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的男嗓,像被磨砺过的贝壳,所有的光泽都藏在那沙哑背后,只给懂得欣赏的人细细品味。

鹿时安慢慢地回头,目光胶着在追光灯下抱着吉他轻唱的少年身上。他是那么沉默的一个人,冷淡疏离,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触动他的内心。

可是这一刻,她分明从歌声里听见了一个敏感的少年,禹禹独行。

心疼,又心动。

场子里还是喧闹的,玩乐的男男女女并不会因为荆屿的登台而安静,但场边一圈已经无人喧哗——这会儿聚集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冲着荆屿来的。

所以每当荆屿登台,场控就会把附近的灯都熄灭。

这也算是这家BAR的特色之一了。

等荆屿的食指最后一次扫弦,一切突然归于平静。

鹿时安带头,第一个鼓起掌来。

荆屿抬眼,就看见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慕,纯粹而热烈。

从未渴望掌声的他,第一次里理解被爱原来是这么让人内心妥帖的一件事。

他放下吉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一矮身,手撑着舞台,跃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鹿时安的面前。

她还没来及把合拢鼓掌的双手分开,就噙着笑,与他四目相对了。

光那么亮,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倒映着对方的轮廓。

鹿时安刚要开口,就被荆屿拉住了手腕。

“费用替我拿一下。”他对伙伴拜托了一句,拉着鹿时安就往外跑。

鹿时安急忙回头看向丁蓝,结果好友只是咬着吸管笑眯眯地冲她做了个“回头通电话”的手势。

酒吧里这会儿正热闹,荆屿拖着鹿时安的手一路穿行,浑没注意到身后独立包间里柴贞嫉恨的视线。

*** ***

在电台巷里匆匆走了十来分钟,直到周围人来人往,荆屿才倏然停下脚步,鹿时安刹车不及,一下撞上他的后背,顿时揉着鼻子眼泪汪汪。

“为什么要跟着丁蓝来这里?”

“她说带我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鹿时安眨巴眼,大概就是指他吧?

“你知道酒吧是什么地方吗?”

“喝酒的地方,”鹿时安委屈巴巴的,“我没喝酒,喝的果汁。”

荆屿无奈,“……除了喝酒?”

鹿时安被问懵了,酒吧嘛,除了喝酒还能干嘛?

路灯昏暗,身边路人往来。

荆屿双手抄兜,身子前倾,贴近鹿时安的脸,“还有男男女女,寻欢作乐,谈恋爱的,一夜情的,约——”炮的,他怕真吓坏了小姑娘,没敢说出口。

他靠得太近,语气又太暧昧,鹿时安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

虽然她知道酒吧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但也没细想过那些没有光的角落里每一秒都发生了些什么,被荆屿这么一说,才开始窘迫。

“可、可是为什么你在那里?”

荆屿一怔,只见小姑娘红着脸挺着胸脯,理直气壮地反问:“那种地方既然不好,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而且蓝蓝说,你在那里好久了,对不对?”

荆屿喉结微动,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是男的。”言下之意,他不会被欺负,可她会。

鹿时安气呼呼地说:“那客人里也有柴贞那样的呀!”

一言既出,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呆住了。

三秒后,鹿时安呐呐地说:“……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荆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如果酒吧不好,你也不要去了好不好?”鹿时安比了三根手指在耳边,“我发誓,只要你不去,我一定也不会再去。”

可是荆屿没有立刻答应。

他要怎么答应?补贴家用和学费的唯一来源就是这里,就算他再怎么嫌弃,也不得不留下。

等不到荆屿的回答,鹿时安慢慢放下手,缓慢而小心地问:“你是不是……需要用钱?”

