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从早已经冻僵的牙缝里挤出,“我没有错”四个字。
“陌上青门下卓小卓,自此刻起,逐出纯阳,生死无干,永生不得踏入。”从此,大殿里再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只有花乐儿拿着一个包袱走到她面前,冷着脸放下包袱,“这是你的东西,纯阳的道袍我想你已经用不到了,只有几件贴身的衣服,和大家凑给你的三十两银子。保重。”
她按照吩咐,没有说这三十两银子是陌上青给的。
纯阳修道的弟子们,哪里凑得出三十两银子。或许小卓明白,或许没想过。她只是继续跪着,一声不吭,直到当夜昏迷在雪地里,几乎要被夜里的雪掩埋。。
天亮时,太极广场已不见了她的身影,许是被其他弟子抬走,许是自己走了。也带走了那个包袱。
那里面的三十两银子是陌上青对她最后的心意。
一直不曾露面的陌上青第二日却再一次站在阁楼上,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太极广场,弟子们正在打扫着积雪,小卓曾经跪着的地方,已经连一丝痕迹也无。。
“舍不得?”
“花师弟。”
“嗯?”。
“你可以出去了。”
……这还是入门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被陌上青赶出去吧……重点是他都还没开始说什么呢。
“好吧,师兄如此哀怨,当师弟的也该给你留点空间好好体会——不过徒弟这种东西,再收就有了,不必哀怨太久。”
“花师弟。”。
“嗯?”
“闭上嘴出去。”。
“师兄,当心陷深了。”
卓小卓,纯阳给过你机会,只要你发誓悔改,从此安分守己,可以留在纯阳。
陌上青一直在等,只要小卓认错,他们还是师徒,一切都可以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的爱徒啊,太极广场上跪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认一个错。不肯给他们作为师徒最后一个机会。
这三日,白日里他便在这书阁里,在窗边远远看她。夜里如常回房,按时熄灯,却从未合眼。
众人眼中如此淡然的陌上青,连自己徒弟将被逐出纯阳都不闻不问,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三日来的心情。他等了三日,却没有等到小卓的认错,只等来了她被逐出纯阳的结果。
那个总是笑着喊师父的小卓,那个总是很有活力的忙东忙西,在师弟师妹们面前一副师姐样子的小卓,他从不知她是如此宁为玉碎的性子。宁可离开了他,被逐出纯阳,毁了这一段师徒的缘分。
究竟,谁负了谁。
花事隐不可能老老实实平铺直叙说出这段往事,在他各种加油添醋下,小镯内疚了。
“……是我背弃了师父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徒弟啊?自己犯了错,却死不悔改,连师父都不要了也不认错,就这样被逐出纯阳——让她的师父情何以堪?教出这么个不孝徒弟又让纯阳的人怎么看他?。
他是纯阳未来的掌门人啊,说不定有很多人盯着他,等着抓他的小辫子,想要借机把他从接班人的位子上拖下来——而那个清高孤洁近如天边的云一般完美的人却因为她这个犯错不改的徒弟而有了污点——。
花事隐乐和地看着小镯越想些有的没有的,脸色越难看,然后她终于想到了重点问题——“师叔,那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严重到要被赶出纯阳,连她的师父都没帮她说一句话?
“这个……这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多难以启齿?
小镯紧张地凑过来,花事隐却只道:“你还是去问你师父吧。”
嗷嗷~~“如果能问师父我还问师叔你干嘛啊~~!”
——慢慢去纠结吧,花事隐怎么会说呢~。
于是,小镯知道她其实以前是叫卓小卓,是个欺师灭祖冥顽不灵的天杀不孝徒弟。这样的她,不但背弃了师父,还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然后让她受过一次伤害的师父再一次领教她的偏执,顽固不化冥顽不灵是为天谴!。
“我——我这就把倚天屠龙给师父送去!”。
“嘁?”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这么上道了?她不是应该更顽固一点吗?这却有悖他的初衷啊~~
就这么把刀剑还了,然后依着陌上青的性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怎么行呢~
“小卓,你师父需要的,可不是倚天屠龙啊……”
“我知道!师叔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小镯转身就冲出了房间,真是风一样的女纸……看来得重新归类她是出了笼的小野兽,还是匹脱了缰的小野马……
不过花事隐很想知道,归还倚天屠龙后,他们会当真从此不相往来,还是这丫头有什么本事,让这个几乎可以预见的未来改变?
