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他做什么?”妇人不客气地问道。

“故友,叙旧。”

妇人生的一双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二人,倒像是他们是什么宵小之辈。霍去病耐心有限,见这妇人对舅父如此无礼,便欲发作…

忽得里间传来陶碗被打破的声响,继而伴随着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妇人再顾不得他们,掉头就急急冲回屋里。

“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就知道糟蹋…”

孩童尚在大哭,又添上妇人打骂之声,着实好不热闹。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霍去病已经率先跨步进了小院,卫青只得跟在他身后。

小院东一块西一块地种了些当季蔬菜,大概是刚施过肥,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臭味。堂屋内,那妇人拽着孩子打,大黄狗摇着尾巴就地上的小米稀粥舔得正欢。

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管鼻涕直拖下来…

“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饭吃!”妇人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这才放开孩童歇了手,转头看见黄狗在舔稀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飞脚踢过去。

狗,呜咽呜咽地躲了出来。

“你这孩子,是亲生的吗?”霍去病直皱眉头。

妇人一转头,看见霍去病和卫青皆站在院中,怒道:“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这位大嫂,我真的是来找骈宇骞,如果他不在这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卫青上前有礼道,且自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蹲下身子替那孩子拭干纵横满脸的鼻涕眼泪。

妇人愣了愣,道:“他还在卖货,没那么快回来。”

“在哪卖,我去找他。”

卫青环顾这屋内,连像样的家具也没几件,孩子身上穿的明显是大人旧衣所改,妇人衣物也是补了又补。

“他,一般都在街头那棵枣树下面。”

“多谢。”卫青自怀中掏出锦囊,内中沉甸甸的,放到桌上,温和道:“这些请您收好。”

妇人拿过锦囊,看了一眼,便倒吸口气,迅速放回桌上,推了回去:“这些不明不白的金锭子,我可不能收,会害死我们家老骈的。”

“请夫人放心收下,这些本来就是他存在我那里的。”卫青微笑复推给她,“在下卫青,是他的故友。”

“卫青…”妇人怔了怔,吃惊地抬眼看他,“卫青卫大将军?!”

卫青点头。

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妇人很快回复冷冷神情,瞥了眼门外的霍去病,也没打算问他是谁,直不愣登地收起锦囊揣好,平板着声音道:“既然是卫大将军看望伤卒的抚恤金,那我就收了,多谢。”

便是“多谢”二字,她说出来并无甚诚意,卫青倒也不愠不恼,与霍去病告辞出来。

身后老旧的门被重重地关上,见到舅父还得看如此市井民妇的脸色,霍去病很是有些不忿。

“给她送钱两倒像咱们求着她。”

卫青微微笑了笑,道:“是我求着她没错。”

“舅父…”

“是我亏欠他的,送这些钱两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卫青拐出小巷,往街头走去,“自然是该我求着她。”

霍去病快步跟上:“您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说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更别提受伤了。”

“我既是主帅,就须负全责。”卫青淡淡道。

霍去病一怔,脚步微滞,看着舅父的背影。

听得身后脚步声停,卫青也刹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倦意深藏在唇边细纹之中:“去病,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可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

“…舅父…”

霍去病只觉得今日的舅父与往日有些不同。

卫青涩然一笑,道:“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40第十五章舅父(下)

买胭脂水粉的货郎用他仅存的左手打开脂粉盒,殷勤地请面前已是半老徐娘的妇人闻香味。几番挑剔后,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妇人方买了一盒水粉款款离开。货郎把铜株丢入钱箱里,靠着树坐下,循声抬头找树上尚在鸣叫的秋蝉。

“老骈。”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体上方。

骈宇骞眯眼,片刻之后,立起身来咧嘴直笑,欲要跪下行军礼被卫青搀住。

“将军!”

“还说得闲的时候到京里去瞧我,”卫青虽在笑,眼中却隐隐有泪花,“每年中秋我都备了螃蟹等你,等了几年也没见着你。”

被他这么一说,骈宇骞眼圈也发红,声音哽咽,瓮声道:“卑职、卑职…卑职是怕将军公务繁忙…”

“说什么话呢你,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人。”

“将军恕罪…”骈宇骞举袖胡乱抹去渗出的泪花儿,展颜笑道,“…将军恕罪,是卑职愚钝。今日将军来了,我做东,我来请将军,如何?”说话间,他已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货担。

“好。”

卫青答应地极爽快,转了头朝霍去病,笑问道:“去病,老骈要做东,你想吃什么?”

霍去病已在旁站了一会儿,听他俩一问一答,心里极不好受,此时听舅父问自己,强笑道:“骑了半日马,喉咙干渴得很,就想喝碗豆花。”

卫青点头笑道:“甚好,与我所想一样。”

听到卫青唤“去病”二字,骈宇骞打量着霍去病,奇道:“莫非这位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军您的外甥?”

