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杯酒一仰头都咽了下去,一股辣辣的热气泛上来,阿青眼眶一热,差点儿泪就涌出来,赶紧借着吃菜,把这股劲儿给压回去。

她的酒量不行,陪了三杯之后,吴婶就不让她喝了,给她和大妞都换上了玫瑰露。

屋里头热,吃了酒之后更热,反正也没有外人,阿青把外头的罩衣和厚袄都脱了,穿着一件薄薄的小袄。

小石头跟着吃了几口菜,他年纪还小,白天又玩儿了整个白天,守不住岁,已经在吴婶怀里头睡着了。

阿青把他接过来抱到里屋去放下。

可能是酒劲儿上来了,把小石头放下,给他盖上被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觉得头晕的很。

阿青扶着床柱,一斜身坐了下来,想缓一缓再起。

吴婶不大放心,掀开帘子跟了进来。

“你没事儿吧?”吴婶伸手试了一下阿青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就是喝了酒之后脸红的厉害。

“是不是刚才的酒劲儿太大了?你也先歇一会儿吧。”

“没事。”阿青不想扫兴,喝了两口茶缓了缓,还跟吴婶一起回去入席。

小山也不敢再多喝了,上次喝醉一回,之后他就没有再馋过酒。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要什么东西得不到,那就跟着了魔似的,还非它不可了,一门心思就琢磨怎么弄到手。可是一旦真放到手心里,那又不稀罕了。就跟现在小山似的,以前吴叔不给他酒喝时,他总是为这事儿跟吴叔歪缠,一见大人喝酒,他就跟着旁边说好话——其实他馋的也不是酒,而是向往着酒所代表的另一层意思。

能喝酒,就说明他是个大人了。他是想通过喝酒来证明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以期得到成年人世界的认同和接纳。

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觉得喝酒有什么神秘了,更不会觉得喝醉了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

吴叔喝的微醺,张伯走起路来也有些打晃,两人摇摇晃晃的起来,说去书房下棋去。

吴婶赶紧喊人拿灯笼、取他们的斗篷过来。

掀开帘子出了门。北风吹在脸上,皮肤一下子冷的发紧。

张伯感喟的说了句:“又下雪了。”

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落雪了。雪并不大,风也不大,静静飘落的雪片就象春日里飘落的花瓣。

吴叔接过灯笼,和张伯两个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张伯兴致上来了。还哼起了曲儿。他刚哼一一句吴叔就跟他打岔:“不对。你唱错了。”

“我哪有错?就是这么唱的。”

“词没错,你的调不对。”说完,吴叔也哼了一句。

其实这两人唱的都不叫跑调。而是根本就没在调上。反正阿青记得以前在乡下听人唱的,跟他俩完全不一样。

可是只要唱的高兴,其他的事情也不用计较。

快走出院门了,张伯忽然转头说:“小山呢?小山?”

小山赶紧应了一声。他刚才想扶吴叔,吴叔不叫他扶。说自己没喝多。

“你也过来,咱们去前头说话,让他们娘几个在后头吧。”

小山愣了一下,转头看吴叔。

“走吧。”吴叔招了一下手。小山赶紧把心头的激动压下去,快步赶上长辈,同他俩一起走了。

吴婶哼了一声:“让他们走。咱们回屋去烤火说话。”

席面撤了下去,窗子也开了条缝。好让酒菜的味道散去。桃叶挑了一块香料放进熏炉里,盖上炉盖,青色的烟气顺着烟孔袅袅散逸。

吴婶和阿青大妞索性上炕坐着了,玉玲端了茶上来,玉纹将一只八宝填漆描金的攒盒放下,掀开盒盖,里面各式果子蜜饯零嘴一样一样的整齐码在盒里,大妞先挑了一块桃脯。桃脯肉肥厚香甜,外面的盐霜又止渴生津。刚才喝了酒,她也老觉得喉咙干渴,跟有火在烧似的。

吴婶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又是一年了,这过一年老一岁。以前盼着过年,现在一想到过年就有点儿害怕。”

“您哪里老了,”大妞嚼着桃脯满口生津,她一张嘴说话,口水差点滴下来,她赶紧使劲儿的往回吸:“您看着可不显老,出去说您是刚成亲的小媳妇也有人信啊。”

“你就会说好听的哄我。”吴婶一边剥松子一边说:“还不老?等你青姐一嫁了,转过年没准儿我就有外孙抱了,都做外婆的人了还能不老?”