他踱出房间,一面安排纯阳弟子暗中把守好这个院子,一面派人去请陌上青回来。
陌上青从靠近这个院子就知道,在院子的四周都隐藏着守卫,从呼吸和脚步听来却是纯阳心法。他不意外,有小镯这个身份特殊的盗剑贼在院子里,花事隐有理由这么做。。
只是他没想到,才刚踏进院子,迎面小镯就抱着剑直冲过来,那架势只差噗通一跪——虽未跪,却是90°深弯下腰去双手端着倚天屠龙——“师父!不孝徒儿前来还剑!”。
陌上青一下子愣住,纵然那张终年平淡如纯阳的积雪一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却着实愣了片刻。
半晌,他终于缓缓道:“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父。”。
“没关系!您可以不把我当徒弟,但是,在我补偿完自己的过错之前,请让我暂时喊您师父!”
“——什么?”
过错这两个字让陌上青敏感地察觉到什么。。
“师父,过去的事师叔跟我说了,是我的过错连累了师父,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补偿师父的!”
新生的卓小镯是被善良的人们养出来的好孩子,所以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她就去做,有错就改,有饭就吃!
她说完直起身,依然端着剑,却见陌上青的神色令人费解,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看了很久——
“你说,过去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
嗯,花师叔说得还算详细,当然除了那件他认为“难以启齿”的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做错了事不是吗。
“你说——是你的错?”
“是啊,师父,是我的错!我做错了,虽然现在说悔改什么的晚了些,不过错了就是错了,我错了,我会承认!”
打死不认错不是好女子所为!
可是……师父你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啊……
“师父……你是不是想要喜极而泣了?”
陌上青迅速敛去了稍许失态的表情,一张脸如万年雪山再不露一丝情绪。
“不需要。”他从小镯手上拿过刀剑,抬脚从她身边走过——“我不需要你补偿,你也不要再叫我师父。”
——她说,是她错了。
她终于悔改,这迟了太久的认错——她承认,她卓小卓,爱上了自己的师父,是错。
她卓小镯,又凭什么替属于过去的那个小卓来认错?
小镯茫然地看着无情离去的陌上青……她都承认错误了,为什么师父看来一点都不高兴呢?
她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某间屋子的窗后,花事隐已经乐不可支地high上了。
第 12 章
那似乎不过是仅仅几个月前的事,陌上青却觉得已经过了半生。
也是,对于小镯来说,那已经足以是一个新生。
可是即使觉得过了这么久,那一日打碎了所有平静生活的情景却还如此鲜明。
“师父,可不可以陪我去空雾峰看雪?”
“师父,我进纯阳十年了,还从来没看到空雾的雪融过。”
“师父,你冷不冷?”
“师父,如果有一天,纯阳的雪融了,你会不会爱我?”
“师父,我爱你,所以,我不要当你的徒弟。”
其实从那一天,陌上青就已经失去了小卓吧。
因为他的立场,绝对无法接受小卓的感情——那是他养了十年的徒弟。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和小卓之间竟然隔了一道万丈深渊,就如站在纯阳的两峰之巅,迈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而小卓不肯停留在原地,向前,粉身碎骨,或是转身离开——
所以后来这件事被传开,令掌门勃然大怒,勒令小卓悔改认错或是逐出纯阳,这一切都不过是让那个既定的结果提前到来罢了。
小卓就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他,甚至如今连记忆也消失,让这个“离开”成为了永远。
他甚至,对这一切都还未来得及深思。
他如纯阳万年不动的冰雪,小卓却是那一只欢脱的蝶,早早羽化,远离这一成不变,飞远了。
陌上青些微的茫然,生性淡泊如他,一生潜心修道,却从未想过这种事情。
花事隐早不知什么时候磨蹭过来,顾自进了屋,在陌上青习惯性的无视中东摸摸西摸摸,还坐下来喝了一杯茶,于是在终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之后只能自己制造机会先开口。
“师兄,你打算怎么还这两把刀剑?”。
“还就还了,什么怎么还。”。
“——你不是就打算这么拿去给他们吧?那他们追问起来是怎么找回来的,师兄打算怎么说?”
