三类,就是武师傅口中的前辈笔记。那就比较容易看懂了,因为是白话的关系,记录的方式有点像是日记,但却没日记那么详细,更像是一本流水账,记载着某年某月,在什么地方,应了什么人之托,灭了个什么东西之类的。最老的一本已经非常残破,所以武师傅用透明的塑料纸将其裱了一下,毛笔书写的字迹也是有些褪色,从书卷内页加盖了红色印泥的落款来看,是清朝的顺治年间。而我查了一下,那离我看到这本书的日子,已经三百多年,难怪武师傅要用这种手段将其保护好,不管它的价值继续,终究也算是本古书了。而那本最早的笔记,它的主人名叫“皇甫永言”,我想假如我顺利入师的话,那么这个人应当算是我的老师尊了。而在他的笔记里,有些话就写得相对深奥了许多,但是也不算难懂。前辈们非常细心,把自己遇到过的心得,都仔细写出来,为的是让自己的徒子徒孙,少走弯路。

这就跟很多电视剧里,那些武林门派不同,那些都是些什么武功秘籍,而不是实实在在的经验,这也是现实和武侠世界的区别吧。这很多本笔记读起来,还算花了我不少时间,但是都是流水账,所以我必须根据他们的描写,自行脑补当年的情境。遗憾的是,尽管写的非常细致,但却丝毫不提符文和咒语,也许是害怕这些笔记到了外人手上,所以故意不写的。当我仔细读完,也渐渐开始对这行有些皮毛的认识,我知道,在武师傅之上的很多任师傅,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南方,除了江浙福建和海南外,广东广西,贵州云南,湖北湖南,四川,甚至还有西藏。其理由有个师傅曾在笔记中提到,北方相对干燥,猛兽为多,所以北方的师傅懂得鬼术的并不算很多,更擅长出马降妖;而南方则山多,温热潮湿,容易聚集阴气,于是南方的师傅抓鬼的为主。而那位师傅也提到,这个行业自古以来都存在,古时候还比较自由,而今进入现代社会,我们的生存空间开始缩小,很多人因此被迫害,而且本身就是个相对危险的职业,所以什么时候一命呜呼都是说不准的。从他们的笔记里,我不难看出一种感叹与惋惜,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明明是一根小小的鳝鱼,却被人盲目地当作毒蛇给打死一样,有苦不能言,于是越来越隐蔽,最后变得让外人看起来阴森诡异。

自打武师傅让我认师那天开始就看书以来,我几乎是每一个礼拜都把遇到不懂的问题都详细的问他。在那儿住了几个月的时间,我却没有见到武师傅家里有人来拜访,只是常常他会因为接到电话而外出,有时候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候也一出去就是几天。于是他不在的日子,我就只能自己打米下锅,因为身上没有钱,所以也没办法到外面去逍遥。当然,打扫院子和喂鸡也是我的活儿,不过有时候实在看书无聊了,我也会看看电视,或者到街上溜达一圈,或者在院子里,弄个小弹弓,用石子弹那些公鸡玩。

而我每次问武师傅的问题,他大多数情况下能够轻松的回答我,除非我问到一些特别二逼的问题。例如武师傅你为什么要梳个大背头你是不是发哥的粉丝?例如武师傅你脖子上的伤疤是哪里来的?例如武师傅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我比较喜欢徐怀钰那种。通常我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武师傅都会翻个白眼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而又一次武师傅出了几天门后回来,又提着一只鸡。也是只公鸡,扔到鸡窝里打了一架也就不管它了。而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老是要养公鸡,又不会下个蛋,连个母鸡都没一只,这些鸡们会不会变成同性恋之类的。可我知道这样的问题依旧会招来白眼,所以还是暂时不问了。

所以随着我问的问题越来越多,武师傅也就跟我越来越熟识。以前不苟言笑的回答我,到后来渐渐开始用引导、反问的方式让我自己更加深刻地明白,甚至有时候还会跟我开开玩笑,在我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玩笑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那里陶醉在自己的幽默感中哈哈大笑起来了。

所以基本上来说,他算是个可爱的老头儿。最起码做菜很好吃,这就挺可爱的。

而1998年5月11号,那个时候,还没有五一长假,连现在的三天都没有,只有一天。不过对于我这种闲杂人等来说,放不放假跟我都没太大的关系。那天是武师傅忙完事情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哼着小曲,然后赏花。忘了说明一下,武师傅院子里的那些树其实就是樱花树,而那几年,环境还比如今好很多,花不会没了季节的乱开,所以当外面的世界一片喧哗的时候,武师傅的院子里,则是鸟语花香。那天我起得也早,就到院子里跟他聊天,顺便问问我这段日子那些不懂的问题。

