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姑娘是尊贵人,不靠手艺吃饭的,她要是干上你这行,你啊,可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

“可不。”

老爷官运享通,姑娘的身份当然也跟着节节拔高。现在的人都讲究个高门嫁女,可见将来姑娘嫁的人家必定也不错的,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象她们一样得靠手艺挣饭吃。

“你也别吃太多了,尝个味儿就行,当心这吃多了晚饭吃不下去。”

赵妈妈倒了一碗山楂茶给她消食。

唐妈妈拉着她坐下:“你也歇会儿吧,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你也怪不容易。和你说,你再忍那么个把月,正月里我就给你添两个帮手,你看够不够使?”

“足够了。”赵妈妈笑着说:“其实家里一共这么些人,做饭也不累。倒是每天琢磨菜单有点儿伤脑筋。”

一般的菜式安排当然难不倒她,难的是现在家里有个孕妇,这口味儿确实有些不好把握。

“等开了春啊,又添位小主子,到时候你才有的忙呢。”

“可不是,那是大喜事。老爷的官越做越大,夫人又有喜,这个家里人只会越来越多。”赵妈妈一脸是笑。

这忙喜事,是越忙越开心啊。不过人手也确实要添了。现在桃核经常过来帮她烧火打下手,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你今天出去一趟怎么样?”

唐妈妈笑:“那个刘牙婆欺生,觉得我不懂行,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说一个五六岁的粗使丫头就想卖我二十两。”

“你就该啐到她脸上。”

“哪能啊,这后头还用得着她呢。”唐妈妈说:“她一看我不信,还给我倒苦水,说什么荒年好买人,逃荒来的有的身价钱都不要呢,只要有个吃饭的去处就肯签卖断的死契。这几年风调雨顺的,今年又是个丰年,这卖人的少,身价当然贵。”

“她这话也只好哄哄三岁孩子。”赵妈妈说:“他们这些人线扯的长着呢,说是风调雨顺,可是今年夏天不还听说南边有水患吗?他们这些人闻着腥味儿就上,还有不赶着上去吸血的?前儿买菜还听说那谁家买了几个南边儿人?”

唐妈妈提示:“是柳条胡同的夏家,听说他们家一次买了二十来口子呢。”

两人一起骂了牙婆黑心。赵妈妈还特意叮嘱:“别人我就不管了,我这里是得两个人。不要那太小的,还没个锅台高的,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又不懂事,难道要我哄孩子不成?也不要那太大的,十七八的姑娘心眼儿太多太活,干的事儿没有惹的事儿多,用不了两年就琢磨嫁人。这一嫁人二生子的,得耽误好久不能干活儿呢。”

“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

“可有打听着乳娘?”

“这个倒没有。”唐妈妈说:“赶明儿我再去别处问问,放出风去,还有两个来月呢,应该找得着。”

“可不要找那年纪偏大的啊。”赵妈妈把箩端起来,唐妈妈问:“这是要做什么?”

“姑娘说,少爷喜欢吃这炸的小干鱼,正好家里有,我就炸一点儿。”

唐妈妈笑着说:“这个好,炸着吃脆生生的,多炸点儿,我也跟着沾沾光。”说着,她拉过小凳子在锅门处坐下:“来来,我给你看火。”

赵妈妈嘱咐她:“先别填多少柴火。”

“我知道。”

“大一点,才会带孩子,奶水也好。”唐妈妈摆开促膝长谈的架式:“和你说,以前我表妹吧,她生头一个丫头的时候,一滴奶水没有,生老二的时候呢,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子又能吃,她那点儿连个半饱都混不了,天天得搭米汤面糊。生到老三的时候,那奶水才够吃呢,对了,她家老三最聪明了。”

赵妈妈摇头,把晾好的小干鱼拨进油里,用大漏勺来回拨弄,看着小干鱼在温油里泛着花上下翻滚:“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表妹一样啊?我以前街坊,头生胎就是大胖儿子,那奶水好的呀,都往外喷。”

小鱼干不用炸太久,不然炸老了。赵妈妈把小鱼干捞出来沥油,侧头听了听:“好象有人拍门,许是少爷回来了。”

唐妈妈赶紧过去应门。

不但小山回来了,连吴叔也回来了。

“老爷怎么和少爷一起回来了?”

小山笑着说:“在巷口正好遇见。”他用力吸了两下鼻子:“这味道…是炸鱼了吗?”

