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这声叫唤之后,一人自林中走出,马儿一头拱过去,在他怀中直蹭直蹭,亲热地不知该怎样才好。

“将军!”子青惊喜道。

阿曼立起身来,望了眼子青,笑容中带着些许怅然之意。

霍去病缓步走过来,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淡淡地打量了下他们俩,问道:“两个人才一匹马,是逃出来的?”

不得不欣赏这位汉朝将军的判断力,阿曼笑了,答道:“运气不错,总算是有惊无险。”

“可有受伤?”

问这话的时候,霍去病的目光在子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似在探查。

子青禀道:“没有,多亏休屠王子日磾相助,我们才能平安离开。”

“是孩子出事了?还是他?”霍去病瞥了眼阿曼。

子青一笑:“孩子没事,已经退了烧。阿曼差一点被来自单于那里的人认出,幸而日磾相助,让我们离开。”

霍去病点了下头,面色一沉,又问道:“既然逃了出来,你们不往乌鞘岭去,在这里磨蹭什么?”

闻言,阿曼不作声,只顾偏着头看雪,嘴角含了一丝笑意。

“我们迷路了。”子青如实道,“雪太大,找不着商旅的踪迹。”

霍去病为了找他们也绕了一大圈子,颇费周折,却不愿说出口,他们安然无事便好。看她神情,也知她没有撒谎,遂未再问下去。

“你是特意回来寻我们的?”阿曼问道,故意找茬般的无赖笑容,“不是该把我们丢在那里,生死由命么?还来寻我们做什么?”

“阿曼…”

子青朝他摇摇头。霍去病身为将帅,竟然亲自出来寻他们,说实话,她确是甚为感动。

霍去病冷冷瞥了眼阿曼,自是不会去回答他的话,只命子青将赵破奴的马也牵了过来,他自然还是骑玄马,子青与阿曼同骑赵破奴的马,往乌鞘岭赶去。

61第十八章归程(八)

赶到乌鞘岭的谷口时,早已过了正午,赵破奴并不敢违抗霍去病的命令,已带着一行人往渡口而去,于是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逆水渡头,总算在天黑之前到达,与其他人顺利会合。

缔素看见子青,划开人群直冲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喜道:“你没事吧?那些胡人有没有为难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担心,就生怕你有个闪失,那我如何向易大哥交代…”

他说话啪嗒啪嗒倒豆子一般,子青也插不进话去,只得含笑听着他说。

赵破奴见将军安然无恙归来,心下一松,迎着霍去病过去,行礼道:“将军!一路皆按您的命令,并无任何意外。”

霍去病点头:“把骆队交与渡口的人,东西卸到船上去,沿着逆水往下回陇西,虽是顺流,最快也得后日才能到。你再去问问渡口的人,有没有粟米,多买一些,此行马匹累得不轻。”

“诺。”

赵破奴领命,走时倒没忘了先从阿曼手中牵回自己的那匹马。

沉沉暮色中,阿曼独自一人走到河边,立在岩石之上,望着脚底下翻腾的逆水,不言不语。

“你,和我们回去么?”身后有人问道。

阿曼回头,见是霍去病,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未笑出来。

“你即使留在这里,也毫无益处。”霍去病看出他的心思来,“在我军中,起码我可保你不必惶惶终日,被匈奴人追捕。”

“你没必要收留我。”阿曼微挑起眉。

霍去病哼了一声:“是没必要,我军中从不收容无用之才,我只是觉得也许你还勉强能派上用场。”

阿曼闻言,双目微微眯起:“什么用场?”他敏锐地想到自己的身份,被胁迫的楼兰,以及那些不似亲人的亲人们。

霍去病无所谓地道:“…比方,跳个舞…”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阿曼忽得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其他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这可不行,我只为一个人跳舞。”他待笑完,才道,“不过你军中若有不费力的闲差,我倒是可以暂时委屈一下。”

“听上去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霍去病淡淡一笑。

阿曼侧头思量了一会儿,正色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会惹来麻烦?”

“只要你自己安分点就行了,“霍去病瞥了眼不远处正卸货的子青,“我是看在你能和他生死与共的份上,算得上条汉子,才会让你留在军中。”

同样也望了眼子青,阿曼一笑:“我是看在你还算关心下属,不至于不顾她死活的份上,才勉为其难留在你军中。”说罢,他随意自岩石上跳下来,再未理会霍去病,径直回到驼队之中帮忙子青卸货。

霍去病复思量了一遍他的话,自嘲笑了笑,遂返身先上船去。

待香料都卸到了船上,赵破奴又扛了一大袋子粟米上船来,船便起锚,顺风顺水地沿着河道行驶。

马匹都栓在船的后舱处,经过这一路的颠簸,都瘦了一圈。黄灿灿的粟米倒入马槽中,立时齐刷刷地响起一片沙沙的咀嚼声,再无其他声响。众人总算再不用啃干巴巴的面饼,在船上吃了顿热乎饭,拌着羊杂碎的白羹,还有大块大块的炖牛肉,香味久违之极,便是缔素这样的小身量,也连吃了三碗。