我问武师傅,多次在笔记里看到前辈说的各种脾性和类型的“鬼”,而鬼究竟是个如何形成的东西。武师傅回答我说,西方文化里,有个定律,叫做能量守恒。意思是不管一份能量的大与小,它并不会因为其载体的功能终止而停碣,而是转化为空气,或者风或者水,重新回到自然里。举个例子,一只老鼠死了,风吹日晒后,尸体腐化,有一部分被空气所蒸发变成水分,有些则被土壤吸收,然后重新长出植物,看似死了,却没有消亡。而鬼,就是那些本该被分散的能量,因为执念的关系重新凝结,甚至夹杂了一些不属于它自身的能量,变成是为了某种目的或是某个动机而存在的能量,那就叫做鬼。我问武师傅,那现在的人,死了那么多,不是都很容易变成鬼吗?武师傅说,鬼之所以存在,说穿了是因为灵魂得不到安息,安息的根本前提是释怀和放下,如果一个人生前因为一些事情无法释怀,这就很难说。我问武师傅,那么以前打仗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都是被打死的,那不是都会因此成为鬼吗?武师傅说,任何付诸武力的争斗,都绝不是正义的。所以你别相信那些所谓“正义的战争”这样的鬼话,参军打仗,说好听点,是在保家卫国,说难听点,是自寻死路。我当时有点接受不了这种说法,因为我的爷爷就是个军人,虽然他并非是战死对,而是在1994年的时候因病去世,于是我问武师傅说,那些为了国家而战斗的,难道也不是正义的战争吗?武师傅说,正义是相对于邪恶而存在的,而邪恶的产生,是被人所定义的,我只能说,历史属于胜利者,任何一次看似光明正大的争斗,都免不了有些黑暗的成分,只不过身在其中,不能被发现罢了。就好像当年的日本人,他们侵略中国,我们觉得是错的,而他们的将士,总不能每个都认为侵略是对的吧?所以这当中还有当权者的谋略问题,这背后的利益,可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于是我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我感觉武师傅不太原意明说。直到多年后我自己慢慢明白,其实这道理无非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去利用别人,而每个人也都能被人利用罢了。

然后我问武师傅,这几天你不在的时候晚上我看电视,昆明本地台在演一眉道人,那些道士都是拿剑,穿袍子,然后画符,烧啊,喷啊,看上去好威风啊,怎么武师傅你都从来不像这样打扮呢?武师傅说,那些的是哄人的,为了电视好看做的把戏而已。他说,现实里,他有时候也会画符做法,但是那是有需要才这么做,没有电视上吹的那么神,不可混为一谈。我问武师傅,做这个做了几十年,除了赚钱以外,是什么让他坚持了那么久,因为我看那些前辈的笔记,几乎都会或多或少的惋惜和厌倦,其中一个的笔记只有短短10年就终止了。武师傅叹了口气说,怎可能不厌倦,干这行,常常受人瞧不起。而那些人想起你的时候,通常都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换成平时,就算你跟他站在一块,他都嫌你晦气。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我师傅当初告诉我的八个字,正道、人心、去恶、行善。这几个字我悟了几十年,发现这些字的含义虽然巨大而宏观,但是却是每个人都本身应当具备的。那不应该是被训练出来的,而是我们与身俱来的本性。可随着岁数的增长,人难免都会行差踏错,而这个时候往往自己还意识不到,接着就一错再错,缺少的不仅是一个提醒你的人,而是你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样是错的。所以你且记住,不管你今后在不在这一行里,这八个字,你将背负一生,那首先是种责任,身为人的一种责任。

