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他们站在黑暗中,但是塔下的世界并不是一片黑暗。

大半个京城都在他们的脚下。

那条河从脚下,从塔边蜿蜒穿过,那是一条在缓缓流动的灯河。

黑暗中的点点灯光看起来象是夜幕上的闪烁的的星光,有的明亮,有的黯淡,远远的地方还有焰火升空。象花朵一样,开了又谢,明灭不定。更远的地方,夜色苍茫,天穹广阔。

阿青缓缓呼出一口气,呵出口的热气化为白雾,然后转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宜赏灯的地方。

几个人站在黑暗中都没有作声。他们带着的灯笼在风中被吹的摇摆不定。

阿青把两手拢在一起取暖。

这个庞大而古老的京城,在这一刻显得这样生动鲜明。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但那样的恍惚只是一瞬间。

小山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这里位置这么好。怎么没什么人啊?”

其他地方都人山人海的,庙里,河里,人挤人。船挨船,塔上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这儿冷清。”陈公子说:“上元节出来的人都是赶热闹的。这里又冷又黑,别人才不来呢。”他转过头,低声问:“冷吗?”

阿青拢紧了斗篷:“有点儿。”

得亏穿的厚,可就是这样。还是觉得身上快被风吹透了。

“那咱们下去吧。”

小山抢着走在前头:“楼梯这儿黑,大家慢着点儿。”

塔是砖石的,楼梯是木头的。大概年头有些久了,踩上去吱呀吱呀响。

他们吱呀吱呀的下楼。同时还听到有人上楼的吱呀声。

楼梯只一个,他们在三楼就遇上了。

小山看人家已经上了大半楼梯,挺干脆的把路让出来。

上来的人和他们在楼梯口打个照面,陈公子先躬下身去:“二伯父。”

被他称作伯父的那个人中等身量,面容清瘦,灯笼的光不亮,阿青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你也出来看灯?”

那人声音低沉,细听还有点嘶哑。

“是啊,”陈公子微笑着说:“这地方还以前您带我来过,正好这几个同伴刚到京城,是头次出来看灯,所以带他们上来看看,还是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自然又不失礼数的介绍:“这位是我二伯父。”

阿青他们跟着称呼一声伯父,那个人笑着说:“看着面生,都是哪家的孩子啊?”

“月桥巷吴家。”陈公子说:“您还记得吧?吴家以前还救过我一命哪。”

“哦,记起来了。”那人这时候才认真打量站在陈公子身后的这几个少年人。

他的目光在阿青身上停住了。

“这位是…吴姑娘?”

陈公子应道:“是的,是吴大人的长女。”

阿青又有了那种微妙的感觉。

这个人对她的关注有些过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的长相,是不是和她亲生父母中的一位…比较相象?她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回到京城之后又没有见过什么人,可是当年的薛学士小姐和东平侯嫡孙,肯定有人熟识他们。

“吴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啊?”

阿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问她。

“我是仁化二十二年生人。”

“哦…”

那人顿了一下,阿青想,他顿的这一下,大概想到这一年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件。

二王之乱。

“几月生的?”

“已经是初冬了。”

姑娘家的生辰日子自然不能随意的当着人说,而且还有一点就是,阿青出生的确切生辰吴叔和吴婶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个笼络的月份,具体日子和时辰他们不清楚。

阿青出生的时候吴婶不在京里,吴叔把她带回去又非常仓促,来不及问清这些细节。当时能逃命已经不易,谁还管得了那些?不过吴婶前几日才念叨过,说这生辰八字还是请人算一算定下来才好。

一百二十六 同船

生在哪年不是人可以自己挑的,但是仁化二十二年当真不是个吉利的年份,一直到现在,很多很多人还是不愿意、也不敢提起这个年份。

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二王之乱,这一年有成千上万人因为牵涉进二王之乱,或杀头,或流放,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更不要说之后长达三年之久的的兵祸,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阿青就出生在这个年份。

如果不是吴叔和吴婶,她这条小命大概也早早葬送在那场变乱之中。

平时阿青不会去想这些事。

今天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却想了起来。

“仁化二十二年啊…已经十来年了。”那人转过头说:“你们这是要回去了?”

话还是向阿青问的。

阿青点头说:“我们已经出来好一会儿了,是该回家了。”

“也好,虽说上元节这些日子不宵禁,可更深夜凉,早些回去好。”他转过头,吩咐陈公子:“你好好送吴姑娘和吴公子他们回家去。”

“是。”陈公子应了一声:“上头风大,您也别待太久,早些回去吧,不然又累得旁人操心。”

他的二伯带着笑意说了句:“你还倒管起我来了。”

这位二伯不知道是打哪儿称起来的,但一定不是平常人。

从塔上下来,阿青觉得从前心到后背都凉透了,回到船上大妞拉起她的手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姐,你手怎么这么凉?”

