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过军服铠甲,易烨两人被领至曲中医室,两位旧医士得知后忙急急忙忙地收拾各式各样私物准备即刻搬出。

子青本就不善言辞,此时便静静侯在医室外。倒是易烨无端生出雀占鸠巢之感,心怀歉疚地想去帮忙,又担心被人给脸色看,面上陪着笑蹩在旁希望能帮上忙。

“小兄弟,来来来,这边还有些跌打损伤的药,药酒还剩了小半坛子,我们就不带走了,都留给你们。”其中一位医士年纪约四十上下,笑指着角落里的大坛子告知易烨。

易烨忙连连道谢:“多谢,多谢!”

“你们最好赶紧再泡几坛子,剩得这点也用不了多久。”

虽知跌打损伤是军中常事,但易烨隐隐察觉到他似乎话外有话:“常有兄弟受伤么?”

另一位医士打了个哈哈,拍拍他肩膀:“你们多备些总是没错的,咱们在霍将军麾下,又碰上了越骑校尉…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位医士显然都不愿多说,物件不多,收拾好包袱,张望了下帐内,彼此相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如释重负地出帐而去。

子青缓步进来,见到易烨尚立在原地发呆,不解问道:“怎么?”

“你看见他们出去了么?”易烨问道。

“看见了。”

“那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走得很…很…”易烨搜肠刮肚想把那俩医士的模样描述出来,“…看见他们脸上那模样了么?”

子青点头:“满面春风。”

“没错,就是满面春风,他们肯定早就想走了。”易烨皱着眉头打量医室,有点懊恼,“如此看来,此地必是凶多吉少。”

子青沉默以对,跪坐下来,拿起案上的一摞旧竹简,翻开来看,上面所书都是人名与病症、所配汤药的方子,想来应是曲中士卒问诊的记录。

易烨天性开朗,只懊恼了一会儿,便复欢喜起来:“不过咱俩能在一块,又单住医室,实在是再好不过,多亏祖宗保佑…”

正说着,突然有一人猛地闯进来,玄甲上满是灰扑扑的尘土,站定时身后披风尚在烈烈飘动。此人一脸倦容,身量虽不算高,偏偏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沉着脸打量他二人。目光在易烨身上打了个转,便落到子青身上,眼中怒气渐盛,刚欲转身出去,正碰上赵破奴笑着缓步进来。

5第二章从军(下)

“这是新来的医士。”赵破奴无视他的怒气,温和笑道,“越骑校尉,上回没分到你骂我,这回你可得谢我了吧。”

“就这样的,我还得谢你?!”越骑校尉蒙唐眉头皱得像铁疙瘩,大手一伸,把毫无防备的子青提溜到跟前,“长得跟个小鸡崽似的,被马踩两脚他小命就没了,还怎么打仗。”

后衣领被他拎着,子青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你这脾气!别勒着他啊…”

赵破奴从他手底下把子青拽出来,子青踉跄着站稳,禁不住连连咳嗽。易烨忙上前替她顺气,又将她拉到蒙唐伸手够不着的地方。

蒙唐冷冷道:“上回送来个缔素,也是跟小鸡崽似的,你说他善寻水源,是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我也就没和你计较。这回你又居然送一个这样的来!”

“你别看他生得单薄,很有把气力,” 赵破奴笑道,“长戟能扔出去三丈远呢,我亲眼看见的。”

这点倒是出乎自己意料,蒙唐怔了一瞬,面上仍有不愉之色:“他才多大,有十五么?”

赵破奴听出他语气缓和,凑上前笑道:“十八了,面皮子生得嫩而已,说不定家里都有老婆孩子了。”

“十八,这也不合规矩吧。”蒙唐冷哼一声。

“将军开口留下的。”赵破奴拍拍他,安慰道,“你最善练兵,在你手底下过俩月,这小子肯定就不一样。”

“什么俩月,最多一个月。”蒙唐瞪眼,“一个月学不会骑马操戟,你就把人领回去。”

“成成成。”

见他不再撵人,赵破奴笑着就往外走,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蒙唐立在原地,又打量了番子青,没好气地一把掀开帐帘出去。

易烨与子青尚可听见帐外传来他不满的嘀咕——“赵破奴这小子,自当上鹰击司马,就光练嘴皮子功夫!”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易烨长松口气,绽开笑容:“好险,咱们算是又过了一关,多亏祖宗保佑!”