武师傅讲这段话的时候,非常严肃,还有点激动,激动之余,却是种深深的自豪。于是从那天起,我深受感染,我把这八个字,从此用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天我问了武师傅很多问题,也许是我接受得快了,也许是我想得多了,懂得思考了,这些不得不说是武师傅这种让我读书,却在阅读时候不加以指点所致,谁说学习就必须是你在讲台上灌输给我你的思想,而不让我自己动脑筋呢?那天,我总算把那个疑惑已久的问题问了,我问武师傅,院子里这么多鸡,咱们也常常吃鸡,但是为什么都是公鸡啊?武师傅你是不是对母鸡有歧视啊?武师傅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他说,让你吃你就吃,你当这是什么好鸡吗?这些都是发丧鸡,都是别人家死了人,我去帮忙的时候人家打点的。包括客厅里的那些纸人,也都是如此。你得记住,做我们这行,你在必要的时候要懂得装神弄鬼,因为找你帮忙的人大多都是不懂的人,不懂不代表你要骗人家,但是就算你不骗别人,别人也会怀疑你。所以还是得装装样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于是我没再继续问,但是武师傅似乎有点意犹未尽,他问我,你最近进步很大嘛,这些问题都问得很在点上啊,你是真想学习,还是为了当初,想要奋这一口气?我想了想回答他,武师傅,我要学,我要做好人。

武师傅听完我这句话后,愣住了。嘴巴半张着,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他合上嘴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赞许,而对他来说,他也许是看穿了我的人性。他微笑着,很和气的对我说,来这里两个月了吧?今天别念书了,自己出去玩玩吧,放放假。说完他从衣兜里摸出100块钱来递给我。

上一次他要给我钱,我没有收下,那是因为自尊。而这一次,我却欣然接下了,因为其实当我对他说出:我要做好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其实已经融化了。

那天我开开心心的,跑到街上去吃好吃的,然后还钻到那种在居民区悄悄设立的电子游戏厅,尽情的玩了一把。一直到下午4点多才往武师傅家里走,心想着这一天过得还算真是满足。不仅心情好,还玩得很开心。

武师傅门前的小巷子一如既往的与喧嚣隔离开来,但是当我还没走到武师傅家门口的时候,就远远望见他家门口,围着几个人。那些人岁数大的大约40多岁,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是20多岁的模样,我当时有点疑惑,难道是贼吗?因为这周围的房子,就唯独武师傅家的院子围墙上没有安装那些扎手的玻璃渣,难道是因此成了贼人下手的目标吗?

我当时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我算是个不太规矩的人,说穿了,还有点好惹事。就算是平常我看到小偷我都要高声喊打,现在却看到几个贼,这让我莫名的兴奋起来。于是我故意放慢了脚步,靠着围墙对面的地方,装作没事一样的走过去。而那几个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我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去,原本几个人还在窃窃私语,但是看到我走到近处的时候,突然就不说话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用余光观察我。这就让我觉得这几个人实在可疑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我继续装作没事一样,越过他们,径直往巷子更深的地方走去。他们还是不说话,我虽然看不到他们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看着我。我走到转角后,就藏了起来,接着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再度出现,但是声音很小,好像是生怕被别人听见一样。

我心跳的很快,但是不算是害怕,而是紧张。我偷偷从墙角瞄过去,发现他们当中那个岁数大点的人,好像指指点点在说什么,然后那个年轻一点的,蹦着腿跳了几下,脖子伸得挺长,看样子是想要跳起来看看武师傅院子里的情况。紧接着,那个年轻人让另外一个人搭手,打算从院子里爬进去。

我看到这里,就觉得不得不出来制止了。虽然那是武师傅的家,我不算是武师傅正式的徒弟,但是也不能看着这事不管。于是我左右寻找了下,在地上找到半块断裂的红砖,然后别在背后的裤腰上,然后悄悄走走过去。那几个人还没察觉到我悄悄走去了,还在全神贯注的爬墙,我走到距离他们大概10米的位置,就大喊一声,你们搞啥子!?

那几个人被吓了一跳,正在爬墙的那个人也赶紧狼狈地跳了下来,然后一脸惊慌的看着我。我把手背在背后,打算是见势不对就先给他们一砖头。虽然心跳很快,但是我还是在问他们,你是谁,为什么要爬墙。那个中年人模样的笑着说,哎呀小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住在这里面,没有带钥匙,只有翻墙进去了。

