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音默了默,也不管那些各异的眼光,一言不发朝里走去。

及至正殿,才发现此处被扩充许多,成排的桌案整整齐齐码着,足以容纳百余人。

这个时候已有不少仙家进了殿内,大都抢占着前排的位置,尧音倒没那么多讲究,随意找了个靠边的案几盘腿坐下,完全不理会旁人的窃窃私语。

银桐紧挨在尧音身旁,扫了眼时不时往这边瞄过来的仙家,又看了看事不关己的神女大人,摇了摇头顶上的叶子。以前神女大人最要面子了,现在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唉……

“小漾,这里好大呀!”随着一声欢快的叫喊,两个女孩儿蹦蹦跳跳跑了进来,后面的少年紧随而至。

尧音看都不用看,肯定是辛漾,还有她救下的两个妖族。

“小漾,我们坐这里吧~”小白指着前排正中间的位置大声道。

辛漾顺着她的手看去,却发现那里的空位只够三个人了,她拉了拉小白的衣服,道:“小白,那里地方不够了,我们还是去别的位置吧。”

小白拉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叫她们让一让嘛,没关系的~”

说着便走到了那位仙子跟前,指着她身下的位置直直道:“这位姐姐,我们想坐这里,你可以让一下吗?”

尧音面无表情,呵,听听这语气,下界尚且排不上号的小妖,竟也敢在天庭嚣张至此,果真不愧是洛华宫的人。

那仙子大概只有玄仙修为,乍一听到这番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然而目光扫过辛漾毕霄等人,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站起身拂袖让位。

另一仙子见状,亦起身道:“迎枝,我和你一起吧。”

迎枝微微点头,两人一同去了稍次点的旁座。

众人瞧着这一幕眼明心亮,却无人插手去管,原本便是蹭尊上的课,人家爱徒有点儿特权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尧音更是权当没看到,但凡跟这对师徒相关的事,她半点都不想管。

“小漾,我们快坐吧~”小白似乎丝毫没察觉到异常,高高兴兴坐了下来,嘻嘻,有尊上庇佑着可真好呀,做什么都受人尊敬,连领木牌的时候那些仙家都让着他们呢。

真该让妖界那些曾经欺负她的臭虫们好好瞧瞧,看他们还敢不敢瞧不起她。

辛漾犹豫片刻:“小白,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师父说过要她与人为善的。

“怎么会?”小白睁大兔眼:“尊上那么疼你,就算他在,也肯定会让你坐最好的位置啦~”

听到这句话,辛漾杏眼弯了弯,嗯……总归是方才那位姐姐主动让出座位的,这样算来,她们也不算强占。

“神女大人,她们太过分了!”银桐瞅着那小兔精,气得牙痒痒,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尧音闭目养神,绯唇轻启:“莫要多惹闲事。”

“小漾儿~”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喊,辛漾回头,见到来人时,杏眼发亮,立刻起身奔向她,甜甜道:“蔚然姐姐!”

蔚然着一袭妖娆红纱,飘飘然走进,点了点辛漾娇俏的鼻头:“小漾儿,你怎么也来了?”

“蔚然姐姐,我是来听师父授课的!”辛漾扬起小圆脸,认真道。

蔚然美目一挑,戏谑道:“怎么,平日里听你师父教诲尚且不够,还来与我们这些外人抢位置?”

“不是的蔚然姐姐,”辛漾急急解释:“我,我只是想多学学而已……”

看着小女孩一脸认真的模样,蔚然不禁笑起来:“好了,姐姐知道你是个乖孩子,”说着便牵起她小手:“来,小漾儿,告诉姐姐,你……”

蔚然的话戛然而止,辛漾不禁抬起头:“蔚然姐姐?”

她好奇地沿着蔚然的目光看去,杏眼瞬时睁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起:“神,神女大人!”

稚嫩的童音很是清脆,尧音这边自然也是听到了的,但她依然闭着眼,丝毫不受影响。

那侧颜极为静美,即便额间点缀着浅淡狰狞魔印,也依旧不影响其昳丽容颜。

蔚然挑了挑眉,轻笑着朝那边走去,浅躬着身子,关心道:“听闻神女大人在华清仙境受了那畜生一击,不知现下伤势如何?”

都怪当日她心情不佳,离席得早,不然哪能错过这样难得的场面?

尧音没什么反应,倒是银桐忿忿抬起头,这女人显然是来看神女大人笑话的,哼,不安好心!

蔚然见尧音沉默不理,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开口道:“如果小仙没记错,问仙堂由神女宫改建而来吧,所以……神女大人今日也是来听尊上授课的?”

尧音仍旧闭目,完全无视了蔚然的存在。

“神女大人果真虚心好学,不似小漾这丫头,又懒又笨的,处处离不开尊上照顾。”

旁边的辛漾鼓着小脸反驳:“蔚然姐姐,我不懒也不笨~”

银桐听不下去了,“蹭”地一下站起身,头顶枝叶气得一抖一抖:“你们有完没完!”