荆屿抬眼,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狼狈。

鹿时安看见了,于是再开口更加小心翼翼,“我暑假参加比赛,得了一些奖金的,你要急用我可以——”

“不用!”荆屿想也不想地打断她。

鹿时安被他语气里的不快吓住,不敢再说,只好抿着小嘴,不确定地看着他。

荆屿难堪地撇开头,“……对不起,我没想凶你。”

“我没生气,”鹿时安忙解释,“我只是,想帮你。”

荆屿心里闷得慌。

他当然知道鹿时安是好心,她那么单纯,总是一腔热情地想要帮他。可生活哪里有那么简单?老话都说救急不救穷。对他来说,原生家庭是深不见底的潭,谁一脚踏进来,都会泥足深陷。

他不愿意、也不可能让她被卷进来。

“不用,”荆屿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唱几首歌而已,赚的钱够用。”

鹿时安点点头,小声说:“需要帮忙一定告诉我,你跟我……不用客气的。”

荆屿沉默,而后在她殷殷期待的眼神里点了下头。

“荆屿,”鹿时安轻轻地喊他,“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无话不说呢?”

无话不说?

荆屿回忆自己过去的十八年,自从有记忆开始,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无话不说”这个词。

他无法对荆姝坦白,否则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早就万劫不复——他恨她嗜酒如命,恨她不知自爱,恨她把只有他们俩的家庭弄得更支离破碎岁。

他无法对宁九坦白,因为不愿意发小被自己拖入泥潭,因为不愿在宁家的和睦美满的对照组里,看见形单影只的自己。

至于其他人,甚至从来没走进过他的内心,谈何无话不谈?

鹿时安,她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个无处安放,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意外。

“没关系,”鹿时安摸了下鼻尖,“我不强迫你,你想倾诉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

荆屿躲开了她温柔的视线,“嗯。”

他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不想吓跑她,因为不想她知道,当初自己怀着多么见不得光的念头才会接近她……

两人一路走得很慢,到鹿时安家楼下的时候已经很晚。

“你今天会回自己家,对吧?”鹿时安问。

荆屿点头。

“明天,还是会来接我上学,对吧?”

荆屿又点头。

鹿时安这才嘴角翘起,露出个甜甜的笑来,“那好,晚安,还有……明天见。”

荆屿声音干涩,“晚安。”

鹿时安转身要上楼,余光见他仍旧低落,想了想又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在他没反映过来的时候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飞快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又忙不迭松开了,背起双手歪过头,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开心点,困难总会过去的。”

顿了下,她抬头,眼神明亮,“有我陪着你呢!”

说完,更不好意思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荆屿无意识地抚上下巴,被柔软唇瓣碰触过的地方还有点酥麻,心脏失了节奏地乱跳,胸口像被棉絮填满,胀胀的,半点冷风也吹不进。

鹿时安呵……

为什么,鹿煜城和时念那样的父母,能养出这样温暖的女儿来?

荆屿低着头,慢慢走出鹿家小区的大院,拐角处静静立着的人,投下孤单的影子。

他抬头,意外地脱口而出,“妈?”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的鹿鹿真的很乖很贴心~

小声哔哔:我也想要一个鹿鹿。。

食髓知味(27)

荆姝仍旧穿着她那件穿了十来年的白色连衣裙,因为洗得次数太多, 略微泛黄, 裙摆很大,更显得腰细、人单薄, 风一吹就摇摇欲坠似的。

她在夜色里, 眺望了眼鹿时安家的方向, 转过脸看着儿子,“是鹿煜城的女儿吧?你们俩,在处对象吗?”

荆屿额角突突地跳,躲开了母亲闪烁的视线,“没有。”

荆姝咯咯地笑, “我又不是瞎子, 刚刚她不是亲你了吗?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你看错了,”荆屿放在裤兜里的手指收紧,关节绷得发痛, “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荆姝脸上还带着笑, 可是眼底却死水一潭, “随你怎么说好了。”

夜风起。

吹散了刚刚蓄满了胸口的柔软, 荆屿又感觉到风钻进胸口的透心凉意。

“医生不是说你要静养,为什么要跑出来?”荆屿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感情,“回家吧,明天我还要上学。”

他走了两步,发现荆姝还停在原地。

见他回头,荆姝才笑, “你是不是……”

她声音很轻,荆屿没有听清,于是又折返回来,“你说什么?”