我心想着,这些肯定是贼了。但是他们好几个人,我肯定弄不过啊,又不能不管。于是我决定,那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人像是他们的头头,管它那么多,待会我就不管别人,死按着这家伙整就对了。于是我说,这是你们家?那你的意思是我住在你家里是吗?你们几个狗日的小偷,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说完我就摸出那半块板砖,直接冲上去打算对着那个人一顿揍,而没想到的是,他们反应也是很快的,那个中年人看我扑过去,马上就开始后退,其他几个人就冲上来把我给拦住,然后扯我的头发,破坏了我的中分发型。我几度挥舞砖头但是还是打不到他,那个中年人站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我,我眼看不对了,顺手就给了架起我腋窝的那个年轻人额头上一砖头,他啊的一声惨叫以后,就松开了我,而另外几个人还是抓着我的,我始终挣脱不了,于是就没多想,一砖头朝着那个冷眼旁观的中年人的脑袋砸了过去。

也可能是他没想到我会把手上的东西扔向他,于是这一下就结结实实的砸在他的脑门子上。他开始抱头哎哟哎哟的叫唤,那些抓住我的人赶紧冲过去扶起他。而那时候我也有点害怕了,于是就开始死命拍打着武师傅的门,高喊到武师傅快点出来救命有人要来捣乱了。没喊几声,我就重新被他们抓起来,然后把我按在地上,被狠狠踢了几脚,还打了几拳。我当时心想今天肯定挨揍要挨惨,就在这个时候,武师傅打开门,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叫唤,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有点诧异,那些人看见武师傅出来了,也就没有继续打我,但是也没有马上逃走。这就比较不像小偷的作风了。

武师傅站着,我趴着,于是我尝试着用眼神告诉他我现在比较可怜,赶紧可怜可怜我吧。但是武师傅的脸上,又出现了两个月以前,他打算把我赶出门时,那种轻蔑的眼神。他冷冷的对那个捂着脑袋的中年人说,任道士,你也算是个老辈子了,对下辈出手都这样狠,你还真是个人才啊。

我才意识到原来师傅认识这个家伙,是个姓任的道士。那个任道士说,武师傅,你误会了,是这个小娃娃先动手砸砖头的,我们惹都没惹他。我赶紧说到,武师傅,是我看到他们在翻你家的院墙,我以为是小偷才这样做的。这时候武师傅啪的一脚蹬在单膝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的肩膀,把他蹬倒,他大声说,原来你们几个龟儿子是在翻我的院墙啊?武师傅声音有点大,我感觉他大概真是有点生气了。我挣脱后爬起来,站到他身后,他伸手往院子的门上拍了几下,指着那个好像脸谱的东西说,你们几个看到没有,这是钟馗,专门打的就是你们这种鬼,打得好!他转头对我说,下次遇到了,你还打。

要是在重庆的话,武师傅的这一番话,必然是种挑衅,两边不开打才有个怪。但是那个任道士一群人似乎对武师傅有些尊敬,被武师傅这么一吼,尽管不爽,但却不敢发作。隔了好一会,那个任道士才说,本来也没想要爬你家的院墙,主要是找了你很长时间你都不接电话,也不见客,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武师傅说,你们找我的哪点破事我还不知道吗?早就跟你的上头说过了,这件事我姓武的不想参合,当初跟他早就说过事情的厉害性,是他自己不相信,养了你们这帮九流道士,现在再来求我,恐怕是晚了点。

任道士说,我们陈老板也是器重你这个人才,才让我们这么多次来找你。而且你现在只身一人,又没有牵绊,岁数也不小了,还是及早给自己留个后路吧,陈老板又不是不肯给钱的人,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武师傅眉毛一扬,冲着任道士说,谁说我现在只身一人?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扯到身前,对任道士说,你看好了,这就是我的徒弟,我现在很忙,要教徒弟,没空跟你们一起玩。任道士看了他那几个跟班一眼,然后冷笑一声说,我听说你老武可是不收徒弟的啊,怎么现在又冒了个徒弟出来?你怕是在敷衍我们哦?武师傅说,两个月以前,我确实没有徒弟,他是我两个月前认了师的徒弟,本来离考校还有一段日子,既然今天你都这么说了,那今天我就正式收下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武师傅的话确实很挑衅,害得我都跟着紧张。任道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武师傅。武师傅说,要是没什么事,你们就快离开吧,不要耽误我正式授徒。任道士说,武师傅,陈老板的事,你真的打算不管吗?就当是帮忙也不行吗?武师傅叹了口气说,如果他真的需要我帮忙,让他自己来找我,否则他就是死,也不关我的事。说完,他对任道士那帮人做了个手势,那手势的意思是你们赶紧滚蛋。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进了院子,随后关上了门。