唐妈妈笑着说:“是。”

小山乐呵呵的就要奔厨房去,吴叔一声断喝:“小兔崽子,给我站住。老子话还没说完呢,跟我到书房来!”

小山停住脚,一脸不情不愿的小声嘀咕:“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就记着吃。”吴叔把斗篷解下:“快过来,还有事情问你。”

小山没办法,只能拖着步子跟吴叔去了。

饭已经摆上了,也不见吴叔爷俩过来。张伯已经坐下了,看着一桌子好菜,笑着说:“不错不错,把酒烫上。”

大妞不等他说,已经灌好酒端过来了:“酒来啦——可是人还没齐哪。”

张伯站起来:“我去催催,他们八成说话说的忘了时辰了。”

张伯去了不多时,果然把小山爷俩都叫来了。小山进门时垂头丧气的,一看就是挨了训了。不过一看到桌上的好菜,立刻两眼放光,满血复活了。

一百一十九 过年

第一次在京里过年,感觉反而没有过去那么热闹。

物质上当然是更丰富了,吃的可以算得上山珍海味,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往年有一家四口加上张伯父女一起团聚,今年吴叔不在。

吴婶笑着举起杯:“来来,咱们吃。”

小山放下杯子,举起筷子,快狠准的直接瞄准了刚才就看中的五福临门。五样凉菜拼成花瓣形,中间是用萝卜雕的莲花。

“啪”的一声轻响,大妞和小山的筷子在盘子上碰到了一起。

两人又看中了同一块肉。

这种情形在过去是屡见不鲜的,几乎天天都在饭桌上发生。他们都知道哪一块肉最好吃,出手的速度也是不相上下,所以筷子打架的事儿天天都有。而且通常之后两人都各不相让,从筷子大战上升到口角相争,甚至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

可是今天十分意外,怔了一下之后,两人不约而同撤了筷子,然后各自另夹了一块肉。

吴婶笑着说:“哟,今儿这是怎么啦?”

张伯抿了口酒:“又过一年,大了一岁,还学会谦让了,不错不错。”

阿青含笑,看看大妞,又看看小山。

真象张伯说的那样吗?不见得。

大妞可是同她说过,小山离家几个月,肯定没好的吃,他现在刚到家,自己就做做好事,让让他。口气里充满了一种故作大度的同情和宽容。

小山的想法更好猜了,阿青是看着弟弟长大的,他的想法阿青总是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呢,一准儿是在山上几个月都没见过家里人,这一回来了。心态也有些不一样。不说要让家里人刮目相看吧,也要尽力表现成熟懂事大方。

总之,恨不得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

阿青等着看两个人都原形毕露。

果然,接下去在八宝鱼、如意卷儿、水晶鸡丝这几道菜上,两个人的又没少碰撞。眼看这筷子舞的越来越虎虎生风,两个人的脾气也象桌中间那只热锅子一样火苗嗖嗖的往上窜。

吴婶在吃饭前就耐不住饿,先吃了点心。孕妇经不得饿。感觉晚吃一口肚子里都要造反。旁的什么事都顾不上了,一心一念只有一个吃字。所以这会儿桌上一桌子好菜,她倒没胃口了。有一盘金银满堂摆的离她近,吴婶有一下没一下的夹这个吃。金玉满堂听着华丽富贵,其实是道不折不扣的素菜,吴婶吃它也就图它个鲜脆。

阿青也没什么胃口——做菜的时候热清高涨。菜上桌了,感觉象是完成了一项重大工程。却没有多少食欲。

她给吴婶盛了点热汤:“娘,别光吃那凉菜,喝口热汤吧。”

吴婶笑着接过:“好好。”

她喝了一口热汤。汤是盛在一口小砂锅里的,下面也有炭火保暖。并不因为已经上桌一会儿而凉掉,依旧烫热美味,舌头首先感觉到的是微烫。然后是鲜、香、软、滑,一口汤下肚。人确实感觉舒服。

吴婶想起丈夫。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口热茶能喝。天寒地冻,夜深霜冷,可吴叔还是得当差。越是这种年节,越是不能懈怠。

吴婶心疼丈夫。

大过年的不能回家,也不知道宫里的值房炭盆够不够烧,他的袜子要是汗湿了,带的袜子他能不能想得起替换。要是来不及换,一直穿着双湿冷的袜子,那脚多受罪。

吴婶不能久坐,桃枝一看她神情显的有些疲惫,就赶紧上前:“夫人要不先去西屋歪一会儿歇歇?”