荆姝抬头,重复了一遍,“很希望我早点死掉?”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那么冷,那么弱,像条蛇吐着信子,让人肝胆发寒。

荆屿一激灵,脸色煞白,不由分说地抓起母亲的手臂,拉着她往回家的方向走。

荆姝挣扎着,重复地问:“你说是不是呀?我要是死了,你就没有负担了。想追小姑娘也好,想去外地也行,想唱歌玩音乐也都可以——”

“我他|妈没想过!”

荆姝抖了下,还是笑,“真的假的?”

荆屿铁青着脸,“我只想赶紧毕业,找个稳定工作,每个月都能按时交房租,不必担心哪天回家的时候看见东西都被房东扔在路边。”

不光是东西,还有他的妈妈,浑浑噩噩地坐在乱糟糟的杂物里,眼神涣散。

——这大概是年幼的他,内心深处最可怕的阴影。

荆姝睁着与儿子七分相似的眼,许久才轻声说:“快了,你想要的生活。”

荆屿一言不发,重新拉着她往家走。

这一夜,荆姝睡得比平时都安静。

听着帘子后一点动静也没有,荆屿居然失眠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去探一探母亲鼻息的冲动。

荆姝以为,他的愿望是她早点死,好换取自己的轻松。却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未曾为人道的恐惧正是有一天母亲死了,在这世上他就真的没有了归处。

*** ***

失眠一整晚的荆屿,早早地等在鹿时安家楼下。

看见他,鹿时安立刻变作小跑,飞奔过来,仰面盯着他的黑眼圈,“……没睡好吗?”

“还好。”荆屿按了按她翘起的头发,“走吧。”

“给!早餐。”

热乎乎,软绵绵,像她的小手。

或许是鹿时安帮忙补习的缘故,荆屿几次周考的成绩节节高升,早就摆脱了垫底,就连李淼也不怎么刻意找他麻烦了,这让鹿时安成就感满满、再接再厉,每天课间、午后都不放过。

同校的学生几乎都见过他俩头靠头温书的样子,流言蜚语没断过,可真有人告状告到李淼那儿,李淼又实在拿不出批评两人的由头来——

鹿时安仍旧是稳稳的全班第一,年级前十。荆屿也从明显高中毕不了业,攀升到年级中游,而且再没听说犯什么事儿。

怎么看,这俩人在一起都挺皆大欢喜的。

所以,李淼没管。

尽管他已经收到第三封匿名信,告状说鹿时安和荆屿“早恋”。

“早什么恋,”李淼对同僚说,“那可是鹿时安!”

这话落进柴贞耳朵里,气得差点咬碎银牙——亏得她找了那么多人写匿名信,竟然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底,学校开始筹备元旦联欢会。

作为参加Forever Girls一战成名的新秀,鹿时安自然不会被放过,必须要出一个节目。她倒是很认真,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来练习。

每当她抱着吉他弹唱,荆屿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你唱歌那么好听,”鹿时安建议,“不如我帮你也报一个节目,好不好?”

荆屿盘膝坐在地板上,“不好。”

“为什么?”

“不想唱。”

“为什么?”

“不想唱给那些人听。”

“可我想听。”鹿时安噘嘴,“我想听你唱歌,你又不让我去酒吧。”

荆屿桃花眼里带了点笑,“你真想听?”

鹿时安抱着吉他,点头,“想!”

“行,跟我去个地方。”

“哪呀?”

荆屿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跟我走。”

鹿时安把手放进他的掌心,由着他把自己拉起身。

一路上,她问了好几次“我们去哪?”可荆屿都说待会儿就知道了,不肯告诉她。

两人乘公交车,一路往北开,最终车停在临江站,步行百米就是跨江大桥。

行人游客很多,江面上夕阳余晖渲开,金鳞泛泛,

鹿时安看得目不转睛,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一回头看见荆屿正在人流中等自己,立马小跑步追上,“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荆屿低头,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了。

鹿时安红了脸,但是没有挣脱,两个人就手拖着手,在登桥看夜景的游客群里漫步。

暖风和煦,江面船只静静地从桥洞下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