武师傅让我在院子里坐下,他进去给我拿点药膏什么的。我并没有被打得很惨,倒是擦破了一点皮。以往调皮的时候打架,哪次不受点小伤,本来没事,但武师傅的关心还是让我很温暖。他在给我擦药的时候,我尝试着问他,那个陈老板是谁,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武师傅装作没听见,没有回答我。我就不敢多问,于是默默的擦完药膏,他对我说,你饿不饿?我说还好。他说,那就多饿一会吧,忙完正事,我带你到外面吃好的去。

我问武师傅,有什么正事啊?你只管说我帮你做去。武师傅背对着我,双手背在后面,抬头望着自己房子的二楼,手指还在不停的互相搓捏着。沉默了一会,他对我说,你跟我上来,今天就拜师。

我吃了一惊,这不还没到三个月的时间吗?难道是因为今天我仗义帮忙,虽然挨揍了,但是却因祸得福吗?于是没敢动。武师傅看我坐着不动,严厉的对我说,快点,不要等我后悔。于是我赶紧起身,跟在他身后几尺的地方,然后上楼。

二楼那个供奉祖师爷的房间,我自打到了这儿后,都没敢进去。因为武师傅一直锁着,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直到那天武师傅打开门,打开灯。我看到里边有一张方桌,桌子上有一个香案,香案的两侧各放了一个通电的长明灯,蜡烛的形状。然后香案的背后放了三个好像水果托盘一样的东西,中间一个托盘下面压着一些比较长的黄色纸,拼成了一个“井”字形。左右的两个托盘下,则分别押着一本册子,其中一个册子我是见过的,就是我第一次到武师傅家里的时候,那个用来记录门生的册子。香案的背后,是用米粒拼成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像咒文一样的东西,桌子底下放着三个蒲团,边上还有一大堆香,挺高挺粗的那种。

武师傅走到香案前,把桌上的香灰拂掉,然后对我说,过来跪下,跪在最右边。我乖乖跪下了,他递给我三支香,然后点上,让我双手并拢,敬香。而这时候,我才看到桌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裱过的画像。画像中,是一个目光狰狞,青皮黄发,有两只山羊角,下颚有两瓣大獠牙,穿着松垮垮的衣服,但是怒目圆睁,看上去很威风的一个古人。

武师傅也点好香跪下,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师爷,他叫蚩尤,是上古时期的一个人。后来跟黄帝打仗战死了,但是手艺却传承了下来。我们这一门,叫做四相道,虽然我们秉承的并非只有蚩尤先祖的技艺,我们还融合了很多民间巫术和道术,但是总的来说,蚩尤是我们的开宗祖师,你这就磕头吧。

我心里有问题,但是此刻却不便问。只能按照武师傅的吩咐磕头,然后插上香。武师傅也是一样,插上香以后又给我点了三支,对我说,现在这柱香,是你拜我为师。你在心里告诉祖师爷,自此以往,你就是我武某人的徒弟,也是四相道门下第十九代门徒,明天我就给你刻牌位,等到你出师的那天,牌位才揭红认宗。

(过程比较繁琐,在此不便多说。)

我按照他说的,心里默念,我甚至多加了一句,我是重庆人,人生地不熟,请祖师爷多多保佑一类的废话。等到一切就绪,武师傅让我站起身来,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叫我武师傅,直接称呼我为师傅。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出了门。

我赶紧跟着走出去,等到他锁好门,一起下楼,本来是约好出去吃饭,可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四相道的徒弟,走到院子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问武师傅说,师傅,你早前不是说了要经过考校,我才能正式入师吗?师傅说,我已经考校过了,这两个月以来,每天都在考校,我每天都看在眼里。我又问他,你刚刚说要给我做牌位,在我们那边只有死人才会做牌位呀,那是什么意思?师傅说,在我的房间里,供奉了历来师门能够找到的人的牌位,到我这一代只有三位,如果你能够顺利出师的话,你的牌位就会放在我的下面。所谓的揭红,是因为当牌位刻好以后,我就得用红布包好,直到出师才揭开。不过你刚刚说你们那边只有死人才刻牌位,这样也好,很多时候,把自己当个死人,才能没有顾及。