“可能上面风有点儿大。”

“确实啊,怪不得一般人都不上去呢,真是太冷了。我倒杯热茶给你喝。”

“没事儿的。”阿青搓了搓手:“船上已经暖和多了。小山。你和陈公子也别在外头待着了,进来咱们说说话吧。”

小山应了一声,两个人从船头下到船舱里来。小山可不怕冷,脸庞被冷风一吹,红的发亮。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着,船身从外面看着窄,但真上了船。却发现船上很宽敞。一盏宫灯悬挂在他们头顶上。

“姐,喝茶,趁着热喝驱驱寒气。”

“你也喝。”

大妞笑着说:“我不怕冷。”不过还是也端了杯热茶。两口就灌下去。

河上的灯船笙歌依旧,不知道哪条船上有人在唱歌,歌喉宛转,唱的是花好月圆颂太平的曲子。月亮升到了头顶。水波动荡,映出碎银一样的月光。

“真好听…”

平时可没有机会听到。她们是姑娘家,而有歌听的多半是风月场,不是她们这样的姑娘能涉足的地方。

“喜欢听吗?”

“唱的好听啊。”大妞说:“以前没听过。”

陈公子笑着说:“她们的花船就在前面,让人过去说一声。点两首你们喜欢听的曲子唱来听。”

“可以点曲?”大妞一问完了,就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忙又说:“不要了。一定贵的很。”

大妞不懂行情,可是她以前听说过谁谁家的浪荡儿子流连风月。把家产都败光的事,心里对这种地方最深的印象就是一定会花很多钱。

说话功夫,又有乐声传来,有人在弹琵琶。

阿青一直觉得琵琶声音太过激越,琴声铮铮,不管弹什么曲子都带着股杀伐之音。不过这里的琵琶声听起来却带着一股绵软的胭脂气。

小山在桌上抓了一把糖瓜子,还塞给大妞一把:“你饿不饿?逛了半天我还真有点饿了。”

“你就记着吃。”大妞白他一眼,可是也没有拒绝看起来香喷喷糖瓜子。

听完了这曲琵琶,船也转了个弯子,从一座石桥的桥洞下穿过。

前面的船行的慢,他们的船在桥洞下停了下来。

桥洞壁上写着有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一看就是男女两情相悦的句子,而且上下行的字迹不同,头一行显然是男人的笔迹,后面的则显得柔软秀丽,应该是女子写的。

“姐,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这儿写的诗。”

大妞探头看了一眼:“咦?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看样子墨迹很旧了。”

“今年夏天雨水不多,要不然河水一涨起来,字迹可能就给泡没了。”

这样看着就能想象到写字的情形。大概写诗的人也是乘船经过这里,船在桥洞下象他们一样暂时停留了一下。当时他们可能正在写字,有现成的笔墨,所以顺手就在桥的基石上写了这样的情诗。

“要不咱们也来写?”

“那还得找笔墨去。”阿青笑着问她:“你想写什么啊?”

大妞肚里没几滴墨水,挠着头犯了难。

小山也在另一边的桥洞壁上发现了字迹,看来在这儿写字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大妞看看陈公子,又看看阿青,伸手拉了小山一把:“你跟我来一下。”

小山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干嘛?”

“咱们出去看看灯。”

小山嘀咕:“刚才是你说外面冷的,现在你又不怕冷了?”

“少啰嗦,让你出来就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大妞硬把小山拉到外面船头上去,船舱里当然就只剩下了阿青和陈公子两个人了。

这个大妞…

阿青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刚才舱里四个人,气氛显得很轻松自在。可是现在只剩两个了,他的目光让阿青觉得很不自在。

他站起身来,坐到了刚才大妞的位置上,和阿青的距离一下子变近了。

阿青飞快的转头看了一眼船头。

这人怎么这样!小山随时会进来的。

“你刚才说…找我有要紧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陈公子微笑着把点心盒朝她移近了一些:“尝尝,我特意让人准备的,应该合你口味。”

阿青哪有心情吃点心,她顺手捏起一块酥饼,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我就是想邀你赏灯,刚才已经赏过了。”

前面的船已经让开了空位,他们的船也平缓的向前驶了出去。

阿青没出声,等他的下文。

她又不是三岁孩子,不会被他这么就糊弄过去。

“你还真是…”真是什么他没接着说,又咽回去了。阿青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和刚才在寺庙外相遇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了。他态度闲适悠然,眼中带着笑意,完全没有刚才那种紧迫和压力。

也就是说,不管他找她究竟是为什么,现在他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

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叫她去看灯?

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