子青苦笑,整了整自己之前被拽过的衣领:“看来这位越骑校尉脾气不是很好。”

易烨在榻上坐下,叹道:“咱们若是在卫大将军的军中就好了,听说卫大将军待兵如子,对了,还有李广将军,与士卒同甘共苦…”

仿佛被利刃击中,瞳仁猛地一缩,子青冷冷道:“与士卒同甘共苦的,未必就是真仁义,也未必打得了胜仗。”

听出她语气有异,易烨诧异地抬眼望向她,后者却已经背过身去整理物件,不愿再多言。

几乎较常用的药材帐内都备用,两人各自翻检了下,又收拾好床榻。稍晚原来两位旧医士同睡一床,故而帐内仅有一床,易烨便将床让与子青,自己睡到榻上。

子青欲推脱,被他一句“我是你哥,你便该听我的才是”堵了回来,只是依言睡床。

因初到军营,这夜两人睡得都不甚踏实。次日天还未亮,外间忽然胡笳长鸣,尖锐高亢,骇易烨打挺坐起来,惊道:“出什么事了?”

“像是集结的口令。”子青翻身起来,手摸索到旁边的军服铠甲,便飞快地穿起来,“要快!在笳声结束前需得到达校场。”

“你怎么知道?”易烨奇怪,抓过军袍。

子青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他压根没听清楚。

外间脚步声纷沓而过,顾不上再问,易烨手忙脚乱地穿衣披甲:“校场在哪?”

“不知道,咱们跟着人走就行。”

生怕受罚,两人连头发都只是胡乱束起,好在戴上武弁之后罩得密实,旁人也看不出来。两人匆匆忙忙出帐,随着其他士卒一起往校场疾奔而去。

他们俩刚至校场,气喘未定,胡笳声便已嘎然而止。身后还有十几个的士卒犹在往这里狂奔,听见胡笳声停,绝望地刹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立在校场边上,不敢再进一步。

晨风冷得彻骨,打着旋刮过,寒气穿过铠甲直渗进去,透骨的凉意。高台上静静立着蒙唐,朱衣玄甲,石雕般纹丝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过校场上集结的士卒们。

易烨与子青虽身处校场,却不知该在何处列队,两人站在队列之外,孤零零的,分外扎眼。蒙唐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顿了顿,子青仍静静立着,易烨则□地缩了下脖子,便听见蒙唐大声道:

“赵钟汶!”

“在!”一名士卒出列。

“这两名医士是你伍里的人,把他们领进去。”

“诺。”

那士卒依命将易烨与子青领入队列中,借着微弱的晨曦多打量了他们两眼,毫不掩饰眼中的诧异,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让他们站好而已。

蒙唐不说话,底下黑压压的一千多人皆鸦雀无声,就这么在寒风中抖着。良久,蒙唐才冷冷扫过校场外的那十几名士卒,道:“未能入列者,持戟十圈,同伍连坐。”

“持戟十圈,居然同伍还得连坐!”易烨倒抽口凉气,低低惊道。

话音刚出,立时队列前后左右都有人朝他嘘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易烨忙连连点头,悄声朝子青庆幸道:“幸好咱们跑得快,真是祖宗保佑!”

子青以“嘘”字作答。

易烨无奈,只得老老实实闭上嘴。

高台上,胡笳声又起,一长一短,是各队散开各自训练之意。蒙唐也下了高台,自往马厩方向而去。

此时士卒们这才敢开始说话,校场上嗡嗡声随着各队散开而此起彼伏。

方才领他们入伍的赵钟汶回过头来,目光仍有好奇之意,倒无任何恶意,笑得温和道:“早就听说要换医士,原来你们就是。”

“是,”易烨笑着应道,“我姓易,易烨;他是我弟弟,子青。”

“亲弟弟?”

赵钟汶奇道,打量着子青。子青低着头站在易烨身后,微点了下头。

“…是,亲弟弟。”易烨笑道,伸出一只手拍拍子青脑袋,替她解释道,“他不爱说话,打小就这样,锯了嘴的葫芦。”

赵钟汶笑道:“没事,兄弟俩能在一块好,也有个照应。”

“就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易烨嘿嘿地笑,手仍在摸子青脑袋,越发像拍小狗一样。

赵钟汶拉过旁边另外两人,一个黑黑瘦瘦看上去仅十六七岁的少年,另一个则生得虎背熊腰甚是壮实:“这是缔素,这是徐大铁,我姓赵,赵钟汶,以后咱们就是一个伍里的,大家还得多相互照应。”

徐大铁挠着头,憨憨问道:“你认得字么?能不能帮俺写信回家给俺娘?”