师傅的这句话又让我打了个冷战,距离上一次打冷战,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师傅那天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陈老板到底是谁,而他忧心忡忡的,就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跟我说,从明日起,我将带着你学习我们的东西,你既然入了师,这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以后我所经手的大多数事情,只要是我认为合适的,都会带着你一道去。起初你大概只能打杂,这也是一种学习,等到你能够独当一面,你就是个合格的师傅。在此期间,我的收入有百分之二十是归你所有,这也是不让你吃闲饭,想吃饭,得靠能力去换取。

我是吃货,但是那天我忘记了我们吃的是什么。那天夜里我也没能安睡,但是若要我回忆我那天在想些什么,我却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从那天开始,我的功课变得多了一些,除了要看书以外,我还要抄写。甚至是背诵,然后跟着师傅学习怎么念咒,指决等,在那期间,有一个神秘兮兮的人找到师傅,师傅痛骂他一顿后,出门了几天,但是却没有带上我。而这期间,师傅没有接过那种一去就是几天的业务,大多数带着我去的,都是一些丧葬的场合,我就负责按照他的吩咐在边上撒撒纸钱,敲敲锣鼓之类的,当然,每次都能带回来一只公鸡,直到大半年的时间后,我才跟着师傅第一次正式出单,雇主是个贵州的土大款,而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笃定的相信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

而在那个时候,武师傅这个老人,已经成为了一个对我意义非凡,又极其尊敬的大师。

第七章 扇子

“师傅,师傅!”我叫他。

“啊?”师傅好像愣神了一会,直到我喊他才回过神来。

他问我,你叫我干什么?啤酒没有了吗?没了自己去买啊。我说不是啊,我看你发愣了好长时间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惆怅啊。师傅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微笑着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好长时间了。我说师傅你能不能多给我讲讲师姐的事情啊?我特别想知道。师傅说,你师姐的事情,慢慢你会知道的。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我说你刚提到那些古滇族后裔的扇子,然后就开始发愣了。师傅说,对啊,那把扇子。那把扇子可是个宝贝,知道的人还真不少,不过见过那扇子的人倒没几个。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当年跟那师傅交好的时候,他曾经给我看过那把扇子,但是却不准我碰。他说那把扇子虽然是宝贝,但是他自己却从来不用。因为如果自己一旦用了,那么扇子就自然成了大家都想要的东西了。

我惊呼说什么扇子这么神奇啊?师傅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教你,即便是鬼魂,也不要轻易打散吗?我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告诉我说其实很多鬼之所以成为鬼,那是因为有放不下的执念,而这种执念往往来自于生前所遭遇的不公。所以本就是可怜人,再这么粗暴的打散,这不叫行善,叫做积恶。师傅点点头说,没错,其实我早年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想法,我一直认为人鬼殊途,势不两立。鬼魂的存在是肯定不合理的,因为它们会因为自己的执念而或多或少的影响到周围活生生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在害人,但是也会把别人给吓到。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过得人心惶惶,那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师傅告诉我,很多年以前,他也是刚刚入行,也和我现在一样,是跟着师傅跑手艺,而那个年头,时代的光景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却少了很多憾事。而当年的人们,由于刚刚解放不久,还不够特别开化,习惯了逆来顺受,觉得自己的苦命是上天安排的,于是就算遭到了不公的对待,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默默承受。或者说是,敢怒却不敢言,到最后死去,不少也是抱憾而死,但却失去了那种反抗和挣扎。师傅接着说,但是现在的人不一样了,日子越来越好,但是却变得越来越有私心。有私心并不是坏事,坏就坏在这样的私心会很大程度上,增加人的欲望。例如自己家里穷,但别人很有钱,现在的会开始觉得为什么我不能这么有钱?于是欲望就产生了。师傅叹气说,欲望这个东西,非常可怕,除非一开始就不曾想,否则的话,就很难控制住。师傅转头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城里人老是说乡下人憨厚老实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了乡下种地的农民伯伯,我们都得去吃屎。师傅笑着说,其实若说到聪明,乡下人不见得不城里人笨,他们之所以过得辛苦但是却每天很充实很开心,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比我们少。在他们看来,日子原本就是简简单单,所谓的名利,收入,对于他们来说就全在自己的双手上。所以他们踏实,肯奋斗。而城里人很多条件比起他们要优越很多,于是他们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于是他们疯狂地想要让自己过得更好,想要投机倒把,想要一步登天,也许到头来是赚钱了,但是他们肯定不快乐。我问师傅说,有钱都还不快乐,那什么才叫快乐?师傅说,你要记住,钱固然重要,但是生活更重要。我们赚钱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不是比阔,人一辈子只有那么短短几十年,若是花了一大半的时间,想要变成一个钱串子,到死的那天,一定会后悔自己未曾珍惜大好的时光。我点头,因为师傅说的这些我是同意的,我也觉得钱多钱少其实无所谓,最重要的就是家庭幸福,生活快乐。我也从来不会因为乡下人穿得土而瞧不起人,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

