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喝酒,便需得大块吃肉,有肉压着酒,方有滋有味,又不易醉。”

子青紧吃了几口,方将上涌的酒力压下,轻呼口气,奇道:“这酒喝起来,怎得指尖会觉得发麻?

霍去病好笑道:“你当真是毫无酒量,才喝得两碗就指尖发麻,该好好练练才是。”

“酒量也能练出来?”

“那是自然。”

此刻又有人过来向霍去病敬酒,子青瞧霍去病一碗一碗地饮,与自己相比,酒量确实了得。

高不识烤的肉固然好吃,上头所洒的香料也颇为丰富,子青多吃得几口便觉得干渴,此间又寻不到水喝,她思量着蒲桃酒不醉人,小口小口地饮应该无碍。

来敬酒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待霍去病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复转过身来,才发觉子青自己一小口肉一小口酒,吃得正欢,那酒坛内竟已下去了一大半。

“你…你初次饮酒,怎能喝这么多。”

霍去病伸手夺了她的酒碗,又好气又好笑道。

子青抬头笑道:“我小口小口地饮,不碍事的。…说来也怪,我手已不觉得麻,可怎得腿却有点酸?”

“不许再喝了!”

“哦…”子青愣了下,又改口道,“诺。”说罢才觉得坐着与将军说话着实不敬,忙就要站起来。她坐得久了,不觉如何,待要起来,身子不自觉地打着晃,竟有些站不稳。

霍去病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取笑道:“你瞧瞧,喝多了吧!”

子青站稳身子,解释道:“不是…就是腿有点酸,又有些犯困,不碍事的。”

“还嘴硬。”

霍去病硬按着她坐下:“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我让人给你做碗汤去。”他转身便去拎了名军士,让他吩咐庖厨做碗热汤,速速送来。

不远处起了阵哗然,正是众人来了兴致,撺掇着高不识露一手功夫。见众人有兴致,高不识酒酣脸热,也不推脱,遂脱了外袍,露出一身精壮赤肉,胸口处绣了偌大一只虎头,作张口咆哮状,栩栩如生,煞是吓人。

“我一个人耍,甚是无趣,须得有人与我来战!”高不识将衣袍在腰际裹紧,朝众人道。

众将虽在嬉笑,但皆知高不识武艺高强,大多不肯自取其辱。直过片刻,有一人站出来,笑道:“我与你来战。”此人正是方期,他原于羽林军中调拨而来,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免自识甚高,对高不识并不以为然。

高不识将他打量一番,哈哈笑道:“你比我小,我且让你双手,免得他们说我欺负你。”

方期忙道:“这岂非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不可!”

高不识笑道:“你若逼得我用了手,便算是你赢。”

被人如此小觑,方期自是不快,待要再推却,高不识却已不耐。

“莫再啰嗦,下来拳脚比试,方见真章!”

方期只得下场。

众将自在旁呼啸纳威,好不热闹。

刚交上手,高不识虎步生风,虽手不能用,但腿上却是力道十足。两人对拆十余招,竟不分上下。

方期心中暗自佩服:“此人虽是匈奴人,却是有身真本事!”

高不识生得虽粗,心思却不粗,眼见有几处破绽可将他伏倒,但众将皆在场,便想着要给他留个面子才是。遂又与他缠斗了一会儿,卖了处破绽,让他逼得自己用了左手,方跃开来,笑道:“我既用了左手,此局便算是方校尉赢了!”

方期暗自感激,先前傲慢之意大减,拱手道:“多谢相让,小弟胜之不武。”说罢,便退下场去。

高不识哈哈大笑,朗声道:“还有哪位想上来陪本将耍耍?”一时无人来应,他瞥见霍去病正笑吟吟瞧着自己,显然是看出自己方才相让之事。“将军,何不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笑嚷道。

霍去病笑了笑,转头自身后提溜出一人,夺下那人手中的鹿肉,往场上一推。

“让他陪你练一回!”