可吴婶也就三十来岁啊,一枝花的年纪,说起话来这样老气横秋的。

大妞笑着拍了阿青一下:“青姐,你听见了没?我婶儿等着当外婆呢,你可得上点儿心,早点儿让她如愿才是。”

阿青才不会因为这么两句打趣就难为情,反过来咯吱大妞:“你别说我,你自己呢?”

吴婶跟着帮腔:“没错。大妞你也不小了,我正想着过了年和你爹说呢,替你张罗终身大事了。”

“我不嫁人。”大妞笑得厉害,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她特别怕痒,阿青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弱点也特别的了解:“我就守着家过了。”

吴婶摇头:“哪有不嫁人的理?你别净说瞎话蒙我。”

“我真不嫁人。”大妞认真的说:“要是我嫁了人,我爹怎么办呢?嫁了人婆家还能让我照顾孝顺我爹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也太让人心寒了。我爹说起来,也是一把年纪了。他又没有续弦的打算,可能这辈子就我这么一个闺女了,我不孝顺他谁孝顺他?”

以前大妞就说过不嫁的话,甚至对阿青还说过要招个上门女婿。但是以前都可以算做年纪还小,开玩笑。

但这一回,连吴婶带阿青都能看出她是拿定主意了。

“你是真这么想的?”

“没错。”大妞气定神闲,象说家常话一样平淡的说:“过两年,看有合适的就招个女婿呗,和我一起打理药铺,照顾我爹。虽然我没有亲兄弟,可是我有叔、婶儿,还有青姐和阿青,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呢,我总不会怕一个外人能反过来做了我的主,欺负了我去。”

可是但凡有点出息的男人,哪能答应做上门女婿呢?以前也曾经听说过,谁谁家招了个上门女婿,原是和那家讲好的,都签了文书,还一次性给了女婿家里几亩地一些钱财做补偿。那家原是好几个儿子养不起,也没那个钱给他们都娶上媳妇成家,想着反正儿子多,舍一个出去给人家做女婿也没什么。先前挺好,过了二年生了孩子,女婿却还是想让孩子跟自己的姓——

这先前文书上都是讲好的,孩子生下来跟女家的姓,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才招婿上门的,当然不能够同意。可是夫妻间有了感情,小夫妻为了这件事情闹脾气吵闹是有,但总不能不过日子了就此拆伙吧?

最后孩子跟的还是女家的姓,但这并不代表从此以后事情一切太平了。为了安抚女婿,不得不再给他原来的家人一些好处。

有时候的人的胃口就是这么慢慢喂大的。

女婿家来走动的太勤快了,每每都打着看孙子的借口来。没错,这也算是他家孙子,总不能不让人来看吧?可是总哄着、总想挑拨女婿和孩子跟这边家里不亲算怎么回事儿?还想把自家其他儿子也送到女家的铺子里来挣钱管事…

吴婶想,这招女婿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因为肯做上门女婿的,要么人穷志短,要么窝囊糊涂。当时就算招到一个算合心的,以后日子长着呢,磕磕绊绊的事情多了去了,一辈子还有几十年,不能总将就着过下去吧?

“这事儿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吴婶没有一口反对:“你爹的意思呢?”

“我爹不会多管的。”大妞说:“要是问他怎么样,他肯定说,我自己愿意就行。”

没错,吴叔可能还真会这样说。

这当爹的跟个甩手掌柜似的,对女儿确实不够关心。

“好了,别说我了。”大妞赶紧把话岔开:“往年小山都跟咱们一块儿守岁,今年我叔居然把他叫到前头去了。”

“他也不小了,哪能老跟小孩儿一样,同咱们混在一块儿?你叔也得多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二百一十五 把酒

事实上,小山真被教导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哪里有啊。

吴叔和张伯两个到了前面书房说是要下棋,其实两个人都是臭篓子,玩了一会儿摆棋子,让人端了酒菜来又续上了。小山嘛,长辈们面前哪有他一个小辈的坐位,他就坐在小凳子上,轮流倒酒。

不过虽然派的差事跟使唤小厮一样,小山却挺高兴的。

每年过年陪着娘和姐姐在后院儿里,他干的其实也是跑腿倒茶听差遣的活儿,还得被几个娘子军轮番取笑打趣,总之,好事儿没他的份,需要个垫底儿的,那准保找他没错了。

吴叔和张伯说的虽然是一些闲话,可是小山听的津津有味。

他俩话题很跳脱,有时候说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听起来,那时候张伯也住在京城,不过和吴叔当时并不相识。可是说起京城那时候的老字号名吃,两个人都如数家珍。这家的卤肉好,那家的汤更好。还有一家专做猪皮冻的,特别好吃,每天就做两锅,去的晚了就买不着。那猪皮冻下酒最妙,老掌柜不做了之后儿子接着做,还是那个味儿,老客们一样捧场。