刚吃完,赵破奴便去舱房转了一圈,皱着眉头回来,先进了霍去病的舱房,俯身在他身边说了几句。

霍去病不搭理,自道:“你自去安排…对了,把地图还给我。”

赵破奴自怀中掏出来,原原本本递给将军,补上一句:“完好无损,您可看清楚了。”

霍去病接过地图,看也不看他,抬腿就踹。

早有防备,赵破奴笑着闪身躲过,出了舱房,朝众人吃饭的舱堂过来。

“咳咳…”

他先清了两下嗓子,试图引起众人注意,其结果是压根没人搭理他。唯有缔素望过来,双目亮晶晶,以为赵破奴又要发钱两了。

“有件事得跟你们说一声,”赵破奴只好提高嗓门,“我刚才到下面舱房转了一圈,发觉有两间舱房都渗了水进去…”

“船要沉了?!”只听了一半,施浩然就惊得跳了起来,“我可不会水啊!”

赵破奴忙打手势:“安心安心,船不会沉,水是这两日停在渡口修船的时候渗进去的,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所以那两间舱房是没法睡人,现下就剩下两间舱房,咱们人多,再挤也挤不下,我估摸着得有人去睡马厩。”

“干嘛睡马厩,铺盖卷卷,睡这里不是一样么?”施浩然不解。

赵破奴只好解释给他听:“这可是在船上,外头还在下雪,这里前后串风,睡一夜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哪里就那么娇贵。”施浩然白了他一眼。

“你们谁想去睡马厩,”赵破奴换上一副笑脸,开始吆喝,“把稻草一铺,再摊上铺盖,那可不比床差。”按以往的习惯,赵破奴必定会直接安排军阶最低的人去睡马厩,可今日他却不愿如此。子青与缔素军阶最低,缔素倒也罢了,子青这一路行来,却是几番出生入死,让人不得人对他另眼相待。不知不觉之间,赵破奴已把她当成真正的同袍,模糊了军阶之别。

“我去吧。”

子青起身道,便要去拿铺盖,已是两天一夜未曾好好睡过一觉,她着实困得厉害。

赵破奴皱眉:“你…马厩你睡得惯么?”

“能睡就行。”子青并不在意。

阿曼笑了笑,随着子青一块儿起身:“我也去。”

“那我也去!”缔素不甚情愿地起身。

赵破奴见已有三人,遂道:“行了,再加上我一个,咱们四个睡马厩也就大概够了。”

“老赵,你可留神,别睡到马粪堆上。”有人打趣他。

“明早儿糊一脸…”

众人哄笑。

赵破奴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们:“你瞧瞧你们,欺负两孩子去马厩也就算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替你们去的。”

“记得别脱靴子啊!你要脱了靴子,那才真叫欺负人家呢。”施浩然笑道。

“滚滚滚…”

赵破奴弯腰故作脱靴状,不慎怀中掉出一物,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一把匕首。

正是赵破奴自谭智身上取下的贴身匕首。

众人目光落在那把匕首上,舱堂一瞬间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赵破奴俯身拾起匕首,细细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拿袖子撸了撸,才复放入怀中。

“没事的话,都早点去歇着吧。”

他再无心思说笑,说罢便转身离开舱堂,行至外头甲板之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两滴泪,用衣袖抹了,又朝霍去病的舱房走去。

“将军。”他立在舱房门前。

“进来。”

霍去病听出赵破奴语气异常,挑眉望了他一眼,笑问道:“怎么,就算没人肯去睡马厩你也不用这样吧?”

赵破奴行至他前面,曲膝坐下,自怀中掏出那柄匕首,放到霍去病面前。

双目一痛,霍去病缓缓伸手抚上匕首:“谭智的?”

“嗯。”

“我记得他爹爹以前是在舅父麾下,三年前就战死了。”霍去病的手指慢慢摩挲过匕首鞘上凹凸的花纹,“他家中还有何人?”

“只剩下他祖母和母亲二人。此事对她们定然打击甚大,”赵破奴忧虑道,脑中杂七杂八,“…很快就到冬至了,大节下的,听到这消息…发放的抚恤钱两也有限…”

霍去病自将匕首收起,低道:“我亲自去一趟他家。”

“他家在长安。”

“我知道,冬至将近,我也该回去看看我娘了。”

外间水流泊泊,近得仿佛小时娘亲在耳边的呢喃,霍去病想到犹在灯下等候的一双双眼睛,骤然觉得呼吸艰难。

62第十八章归程(九)

后舱马厩内。

子青把稻草铺了铺,薄毯往身上一裹,蜷起身子,合目休息。耳边听着马儿吃草料的沙沙声,还有外间流水哗哗的声响,竟是无比地令人安心。

阿曼抱了条薄毯进来,见子青蜷在角落里,小兽一般,遂在她身旁好笑地蹲下来,刚欲与她说话,便听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竟然是已倦然睡着。在她身旁坐下来,阿曼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掠开几缕发丝,借着风灯昏暗的烛光,静静地望着她。

“这么大的马粪味,怎么睡人啊!”缔素也抱着薄毯,边进来边不满地抱怨道。

听见声音,阿曼合上眼睛,佯作睡着。

缔素一进来便看见他呆在子青旁边,总觉得这个西域人对子青不怀好意,子青毕竟是姑娘家,若是吃了什么暗亏岂不糟糕。他暗自思量着,便用脚顶了顶阿曼的膝盖,朝他道:“喂,你到这边来睡,别挨着她!”