蔚然扫了银桐一眼,眸色轻眯:“小小树精,也敢放肆?”

这时尧音终于睁开了眼,拦住正想上前的冰临,翛忽间站起身,斜眼睥向她:“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蔚然一愣,作为天界元老,她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若是以前倒也罢了,可如今尧音修为尽毁,哪里来的底气跟她撕破脸面叫嚣?

正想开口间,只见尧音摊开五指,一柄通体泛白的玉笛骤然显现,散发出慑人的光芒。

蔚然下意识退后两步:“破音笛!”

谁人不知破音笛是尧音神女的本命法器,亦为上古神器,纵然神女神力尽失,但若祭出本命法器全力出击,足可令人灰飞烟灭,只不过此法事后会遭到法器的反噬,实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人是疯了么,话都没说上两句就开始玩儿命了?

尧音动了动唇,言简意赅:“要么,动手,要么,滚。”

两人皆是一袭红衣,相对而立,高低乍现。

蔚然自然是不敢动手的,且不说这里是问仙堂,尊上等人稍后会赶来,即便是平时,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但尧音说话太不讲情面,她若此时退缩,日后定会沦为笑柄。

“神女大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蔚然姐姐?”辛漾抿着小嘴,声音细细弱弱的,一双大眼有些畏惧地看着尧音。

尧音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薄唇中冷冷吐出三个字:“你也滚。”

如此不留余地的厌恶,顿时令辛漾难过起来,可爱的小圆脸攒成一团,杏眸湿/漉漉的,看上去好不委屈。

蔚然红唇冷扬:“早便听闻神女善妒多怒,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尧音面无表情,只抬手将玉笛贴至唇边,蔚然大惊失色,带着辛漾疾速往后退。

“你们在做什么。”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尧音一顿,纤指默默握紧玉笛垂放身侧。

“师父!”辛漾见到那白色身影时,眼前一亮,立刻提起粉色裙裾一蹦一跳跑上前去。

洛华抚了抚女孩儿发顶:“小漾,你怎么来了。”

辛漾仰头乖巧道:“徒儿来听师父授课呀~”

洛华瞧着她睫毛上若有若无的泪滴,蹙眉道:“这是怎么了?”

“禀尊上,”蔚然弯身微微作了一揖:“大概是神女大人言辞太过,不慎伤了小漾。”

洛华抬目,却没有看她,而是直直望向殿内的尧音,当见到那微垂的面容时,眉眼渐渐温淡开来。

他径直朝她走去,白衣随着步伐扬起浅淡的弧度:“尧尧,你……”

他话未说完,尧音便双手交叠,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小神并不曾伤害尊上爱徒,望尊上明察。”

洛华一愣,神色一点点凝滞:“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尧音头垂得更低了:“多谢尊上,尊上放心,小神绝不敢动您的徒儿,只是对于辱我之人,小神也决计不会放过,还请尊上见谅。”

“辱你?”洛华偏首,眸光凌冷,直指蔚然。

蔚然连忙拱身,完全乱了分寸:“小仙不过是与神女大人闲聊而已,怎敢欺辱神女大人?”

洛华广袖一挥,空中镜像骤显,方才的画面一一回放。

他修眉越拢越深,周身寒气亦愈发强烈:“蔚然,本尊待你不薄吧。”

蔚然头冒冷汗,一个没顶住,竟是直接跪了下来:“尊上救命之恩,小仙没齿难忘。”

“那么,你怎敢对尧尧说那番话。”

如此平静无波的语气,却让蔚然觉得更加可怕。

她不明白不久前为了徒弟亲手重创神女的尊上,为何又突然这般偏袒,分明她也没多过分,不是么?

“尊,尊上明鉴,小,小仙……”

“无需多言,”洛华抬手打断:“既然如此,本尊便收回当年给你的石心,往后你便自寻生路去吧。”

蔚然如同被天雷击中,浑身僵硬,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当年青离飞升成神,对她一剑穿心,她本必死无疑,是尊上捏石为心,才堪堪救回她一命,可如今,尊上竟要将这心收回去!

“尊上,您……开玩笑的吧。”蔚然嘴唇发白,声音都染上了些许颤抖。

洛华却没理会,而是转身看向尧音,她依旧垂着头,谦卑而恭谨。

他心中蓦地一痛,头一次悔得如此深重,是他亲手打伤她,害得她心魔丛生,修为尽毁,沦为天界笑柄,竟落到被区区一个上仙冷嘲热讽的地步。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才生生将她磋磨成了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

“师父~”辛漾不知何时已跑至洛华身旁,小手扯着他袖角,糯糯道:“蔚然姐姐没有了心,会不会死掉呀,您别收回蔚然姐姐的心好不好……”

“小漾,”洛华敛神,偏首望向小徒弟,音色淡淡:“无论是谁,犯了错误便应接受惩罚。”

辛漾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师父……”

正在这时,尧音忽而出列,又郑重地朝洛华行了一礼:“此事原与尊上无关,尊上委实不必多管。”