吴婶点点头:“也好。你们慢慢吃,我先失陪。”

阿青也站起来,扶着她另一只手,和桃枝一起送吴婶到西屋里。桃枝手脚麻利的挪过来一个靠枕让吴婶倚着,又拿了一床薄毯来替她盖上腿。

她替吴婶把鞋子脱掉的时候,阿青看到那鞋应该是新做的,鞋口比她原先穿的要松。

“娘,你脚觉得胀吗?”

“有一点儿。”

“我给您捶捶腿吧?”

吴婶眯着眼点点头。

桃枝忙说:“哪用姑娘动手,我来服侍夫人就好了。”

“你服侍是你的心意,我也想尽尽我的心意啊。”阿青拿着美人拳,坐在榻边一下一下轻轻替吴婶捶腿,一边捶一边想着,等下要问问吴叔,吴婶这样腿脚都有些浮肿有没有关系。记得以前听说孕妇好象都会有水肿,算是正常现象,不过还是问过张伯更放心些。

捶了一会儿,吴婶忽然出声:“什么时辰了?”

桃枝在一旁答:“戌时过半了。夫人是困了吗?”

吴婶摇摇头,伸出手说:“扶我坐一坐。”

阿青看她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轻声问:“娘,怎么了?身上有哪儿不舒坦?”

“没有。”吴婶定定神,阿青又倒了杯水过来,吴婶喝了两口就不喝了:“我刚才好象盹着了,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太记得了。”吴婶劝她:“你去吃东西吧,不用陪着我。让桃枝打水来我洗洗脸,时候不早,我也该睡了。”

“娘,你要是身上不舒服一定记得叫我。”

“我知道。”吴婶叮嘱她:“看着小山别让他胡闹,守岁也不要熬的太晚了。”

阿青走到门口还回头看,吴婶故意不耐烦的冲她摆摆手。

阿青笑笑,掀帘子出去了。

吴婶看她出去了,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消失了。

她刚才确实做了梦,而且她还隐约记得梦里的内容。

她没和阿青说,因为梦的内容不算愉快。

她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真奇怪,有好些年没梦到那些事了。

他们当时逃难到七家镇安顿下来之后,她还经常在梦中惊醒。梦里她都回到了京城,一开始总是好的,她和小姐在一起,小姐在阳光底下笑,拿扇子扑蝴蝶,画画,弹琴。可是接下来就会发生变故,平静美好的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总能听到小姐的哭声。

在梦里她总想伸出手拉住小姐,把她从苦难中救出来。

她从来也没有成功过。

和吴叔成婚后,身边睡个男人,胆气壮了些,心里安定了些,恶梦渐渐就少了。或许真象老话说的,男人身上阳气重,镇得住邪。等她再生了小山之后,她就更少梦到从前了。

来到京城之后,她做梦倒是总梦见七家镇了。

梦见他们在七家镇的家。

那是他们一砖一瓦,从无到有建起来的。那儿的一切她都那么熟,无数次擦试过的桌椅窗棂,门口墙角边长出来的绿苔…

但刚才她梦见的不是这些。

她梦见她又回到了逃难的时候,吴叔不在身旁,只有她一个人,抱着一个婴儿在无助的奔跑,后面暗影幢幢的,有危险在迫近。

跑着跑着,她突然想起,怀里的孩子怎么不哭?份量怎么这样轻?

低头一看,她抱着的哪是孩子,根本就是个空空的襁褓,里面裹着的孩子早就不知去向了。

她把孩子丢了!

吴婶这一下惊的几乎掉了魂儿,一下子就从梦中醒了过来。

看到阿青的那一刻,吴婶心里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一刻前还和女儿说过话,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虽然已经从梦中醒来了,可吴婶还是惊魂未定,桃枝轻声问:“夫人,我去打水来您洗漱安歇吧?”

“哦。”吴婶应了一声,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感觉到那不容忽视的存在和份量。

真是…就算丈夫不在身旁,也不应该胆小成这样。她有阿青,有小山,现在肚里还有一个快降生的孩子。

她可不能还象年少的时候那样胆小怕事。

阿青还有些不放心,又回来看了一次,桃枝正服侍吴婶梳头,首饰已经都取下来了,发髻也散过了,桃枝正替她一下一下的梳头。吴婶看起来面色红润,神情也很安详,阿青这才放下心事。

“怎么又来了?外头怎么样了?”

“张伯已经回去了,我和小山、大妞围着炉子吃点心说话呢。”

“好,早些睡,可千万要注意别着了凉。”

阿青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