“就是他。”卫青笑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轻便已官拜骠骑将军…”骈宇骞似在赞叹,又似有话未尽,“以前将军常带他来校场,我还记得。”

霍去病笑道:“我也记得你当年双手双铩,有万夫莫当之勇。”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骈宇骞哈哈大笑,单手稳稳担起货担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行去,边道,“前头就有个卖豆花的摊子,我知道你们是想替我省钱,不过你们是吃过御膳的,这里的东西未必就合口味,豆花就豆花吧,也许还吃个新鲜呢。”

果然只走了两步路,就看见豆花铺子,花白胡子打着盹,听骈宇骞叩了几下案板才抬起头来,顺手擦了嘴角淌的口水,笑道:“…原来是老骈啊,新鲜事,今日怎么肯来照顾我生意,平日你娃娃想吃口你还不舍不得呢。”

“哪来那么多废话,三碗豆花,多搁蜂蜜。”

“好咧!就来!”

卫青、霍去病、骈宇骞三人在旁坐下。不一会儿,花白胡子就把豆花端了上来,骈宇骞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招呼他们道:“虽然是小东西,不过这老头子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的豆花,很有些名气,你们不妨尝尝。”

“是有些名气,我记得听人叨叨过。”霍去病饮了一大口,又香又滑,甜丝丝的。

卫青吃了几口,抬头再看骈宇骞,后者早已三口两口吃完,正用袖子抹着嘴。

“老骈…我长安家里头缺个管事,总也找不着合适的,你…”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骈宇骞一脸倦然笑意,那笑容太过熟悉,熟悉地仿佛是镜中的自己,卫青骤然停了口。

“将军,这里挺好,再说我也住惯了。”骈宇骞明白他想说什么。

霍去病摇头不解道:“到长安城里我舅父府中,吃的住的,样样都要比你现下好,舅父自是不会亏待你,总是强过你日日摆弄那些胭脂水粉。”

骈宇骞仍是笑道:“长安是好,可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卫青黯然且羡慕望着他,知再劝也无用,当年的骈宇骞是如此,现下的骈宇骞也仍旧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霍去病奇道,他想到骈宇骞家中的婆娘和孩子。

此时日渐西沉,火烧云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烂的红,骈宇骞看着那抹血般红色,淡淡笑道:“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闻言,卫青喉咙间原本的甜味忽得化为苦涩,在胸中千回百转,然后浮上眉间。

霍去病未再做声。

羊杂碎的浓郁香味飘荡在空中。

徐大铁珍惜且小心翼翼地自己碗中每一小块杂碎肉都挑出来,攒了一小撮,满足地叹息着。

“铁子,你干什么呢?”

缔素盯着那小撮杂碎肉,想着若是一口吃下,定然嚼得满口生香。

徐大铁嘿嘿笑道:“俺妹子最爱吃这个,俺给她留着。”

听着周遭人都是一怔,片刻后,易烨率先开口劝道:“你得到初一才能见着你妹子,这肉留到初一非得馊了不可,可留不住。”

“你别白糟蹋这肉。”缔素手脚快,说话间已经又替徐大铁把肉又拨回碗里头去,顺手还搅了搅。

“唉唉唉…你…唉…”

辛苦半日白费,徐大铁苦着脸,用木栖在白羹中捞了捞。

赵钟汶安慰他道:“铁子,这肉留不住,你莫着急,到了初一咱们到街上买两斤新鲜羊肉拎回去,要烧要炖汤都使得,给你妹子好好补补。”

“真的?!”徐大铁眼睛发亮。

“真的。”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

子青瞧他神情,想来是对月末的箭术考核极有信心,心下稍宽,也不多说话,含笑埋头嚼面饼。

“老大,什么时候带我们看嫂子去?”易烨笑呵呵地拍赵钟汶肩膀。

赵钟汶嘿嘿笑了笑,黑瘦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羞涩,道:“总会见着的,以后…不急不急…”

众人正自好笑,忽得见曲长快步朝这边过来。

“易子青,缔素。”他二人闻言忙起身,曲长目光在他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你们俩待会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日清早早饭前到虎威营报道。”

缔素心中一喜,子青却是一惊。

“…要卑职到虎威营,所为何事?”她问。

“为何事我也不知,鹰击司马说是暂时借调,用个把月就还回来。”曲长朝缔素特别道,“到了那边伶俐点,别闯祸,别给咱们营丢脸。”

“诺。”

缔素早已喜不自禁,忍住满腹的欣喜,直待到曲长走远,才咧着嘴笑开来,抓着赵钟汶肩头直摇:“老大、老大、听见没有,将军特地要把我借调过去!”

“听见听见听见…你可别惹祸啊…”

赵钟汶被他摇得几乎把木栖飞出去,连忙把他的手拍掉。

“肯定是那日射雕,将军见我箭法好,是个可造之材…”缔素兴奋地直搓手,“说不定这次是个重要任务,所以将军就想到了我…铁子,你说是不是?”