易烨点头笑道:“行。”

徐大铁欢喜笑开,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那俺替你刷马,洗衣裳。”

“不用不用。”易烨忙道。

子青在旁,抬头望向那名唤作缔素的少年,见他果然如蒙唐所说,生的甚是瘦小,个头比自己还要矮些。缔素也正打量着她,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你呢?”子青反问。

缔素显然不太愿意提自己这处软肋,梗梗脖子道:“反正肯定比你大。”

子青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赵钟汶笑道:“这小子也是刚从羌骑营调过的,十七,你们别看他年纪小,本事可大,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对了,你多大?”他问子青。

“我弟弟十八,他就是长得嫩些,其实气力比我还大。”

易烨摸着子青脑袋替她答道,见有人垫底,他底气也足多了。

赵钟汶哈哈一笑:“如此看来,都是人不可貌相。成,大家都认识了!我去和队长说一声,得先带你们去选马匹,这是要紧事!”

马厩相距并不远,却是极大的一片,比士卒们所住的营地还要大得多。马粪味、稻草味,还有粟米香全都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满耳听到的是马匹嚼草的沙沙声、马蹄声,和马儿打着响鼻的声响,易烨头一回见到那么多马,惊诧地嘴巴都合不拢:“这么多…这么多马!每个人都有么?”

“这不算多的,咱们军中每名士卒只配两匹马,虎威军那边每人要配三匹马呢。”赵钟汶边走边道。

易烨不解:“每人一匹马就足以,配两三匹马也骑不了啊。”

子青却已经明白,淡道:“在大漠长途奔袭,换马不换人,这原是匈奴人的打法。”

“这小兄弟聪明!”赵钟汶笑道,“所以待会你们每人也得各挑两匹马,以后训练隔天换一匹,务必要和两匹马都熟悉起来。”

说话间,三人穿过一排排宽敞的马厩,直到饲养闲置马匹的马厩前才停下来。赵钟汶取了令牌给厩令,说明来意,厩令方打开栏门让他们去挑选马匹。

易烨与子青两人都不谙相马之术。易烨转来绕去,想看牙口又不敢去掰马嘴,想看马蹄又不敢去搬马脚,便干脆绕到后面看马臀,倒被马尾巴扫了满脸,弄得直痒痒。待他再抬头时,看见子青已经牵了两匹马出去。

“你挑好了?”他奇道。

“嗯。”

“怎么挑的?”他看不出她所挑的马有何出众之处。

子青答道:“我就牵了离栏门口最近的两匹出来。”

“真省事…”易烨皱眉盯着一溜的马臀,半晌,也牵了两匹马儿出来,笑道,“我挑了两只屁股最大的,都说屁股大好生养,以后它们生了小马,那我就赚了。”

赵钟汶走过去弯腰看他的马,大笑道:“你这两匹马可都是公的,怎么生?”

“…”易烨也弯腰去看,“哎呦,真是公的。”

子青在旁,忍着笑不说话。

“算了,公的就公的吧。别说生小马,就是下个蛋也不归我们,都得送回马场去。”

赵钟汶又替他们领了马鞍等物,引着他们往另一个马厩走去。

“我们队的马都在这里,这是我的马,”他亲热地和一匹枣红马蹭蹭头,又忙不迭地再去抚摸另一匹黑马,“乖,乖…你们就把马栓这里,马鞍放后面。”

二人依言将马栓好。

见赵钟汶尚在与马匹亲热,易烨探头去看马槽中的食料,顿时吃了一惊:“怎么给马吃粟米,比人吃得还好,在我们村里连这个都吃不上啊!”

“马吃得这个才长得壮,跑起来耐力也足。”

“可…怎么也不能比人吃得好啊!”易烨还是觉得心里别扭。

“咱们的性命都和它们栓在一起,”子青伸出手抚摸着刚刚挑来的马匹,那马偏瘦,高高凸起的脊骨咯着她的手,“让它们吃好些也是应该的。”

赵钟汶点头道:“进了大漠可就全靠它们了。”突听见外间胡笳声起,三长两短,他忙道,“走,咱们赶紧去吃饭,回头再带你们领兵器。”

易烨一边跟着他快步走,一边问道:“我们是医士,也得跟着操练?”