师傅说,所以人的欲望是一种无穷的力量,可以迫使你去做一些有违道德伦理的事情。就拿那把扇子来说,我得坦白,当初我见到了那把扇子,领教到它的玄妙之后,虽然自己深知那东西不该归我所有,但是却念念不忘的好多年。我笑着说,师傅你其实是想要那把扇子的对吧?师傅说是,这就是欲望和贪念在作祟。他顿了顿说,你师姐就是因此,到现在名声都搞臭了。

我没有说话,心里在幻想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现在和师傅没了来往,甚至师傅都不愿意提起。想了一会,我摇了摇手上的啤酒瓶,空了。我对师傅说,师傅你等我会,我去买点酒。师傅说好。我说买了酒回来,你要多跟我讲讲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师傅斜眼望着我,你真的那么想知道吗?我说是啊,我对这些事最有兴趣了。师傅说,你可别跟你师姐一样啊,那我这辈子就苦到家了,总共收了两个徒弟,都栽水栽在同一件事情上。我赶紧说师傅你放心吧,我就当个故事听了,我不会那么自不量力的。我以后也不会写小说把它写出来的,你放心吧。

师傅笑着说,好,你先去买酒,顺便买点烟来。

海埂公园门外很多小商贩,虽然有损市容,但却给我这种不愿意走远路的人提供了方便。我买了啤酒和烟以后,还烤了点烧烤,藏着带进去。由于之前是坐在堤坝上,所以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是看不到师傅的腰以下的部位的。虽然明知师傅是坐在那里,但我那会看上去他就像是在蹲着大便一样。我把东西放到一边,给师傅开酒,自己也给自己开了一瓶。然后抓起烧烤里的一根鸡腿就开始吃起来,那根鸡腿比较肥大,另外一只就比较小个了,我都瞄了它很长时间了。

我对师傅说,你接着跟我讲那扇子的事情吧,什么样的扇子能够这么神奇啊,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师傅说,那把扇子是把铁扇子,说是铁,可能也多加了些其他的金属一起浇铸过,否则这么多年肯定也没办法保存下来。早年我在那师傅那儿做客的时候,他给我看了,但是一直都是拿在手里的。当时我一看见那把扇子,我就知道那是个非凡的宝贝,因为在扇子左右两侧最厚实的那张扇脊梁上,分别刻了地阴咒和天阳咒,一天一地,一阴一阳,上大凡间贼子,下打地府恶鬼。我说,哇,这么牛逼,那不就跟包青天的尚方宝剑一样,上斩昏君,下斩佞臣?师傅笑着说,那些都是轶闻而已,真给你把尚方宝剑,你真敢往皇帝头上挥吗?那只是当时的皇帝对包拯的认可,觉得他是个好官,特别形式上的嘉奖罢了。但是这把扇子就真的挺牛的,你知道地阴咒和天阳咒吧?我摇头说不知道,师傅骂道,让你看书你看到牛屁眼里去了啊?我说你那么多书我只不过还没读到那来而已。