阿曼懒懒挣开双目,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为何?”

“青儿她睡觉浅,你同她挨这么近,会吵着她的。”

“那你就莫再说话了。”

阿曼朝他作了噤声的手势,随即索性躺了下来,薄毯蒙了大半面,丝毫未把缔素放在眼中。

缔素气恼,却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自捡了处地方躺下。

最后进来的赵破奴,见内中三人皆已睡下,并无不适或抱怨,心下甚为满意,自也捡了处地方,稻草铺得厚厚的,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夜渐深沉。

马厩里,赵破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时而铿镪顿挫,时而细如哨音,千变万化,令人叹而观之。马儿们甩着尾巴表示着对这个异族的极大不满。

子青极轻地翻了个身,睡至半夜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实在不愿干躺着听上整夜这种奇异的呼噜,便悄然起身,裹了毯子想到舱堂坐一会儿。才进舱堂,凉意便从脚底漫上来,因为前后通风,果然是比马厩要冷得多。

外间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她缓步踏上甲板,仰头望天,黛蓝苍穹,厚厚的云层散开来,几粒星子显得分外的亮。正自深吸口气,忽得听见另一侧船舷传来熟悉的咳声,她循声望去,在暗沉的夜色中辨出将军的轮廓。

“子青?”霍去病也已看见了她,哑着嗓子训斥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作什么?”

“…卑职马上回去。”

子青自是不会说赵破奴呼噜打得多么奇异,朝霍去病施了一礼,转身欲回去。

霍去病怔了下,唤道:“等等。”

“嗯?”子青停住脚步,回首。

“替我去舱房把酒拿过来。”

闻言,子青立在原地未动弹,迟疑片刻,还是尽职劝道:“将军,饮酒于嗽疾不利,我劝你还是莫喝。”

霍去病不耐烦道:“快去…这是命令。”

子青无法,只得听命去霍去病舱房之中拿了酒囊出来递给他。霍去病接过,拧开塞子,先灌了两口下去,才瞥了眼子青道:“你也来一口。”

“我从不饮酒。”见将军已无事吩咐,她便准备回去,“卑职告退。”

“等等!”霍去病又叫住她,似乎想不起有何事要吩咐她,思量了半晌才颦起眉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将军请问。”

霍去病居然踌躇了下,才问道:“你的功夫都是你爹爹教的?”

“嗯。”

“你爹爹的功夫与你相比如何?”

“胜过数倍。”

“那…你爹爹是怎么死的?”

“…”

子青仿佛被某物狠狠戳中,定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微弱的星光下,少年的双目黑白分明,有一种惊人的干净。那瞬间,霍去病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心莫名其妙地一软,禁不住低首又咳了几声。

“你家既然和李老将军是故交,你爹的死和他家可有关系?”他试探问道,心中想得却是子青若仍不言语,自己便不再逼他就是了。

子青沉默半晌,在霍去病将要说出“你不愿说也罢了”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真和李家有关!”霍去病回想起子青对李敢的态度,此时方意识到她一直对李敢保持着某种礼节上的生疏。

“嗯。”

子青总算出声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子青深吸口气,才道:“将军可听说过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一事?”

霍去病点头:“我知道,李老将军处置了八百余名已降的羌人,这事做得不太厚道。”

“我爹爹,便是当年被李广派去招降的人。”她望着黑压压的河水,平平道,“他被李广所骗,自觉对不起那八百羌人,自戕身亡。”

怎么也想不到他爹爹竟是自戕,霍去病一时说不出话来。

舱堂内却传来响声,子青转头望去,看见有两人正立在舱堂门口,其中一人胸膛起伏不定,双目要喷出火来一般地紧紧盯着她…

“缔素…”

“原来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缔素一步一字地逼到她面前,怒火中烧的他已完全顾不上理会霍去病,即使他是将军,“你早就知道,是你爹害死了我爹娘!是不是?”

子青艰难地抿了抿嘴唇:“嗯。”

“你一直瞒着我,你和你哥还装着与我是好兄弟!你们卑鄙无耻!”缔素想起平日里大家在一块的热乎劲儿,骤然有种被欺骗至深的耻辱感。

“不是,和我哥没关系,”子青生怕他迁怒易烨,忙解释道,“我是被他们家好心收留的,其实我并不姓易。”

“那你姓什么?”

“我姓秦,秦原。”

“秦原…”缔素缓缓念了一遍,复抬头冷笑道,“原来你连名字都是假的,你究竟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

因为无言以对,子青深垂着头,背抵在船舷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曼走过来,他并不清楚缔素的身世,也不想知道,他的眼中只看见沉默得让人心疼的子青。

“哼…都说中原人狡诈,多忘恩负义之辈,我今日才知。”阿曼冷冷地看着缔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