她根本不需要他为她出头,即便今日不用破音笛,待到日后修为提升,她自会找蔚然算这笔账。

洛华凝眉:“你的事,怎会与我无关。”

“小神不敢高攀尊上。”

他黑眸深不可测,往前走一步:“尧尧,你我是夫妻。”

尧音下意识后退些许:“同尊上共担夫妻之名,小神原本不配。”

洛华掩在袖下的五指渐渐收拢,薄唇动了动:“莫要再唤我尊上。”

尧音默然良久,复又拱手:“也对,尊上与父神同辈,按规矩,小神应称尊上一声……”

“祖爷爷。”

第 40 章

一句“祖爷爷”, 顿时惊得全场鸦雀无声, 尤其是简糊, 差点一个跟头栽下来。

“祖爷爷”不是他的专称么, 祖奶奶干嘛要学他?!

再说了, 如果祖奶奶喊祖爷爷祖爷爷,那他喊祖爷爷什么?祖奶奶的祖爷爷?这也太拗口了吧……

“祖爷爷…”洛华低声呢喃, 分明是极为轻飘的三个字, 却硬生生叫人听出心惊胆颤的意味。

大概是气氛太过压抑, 尧音额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紧了紧手, 压下心跳, 道:

“按辈分,小神的确是需敬尊上一声祖爷爷的, 然则尊上术法无边,容颜永驻,唤祖爷爷委实也不太妥当,故而……”

“够了。”洛华抬眼, 黑眸如墨般凝重,眼底深处隐约的微光也一点点消散开来,最后终究归于沉寂。

他转身直直掠过她走向最上首,素白衣裾不经意划擦过她柔软的指腹, 音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淡凉:“开课。”

蔚然重重松了口气,勉强稳住身形,屏住呼吸悄悄从地上站起, 寻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而仍旧留在原地的辛漾则咬了咬唇,睁大双眼,愣愣望着那遥不可及的背影,手指揪成一团,直到师父淡淡的嗓音响起,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走向自己的位置。

“心法为万法之源,此二字通行于六界。自上古而始,诸神便着力摸索心法,及至后世,探究之人愈来愈多,所著心法分门别类,也愈发广泛,如今世间所存心法成千上万,于你们而言,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才是当下首要之重……”

听到这里,尧音手扫过桌面,顿时三本古书整整齐齐码在案头。

她们神女一族不擅心法,这么多年传下来的也就区区几本,而且还各有缺陷……

或许是害怕后人栽跟头,那些缺陷都被清清楚楚记载在封皮处,以作警示之用。

尧音抿了抿唇,事到如今,修习心法肯定是跑不了的,与其从那么多杂乱无章的心法中一本一本挑选,还不如就用自个儿家的东西。

实在不行,她可以把这几册心法拿给青离看看,请他想办法改一改,应该也是能用的。

正思量间,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而出现,拿起其中一本心法,细细翻看了几页,又放回原处:“这些不适合你。”

尧音抬起头,正巧对上他深如沉墨般的瞳眸,随即垂下眼:“尊上说得极是,还请尊上指点。”

洛华注视着她低垂的双鬓,静默稍许,最后一言未发,转身回到台上:“今日到此为止。”

众人皆是一脸意犹未尽,正听到最精彩的地方,怎么就结束了?

洛华面不改色,交代过后,直直迈向尧音那边,淡声道:“跟我出来。”

说完便负手走了出去,尧音眼皮一跳,蹙了蹙眉,迟迟未有动静。

银桐见状,忍不住伸出枝叶戳了戳尧音手臂,凑上前轻轻提醒:“神女大人,尊上喊你出去~”

尧音目光冷凌,余光瞥了她一眼:“本座听到了。”

银桐抖了抖,瑟缩起叶子,脑袋越埋越低,她也是怕神女大人又惹尊上生气嘛,貌似每次起争执她家神女大人都落不着好……

尧音闷闷将桌案上的心法全部收进袖中,终是站起身,拂袖跟了上去。

这两人一走,殿中顿时活跃许多,大家三三两两凑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外瞄两眼。

其中最尴尬的要数蔚然,她本为天界元老,资历极深,若非如此,当初她元神将灭之际,尊上也不会出手救她,可今日在这问仙堂,她一点脸面算是丢完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尧音那个疯子,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动不动就祭出本命法器,吓唬谁呢!

最可怕的是尊上竟然那样护着她,尊上不是最疼小漾的么,镜像之中放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尧音先出言不逊,让她和小漾滚的!

是,她承认,她对尧音的确存了几分笑话的心思的,毕竟这位神女大人出世以前,她才是整个天界最耀目的女神仙,即便是天后也及不上她的光芒,可自从尧音出世后,愣是处处压她一头,她天界第一女仙的称号,也平白被夺了去。

尤其近日,一见到尧音同青离在一处,她更加浑身不自在。

虽然她招惹过的男人不在少数,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唯有青离。

她至今仍记得少年一袭鸦青道袍,冰冷生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