“我当时给我爹跑腿,隔三岔五去买。”

“我倒是没去过几次。”张伯想起来:“当时一听说是猪皮做的,就觉腌臜。你知道乡下养猪那…”

“去去,都象你似的,那日子别过了,你们学医的人就是想得多。”吴叔抿了半盅酒:“照你这么说,那青菜你也别吃了,一样是粪水浇的嘛。萝卜还是埋在土里的。那更加不能吃了。”

张伯被他说的一直笑,小山也听得好笑。

张伯笑完了说:“我倒是喜欢回家的胡同口有家卖烧饼的,一开始一文钱就能买一个,烤的香酥可口。回家的时候常常肚子都饿了,所以一闻见烧饼香味儿就忍不住买,差不多天天都要买一个。”

“现在那些东西都找不着了。”吴叔说:“咱们回京之后,我去过那家卖猪皮冻的店。那儿早改成茶铺了。问起原来的铺子,倒还有人记得,说是十几年前就关了店不做了。”

那就是二王之乱的时候了。经历过那么一场风雨动荡。京城与吴叔和张伯记忆中的模样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

“那烧饼也不在了。”张伯说:“可能当时吃烧饼都是赶着回家肚饿的时候吃的,觉得特别香酥可口,现在再吃东西,怎么都觉得没有当时那么好吃。”

“你这不废话嘛。”吴叔招呼小山给张伯倒酒:“少年人那是什么胃口?给你一斤生肉都吃得下去消化得了。可现在呢?你还敢灌凉茶不?人老了脾胃先老。不还是你告诉我的?象小山大妞似的这年纪,吃什么都香喷喷的。到咱们这年纪。就只好自己注意保养了。”

张伯点头:“对。你就多多注意保养着吧。你瞧你这一年,睡过几个安稳觉?吃过几顿热饭了?人的精血气力是有数儿的,你现在多耗几分,到老了就得早还几分。”

“这条命都算是捡来的。能不能活到七老八十那得看运气。”吴叔说:“况且,有的事儿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可不。”

两人说到这儿,又转了话题。吴叔问起张伯铺子里的事情来:“上次听太医院的徐故承提起你。你和他过去就认识?”

“认识,也算有一段同门交情。他曾经向我父亲求教医术。不过并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

“你和他过去交好?”

张伯想了想:“这个人很会做人,虽然父亲曾经说他在医术一途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建树,可是会做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本事。”

“确实是,他在太医院混的也不错,谁也不开罪,做人很是八面玲珑。”

“他做他的太医,我开我的铺子。在药市的时候我碰见他了,他倒是在会长面前摆出一副旧交故友的模样,替我说了几句话。你知道我不耐烦这些事情,那两个人说到后来,倒是打的火热,算是一见如故了。”

“人家都是名利场中的人,自然越说越投机。你嘛,就是个不合群的大白鹅跑进了鸡群里。”

“怎么是鹅?”张伯睁圆了眼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你念没念过书?那叫鹤立鸡群!不是鹅立鸡群。”

“好好好,是鹤。”吴叔退让了一步:“唉,反正拔了毛都长的差不多呗,那鹅可能比鹤还多几两肉呢。”

小山低下头忍笑。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张伯突然把话题带到小山身上来了:“小山哪,你也不小了吧?你师傅平时看待你如何?”

“师傅待我不错。”

不过师傅那个人天生就是一张冷脸,就没见他对谁笑过。他的对人不错,指的就是对你比对旁人更严厉。小山打一开始就知道师傅和爹过去相识,爹还请他“好生管教”“多多督促”,这么一番盼子成材的话说出去,师傅当然对自己比对别人要求更严格。小山在师傅手底下,一开始也是吃了些苦头的。日子长了,能做到师傅的要求了,渐渐习惯了就不觉得苦。其实罚他多多操练打熬身子,小山并不觉得苦。反而是有时候被罚了要写字,这就比较烦恼了。要是罚出力的事情,咬牙坚持下来就行了。可是这字写不出就是写不出,简直要绞尽脑汁了,纸上还是空落落的一个字没有。