“将军可不管这些,”赵钟汶无奈道,“我是旗手,徐大铁是鼓手,缔素是负责找水源的,你们俩都是医士。临战时,咱们这伍是不用冲锋陷阵的。不过将军要求平时操练我们都得参加,跟不上就罚,同伍连坐。所以…”后面的话他没再说,望他俩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殷殷期盼。

易烨与子青都明白他的意思:他俩一定不能在操练上掉队,否则就会连累伍中的每一个人受罚。

串在一条绳子上的五只蚂蚱,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画面。

6第三章同伍(上)

去糠后的粟米、麦粒、稻米加水后煮成粘粘稠稠的杂米饭,一大勺扣到陶碗中,子青端着碗环顾四周,少数的几张案几是队长或火长在用,大多数士卒们或站或蹲在吃。好在军中皆穿闭档的大绔,蹲在地上也不至于不雅。

“这边!这边!”徐大铁挥着木柶,咧着嘴,大声叫唤他们。他个头颇大,即便蹲在地上,仍是颇为显眼。相较之下,蹲在他旁边的缔素便愈发像个小豆芽菜。

子青过去,依他们的模样蹲下,徐大铁冲着她咧嘴乐,她也报以淡淡一笑。

“你真像俺妹子。”徐大铁扒了口饭,突然对她道。

子青怔住,呆了片刻,问道:“哪里像?”

徐大铁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又咧了嘴嘿嘿嘿地傻乐。

“你别理他,”陶碗颇大,缔素把自己吃不完的饭都拨拉到徐大铁碗里,后者忙埋头吃起来,“他这里不好使。”缔素用手指点了点徐大铁的脑袋。

随之过来的赵钟汶和易烨在他们身旁蹲下,正听见缔素说的话。

子青与易烨都有些诧异不解,赵钟汶扒拉口饭,含糊不清地解释道:“铁子两年前…妹妹掉井里,他…救,在井里泡得久了,差点就把命搭上去。醒了之后就变成这样,都说是脑子里头进了水。…你们快吃快吃,别愣着啊!”

子青低头用木柶拨着饭,大口大口吃着,终还是忍不住抬头偷瞥一眼徐大铁,后者已经又把饭扒完,挠着头傻乐。

“这种病症能治么?”她低低问易烨。

易烨摇了摇头,低低答道:“能活过来已属不易,没得治。”

子青便未再说话,埋头接着吃,直到吃完才抬头,乍然发现缔素一直盯着自己看。她只好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狐疑地探过头来看她的陶碗,内中已经空空如也,吃得甚是干净,含含糊糊地嘀咕了句什么。

“怎么,觉得青儿比你能吃?”易烨听清他的话,呵呵地笑,“他在家就能吃,这样的碗,再来一碗他也吃得下。”

赵钟汶打量着子青的身量,笑道:“真瞧不出来,他倒是不长肉。”

缔素孩子心性未脱,伸手就来捏她胳膊,想看看她胳膊是不是也不长肉。子青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解释道:“砍柴耗气力。”

“你想用什么兵器?”缔素问她。

子青尚未想到,赵钟汶已经替她答道:“他个头与你差不多,我看还是用短铩便利些。…你说呢?”他转头问子青。

子青依言,并无异议,点头道:“行,就用短铩吧。”

缔素便有些欢喜:“短铩我已练过一阵子,你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子青微笑道:“嗯。”

用过饭,赵钟汶带着他们到武库挑选兵器。库令查过腰牌,便开了库门让他们进去。刚踏进去,便觉得其中森冷之气甚重,长戟铁铍,整齐地叠放着,铩尖积尘,锋芒不现。子青眼尖,看见几柄铁铍上尚留着点点干涸发黑的血迹,双目莫名刺痛,飞快别开脸去。

易烨把戟、铍、戈轮番拿了一遍,都觉得太重,叹口气问道:“就没有轻的么?”

赵钟汶耸肩摇头:“要不你也用短铩吧,略微轻些。不过你可得想明白,越短的兵器越危险,宁长三分,不短一寸。”

“青儿和缔素不就都用短铩么?”

“他们身量较小,长兵器怕施展不开,若不称手,反而危险。”

易烨无奈,抬眼看见子青在东面摆弄着长弓和箭筒,眼睛一亮道:“我可以用弓箭,这个轻!”

赵钟汶笑道:“咱们振武军本就是弓箭营,弓箭是人人都要习的,待会我替你们挑两副弓出来。”

易烨大惊:“你是说出了弓箭外,另外还得再拿短铩?”

“不错。”

易烨只得拿了一柄短铁铩,“拿的兵器越多命就越妥当吧…祖宗保佑!”

见他选定,赵钟汶果然又替他二人挑了两柄长弓,并箭箙与箭支一起,让他二人拿好。

子青所拿长弓是一柄旧弓,旧主为了防手滑,在弓弣上密密地缠了好几圈麻绳。她握上去,微微扎手,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自指端传过来,她几乎是习惯性地把大拇指的指腹贴到弓弦上,自上往下一滑,本能地试了试弓弦的松紧。

赵钟汶见她动作十分老练地道,奇道:“你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