虽然不太明白,但见缔素欢喜,徐大铁也觉得甚是欢喜,连连点头。

子青眉头深颦,脑中转来转去,也想不到霍去病将自己借调过去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又是与李敢有关?

“青儿…”易烨也不无担忧。

对上他的目光,子青勉强一笑,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个把月就还回来了么。”

41第十六章征途(一)

夜里,一灯如豆。

子青已经将本就不多的衣袍收拾好,整整齐齐地叠好,打成包裹。易烨就靠在旁边看着她收拾,愁眉深锁,半日也不说话。

“哥…”子青转头瞧见他模样,试探地唤了一声。

“…嗯…”易烨随口应了声,继而才回过神来,道,“灶间里我坐了水,你待会洗个澡。到了虎威营,不方便的地方可就多了,更别提洗澡…你说将军到底要你过去做什么?”

“我想不出来。”在子青看来,将军练兵着实怪招百出难以琢磨,她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好在只说是借调,个把月就回来了。”

“个把月也够久的,我就担心你…”

子青微微笑了笑:“我会当心的。”

易烨叹了口气,复皱了眉头,自顾继续苦思。

子青本就拙于安慰,见状无法,再看夜已深沉,想来不会有人来,便到灶间去取了水倒到屏风后的浴桶之中,再把门栓好,快手快脚脱衣洗澡。

“哥,月底前我估摸着是回不来,你记得把那些药丸给老大带回去给嫂子。”子青想起这事,隔着屏风道。

“…嗯。”易烨这次没再劝她自己吃,“也好,就算月底考核老大没射中,他拿着这些药去折成钱两,也能顶些用。”

“还是哥你想得周到。”子青浸在暖暖的温水中,倦意一阵阵袭来,“考核过后雕翎箭你先替我收着,等我回来拿去还给将军。”

“嗯。”

“老大若是还缺钱,就把收着的那几件新袍子也一并给他吧,多少也能折些钱两。”

“行。”易烨应了,又道,“要还这些东西,你想过欠李敢多少钱两么?”

子青伏在木桶沿,心中计算着究竟该还多少钱两,低低呼出口气,意识到自己确实非常缺钱。

大概地算了下,易烨就直摇头,单靠他二人的月俸,就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

轻轻地咚咚两声,忽听见得外间有人地敲门!

子青一惊。

易烨已跳起来,还未问谁,便听见缔素的声音。

“是我!快开门,快开门,巡营的快过来了!”缔素急得不得了。

此时已是宵禁时刻,士卒不得随意在营中行走,否则须受处罚,易烨听缔素催得紧,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只得给他开了门。

缔素侧身一溜,飞快地闪进来。

“什么事?非得大半夜地溜过来。”看见缔素面上尚存兴奋的笑意,易烨开始后悔,他意识到不会是什么大事。

“你们不也还没睡么。”缔素嘿嘿一笑,“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再来借一副手衣,上回看见有两幅新手衣,呵呵。”

“眼睛倒挺尖。”易烨好笑,“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值得大半夜溜过来。”

“反正我也睡不着,想到明日就要去虎威营…”缔素的兴奋劲始终未曾消退,“你想想,这可是将军特地点名要调我过去的。”

易烨奇道:“这和手衣有什么关系?”

缔素理所当然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在将军手底下,我当然得打扮地精神点。”

“你这小子…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老大怎么也不拦着你。”

“老大早睡着了,白日里练箭都练疯了他。抓着也不怕,我都想好了,就说突然胸闷,喘不上来气,来找你们瞧病。…子青呢?”缔素张望着,而后察觉到满屋湿气,了然地往屏风后探去,“洗澡呢?”

易烨急忙挡在他跟前。

屏风后,子青浸在水中,浑身僵硬,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你们这里就是好,还能泡着…”缔素羡慕道,停了一瞬,忽欢喜道,“要不我也一块洗吧,明日去虎威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看着精神。”说话着便要往屏风后去。

“不行不行不行…”易烨紧张地拦着他,“你不能在这洗。”

子青心知再不能泡在水中不动弹,赶忙起身,也顾不上擦干,伸手就去取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要穿。

“我又不多用水,和子青一块洗就成。”

缔素对于易烨的紧张很是费解,愈发好奇,伸手就去挠他的腰眼。易烨是个最怕痒的,缔素若来硬的他倒坚持得住,眼下被他一挠,不由自主就缩着身子逃开,缔素趁机就闪到屏风后头…

子青还来不及穿上衣袍,只能把衣物掩在胸前,大概遮住身子,湿漉漉的乌发披散在肩头,愈发衬得肌肤白皙。

见此情形,缔素瞬间呆若木鸡,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易烨着恼,把缔素猛地拽出来,没好气道:“你什么你,还不出来!…青儿,你穿衣裳吧,我把这小子捆起来算了。”

子青默默裹好胸前白绫,再把衣袍一件件穿好,这才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你…”缔素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你也太像个女人了!可你怎么会是女人呢?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