方师兄在这上头就在行,能文能武。师傅讲完兵书,他能洋洋洒洒写出一大篇东西来交差。头一次他实在没辙,央告方师兄帮他想想办法。

方师兄只是说:“我不能帮你。”

当时他还觉得方师兄真是不讲义气。他那么会写,提点自己几句又不费事。

“我告诉你的,你写出来,师傅一看就会知道不是你自己想的。”方师兄说话并不遮掩,也没绕弯子:“你就想写什么写什么吧。写到哪儿算哪儿。这样交差可能师傅还是会训斥,也可能会打回来让你重写,但总比我帮着你出主意,让师傅看出来大发雷霆的好。”

小山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还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惭愧过。硬是没话找话的挤了几行字。第二天交上去,果然不过关。可是师傅只是说:“你再回去把我讲的东西看几遍,我讲的时候你准是开小差去了。”并没有多加训斥。

可是对其他几个人。就不是这个态度了。师傅是把他们写的东西直接扔到他们脸上去了:“你们觉得找人捉刀我看不出来是吧?啊?还有你,居然就照着抄旁人的!”如此这般,把他们当众训的狗血淋头不说。除了要重写,还有其他的加罚。并且师傅也说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他绝不姑息,再有下一次。让他们全自己滚下山去。

果然方师兄说的对,写的孬也比抄旁人的强。

后来师傅就慢慢给他们另外布置功课了。比如先给他们看一张地形图。有时候是个城池,有时候是个营寨,看图的时间一般是一柱香,看过后就收起来。回去让他们各自去想,如果自己已经成了兵将,要如何攻下这座城池呢?又或者问。如果你遇到了有人围城攻击,该怎么将城守住。

方师兄总是有很多好办法。小山呢,思路常常与众不同,别开生面,师傅有时候说他异想天开,不过有的时候对他的办法也会点头给予赞许,说兴许能收奇兵之效。更有时候师傅会将他们这些同窗分作两边,一边守,一边攻,纸上谈兵。用棋子儿做兵士,大家一团乱斗。不过后来,渐渐就有人使出纵横联合的手段来,或是三五个人抱团,或是暗中商量好了却不露声色,等待关键时刻才奇兵突起掀开底牌。

小山现在很喜欢山上的生活,不象一开始上山时那样,觉得不自在,不喜欢,只想着赶紧能下山出师。

眼界渐宽,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浅薄,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吴叔和张伯两个灌了一肚子酒,睡的东倒西歪。小山先扶张伯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再来扶吴叔的时候,吴叔说话已经不大灵光了,还要硬撑:“我没事儿…”

“爹你要在这儿睡,还是回后头去?”

吴叔强撑着精神想了想:“我喝的太多了…你娘肯定又嫌酒臭…现在什么时候辰了?”

“快四更了。”

“我就在这儿…对付一晚上吧…”

小山也扶着他躺下,从柜子另拿出枕头来给他枕上。

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小山低下头仔细看看。

他没看错,吴叔是有白头发了。

在孩子眼中,父母就象稳固牢靠的大山一样,永远替他们撑起一片天。

可是这片天,也会老,会病的。

父亲这份差事别人看着显赫,可是个中辛苦,他自己体会最深,家人也心疼。

战战兢兢的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因为哪怕是极小的一个纰漏,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天子身边的安危,这是多重的一副担子。

小山坐在床边出了一会儿神,吴叔很快睡着了,呼噜打的很响。小山也没自己回屋去,又找出床被子来,就随便在靠窗的榻上卧下了。反正屋里头地龙烧的旺,一点儿也不觉得热。

晚上张伯和吴叔都喊渴,小山起来服侍他俩各喝过两次水,这半夜等于没怎么合眼。

过年时候亲戚好友间走动也多,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小山虽然想去见方师兄,可是琢磨着他多半也不得空,不如避过这几天再去,也好能清清静静的说话。

初三那天吴婶带着阿青大妞和小山去孙家做客了,小山和孙哲两人年纪虽然差着一点,可是现在两人站在一起,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孙哲瘦的象豆芽菜似的,看着气色是比夏天生病的时候好一些,可是脸上也没见多长些肉。而小山就全然不一样了,人高马大的,简直能赶孙哲两个。

他们自去前院儿不提,阿青大妞和孙家姐妹倒是宾主尽欢,孙佩一心想显摆她的新裙子,一进屋就迫不及待拉着裙摆让阿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