师傅说,天阳咒主要是镇,在很多宗派认为,一个人做尽了坏事,那叫丧尽天良,甚至是个畜生。所以他们觉得那些灭失了人性的人,都是畜生的托世,天阳咒是人所创的,所以不能对等的打人,但是却能够打那些没了人性的“人”。且并不是要把他们打死,而是把他们身体里的祟念打灭,今后不能作恶,也就是个废人。起码还是无害的。而地阴咒这是古时候一个师傅,专门画给罗刹大鬼的,罗刹大鬼是吃小鬼的,所以一道能镇住罗刹的符咒对付这些小鬼都是轻松加愉快的。我说,既然如此,那这样的扇子师傅你自己怎么不做一把?你都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了。师傅说,你真是荒唐,别急,听我说完。师傅接着说,那把扇子总共有六根扇脊,跟现在的扇子不同。现在的扇子是用纸粘好的,而那把扇子是六根单独的扇脊,并拢就是你最常见的扇子的样子,打开就好像是孔雀尾巴那种。彼此不相连。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那个扇子的样子,大致能有个轮廓。师傅说,除去地阴咒和天阳咒的两个扇脊以外,中间还有四根扇脊,每一根的正背面,都雕上了经文,而那些经文是用于通天达地的,使得首尾天地阴阳相连,这才能见鬼打鬼。我问师傅说,那些经文你知道是什么吗?如果你知道,就可以做了。师傅笑着说,那就不知道了,总之是一段度人度鬼的厉害的经文。师傅喝了口酒,啃了口肉之后接着说,扇子的把上,在地阴咒和天阳咒的下面,都有一个八卦图,里面四根也分别刻上了乾、兑,巽、震,坎,离,坤、艮,天地草木风雷万物都囊括其中,打鬼的时候只管用地阴咒的一侧对着打过去,保管魂飞魄散。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么猛,这东西任何师傅拿到了都足以让他称霸的啊,谁还能厉害过他?师傅说是啊,所以多年前曾经有人争过这东西,古滇族的祭司吩咐后人藏了近百年,直到那师傅那儿,才重见天日。

我心里暗暗记下那把扇子的细节,打算今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也做一把。我不去偷别人的,也不去抢别人的,我自己做,总没人能管得着。于是我问师傅,那把扇子大概多长?他说当时是那师傅一直抱在手上的,大概半只手那么长。我说那可是把大扇子。师傅点头说,对,也是现存为数不多的宝贝了。

师傅说,那把扇子,相传是清朝的时候一个云南本地的高人铸造的,而那位高人之所以做了这把扇子,是因为当初李自成入京,霸占了陈圆圆,于是吴三桂大怒之下放了清兵入关,满人从此统治了中华,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被外族人占领,说穿了,灭国。我对师傅说,不对呀师傅,教科书上写的,虽然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人统治,但是他们都是中国人啊,所以我们不能算是灭国吧?

师傅冷笑一声说,你难道没听过一句俗话?我说什么俗话。师傅问我,带着教科书上坟,下一句是什么?我摇头,师傅说,哄鬼。

于是我明白了,还说我是愤青,不良少年,我看你才是个老愤青,不良老年。

师傅接着说,后来吴三桂坐镇云南,平西王府你知道吧?我说知道啊,就是金殿嘛,先前去玩过。师傅说,吴三桂在云南的日子里,和缅甸王勾结,弄死了朱由榔,弄死他的地方就在昆明的篦子坡。我问师傅朱由榔是谁,他告诉我,就是明朝的永历皇帝,明朝的最后一个皇族。我说哦,因为我实在没听过这人是谁。师傅说,据说朱由榔死的时候,身份依旧是皇帝,也就不是庶民,甚至在被绞死的时候身上还挂着皇帝的印章,这种地位尊贵的人死去,按照民间的说法,是能够调动阴兵的,所以他死后的那段日子里,吴三桂府上长期闹鬼,家丁家仆死了不少,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于是请了个昆明当地的高人,铸造了这把铁扇子,并在这个高人的引领下,打灭了不少“皇帝的阴兵”。但是扇子却没交给吴三桂,因为吴三桂不懂玄术,所以拿来也没有,顶多就是收藏。后来这把扇子就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一百多年后,很多师傅争相去抢,又再度失踪,直到那师傅那一代。

听师傅说这些,就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一样。但是我了解师傅,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师傅告诉我说,那把扇子本来没有名字,但是后来见过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六根扇脊,且刻有八卦,于是就给它起名叫做“六叶八卦扇”。

我说既然有八卦的话,那位当初制造它的师傅想来就是道家人了对吧。师傅说,这就错了。八卦又不是只有道家才有。八卦是伏羲老祖创立的,伏羲老祖把两门绝学分别传给了黄帝和蚩尤,黄帝那一脉就衍生了如今的道家,而蚩尤这一脉,就变成了我们的祖师,也就是祝由,所以八卦道家和祝由都在用,用法也都差不多,只不过两者相互之间屡次争斗,且互有抵晤,最终道家成了大统,而我们就转入了民间。

我点头,然后问师傅说,那现在那把扇子在哪?师傅说,这就没人知道了。你师姐找它找了很长时间,但是最后也没找到。我说你的意思是说师姐为了一个自己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东西而把自己弄得名声不好了?师傅叹气说,是啊,所以人万万不该有贪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