陌上青不可能说出小镯,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找什么替罪羊。于是连个元凶都交不出来,岂不是要去接受众人质疑的目光?。
“你这么说,是已经想好了办法了?”。
“这个……解铃还需系铃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事隐打了个响指,门外小镯立刻很狗腿地跑进来,“师父——这个就交给我吧!我去把刀剑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只当是一场闹剧,藏剑和霸刀又不能怎么样~”。
“不行。”。
“师父——”。
“你以为藏剑和霸刀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还会那么疏于防范吗?”
“那我直接趁半夜把刀剑插大门口好了。”
反正只要是还了就好,何必计较方式呢。。
陌上青却依然反对道,“不行,偷了刀剑已是不该,怎能用如此不敬的方式还剑,等于给藏剑再一次羞辱。”
“……师父,你活的真累。”
“诶,这个我赞同~”
花事隐也是个做事不按章法的,何况藏剑的脸面什么的,与他何干?
陌上青淡淡扫一眼,“小镯,藏剑的脸面,也是你二师傅的脸面。”
他知道,小镯不仅有三师傅,也有二师傅。他知道小镯依然叫自己小镯,不曾改回小卓。他只是不能不去替她想,这颗脑袋里根本就不会去想的事,他只是替她想了而已。。
眼前的陌上青让小镯仿佛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在这样的师父身边,她该是很幸福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用想,师父什么都会替她想。。
“那,我还是把宝剑送回去,再附上字条:闻君有宝剑倚天,妙手铸成,不胜心向往之。于今夜子正,踏月归还,君素雅达,必不致怪我不告而取之——怪盗一枝梅留。如何?”
“……”
“……”
一枝梅你亮了。
陌上青蛋定了一下,“字条就不用了,剑自然会归还,我会派纯阳弟子去。你就不必参与了。”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当然要去的!”
“我说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卓的性子,她要去就让她去吧。能偷得出剑,难道还会被放回去给难住么?况且——师兄你可以帮她的不是么?”。
陌上青看了他一眼,花事隐这个人如果把脑筋用在正途上,恐怕纯阳未来的继承人还是个不确定因素。
“好,我会安排,帮你找机会去剑炉。”
还剑之后,他们就两清了罢。
小镯抚摸着刀剑长长叹息,她愿此生无所羁绊逍遥自在,奈何面对陌上青却诸多思虑,连这两把刀剑也可以舍。
叶镜霜自是很开心,若能把剑还了他的心也踏实了。只是这件事小镯既然要一人做事一人当,自然不会接受陌上青的安排让他插手。她要自己解决,就当然不会漏了叶镜霜这个二少爷——
“什么,我也要去?我哪儿有那么大权利随便调守卫啊,而且,丢剑的时候我去了,剑莫名其妙的回去的时候我又在那里,一定会被怀疑到的……”。
“二师傅,你知道什么叫‘支开’吗?谁让你去命令他们离岗了?你就不能做得聪明一点啊?”
凌子泪挖苦道:“他的脑仁太小,要聪明点有点困难。”
“凌子泪!你才脑仁小!比阿拱还小!”
“嗯?它叫阿拱啊……”
小镯瞧着在二师傅房间里满地乱窜拱来拱去的小野猪,这起名字的水准,果然够小脑仁。
“二师傅,它是不是长大了点啊?”
“那当然的,我养得很努力的——瞧瞧,个头大了不少,力气也见长了吧?”
小镯瞧着它一头拱在书架上,上面的东西劈里啪啦往下掉,直接把它埋了。阿拱倒不愧为野猪品种,从里面钻出来抖抖硬硬的毛,又朝着屏风撞过去,已经千疮百孔的屏风直接倒地,又添了两个窟窿。
“对了,可以用阿拱啊。”
无论是叶镜霜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还是要引开守卫,阿拱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