鹿肉嚼得正香甜,忽不翼而飞,子青尚在懵懵懂懂之间,便孤零零站到了场上。

94第八章挑衅(四)

虽然知道是要与高不识比试切磋,但方才那场比试,子青全然不曾留意,此时见到高不识双手背负着,乃是不用双拳之意,只道是比试规矩如此,便也将双手背负起来。

见她这般,诸人中低声嗤笑者众,自是视她不知天高地厚,霍去病倒像是瞧见什么好玩的事,唇边笑意若隐若现。

阿曼弃了酒肉,立在场边,专注地看着子青。

两人皆不用手,究竟该如何比试,众人皆好奇得很,何况与高不识比起来,愈发显得子青一副小身板可怜见得,不由地让人要担心她会不会被高不识一脚给踢飞出去。

“比试点到即止,不可伤人!”霍去病朗声道。

高不识哈哈笑道:“将军放心,老高这点分寸还有。”众将皆笑,想那将军方才不说,此时才说这话,定然是生怕高不识伤了子青。

“诺。”

子青只知领命,步履挪了挪,双手虽还背负着,目光紧盯住高不识,已是在戒备之中。

风声乍起,高不识近得几步,长腿横扫过来。

略退半步,子青仰头让过,脚尖朝上,疾踢出去,快捷无比,分点向高不识长腿上几处麻穴。饮酒之后,她神智仍清,但力道却难免有些把握不准,出手难免没轻没重。这几脚踢下去,力道甚大,将高不识踢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踉跄退开方才站稳。

霍去病微微一笑。

“好小子…”高不识赞了一声,遂收起敷衍玩闹之心。

火光摇曳,两人腿来脚往,打得正是精彩。

高不识虽身高腿长,却是半分占不得子青便宜,好不容易抢进身前,又被子青用肩头撞了数下,力道一下比一下大,排山倒海一般,只觉胸口闷疼难当,退开好几步,重重喘息。好在子青并非步步相逼求胜心切之人,只立在原地,等着他歇息片刻。

阿曼在场边笑着大喝了声:“好!”

周遭观战的诸人,以方期为首,不免有些愕然,原以为此番比试高不识对上子青,便如老鹰抓小鸡,怎想得到两人不仅对战数回合,且高不识还落了下风。方期难免疑心,高不识亦是故意让着子青,但二人打得激烈,招招落在实处,又着实不像做假。

这边,高不识双手不再背负,朝子青大声嚷道:“负着手打起来不爽利,咱们还是放开来打,痛快!”

子青性情随和,他说怎样便怎样,点头答应,遂也不再负手。

手解了缚,高不识顿觉轻松,不再碍手碍脚,拳头一握,眯眼瞧了子青片刻,拉开架势,双拳呼呼生风,如虎生双翼,直扑过来。

之前打了一阵子,子青的酒劲倒是逐渐上来了,只觉得举手投足都如在梦中般轻飘飘的。见他来势汹汹,心中倒无半分忌惮,仰面转身,躲过他两拳,绕到其身后。一脚顶勾住他的脚,双掌齐发,往高不识背心上重重拍去,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脚被勾住,背心又遭大力,高不识尚来不及反应,便已扑到在地。

众将哗然。

霍去病似也有些惊讶,目中有些掩饰不住的赞许。

高不识一骨碌翻身,急道:“不算不算,方才我没站稳,咱们再来!”说罢,双拳拉开架势,又朝子青扑来。

子青身形微晃,由得那铜钹大的拳头自面皮上呼啸而过,相差不过寸许。她此时方才伸手擒住高不识的左手,往上按得几下,高不识只觉得手筋一阵酸麻,待要用右手来救,子青却已按到他肩膀,双手一撑,整个人自他头顶腾挪而过,跃到另一边,将他右手一拉一架,一个过肩摔,高不识便被她直挺挺地摔到地上。

这一下摔得颇重,高不识身材魁梧,重重落地时众人只觉得地面都震了震。

诸人目瞪口呆之际,阿曼慢悠悠地自又去倒了碗酒,想着这般好戏该边看边饮才有滋味。

霍去病微低了头,似在强忍着唇边笑意。

高不识翻身跃起,尚被摔得云里雾里,一脸诧异地盯着子青,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小子是怎么弄的…”

待胸口气息平稳,高不识大步迈上,双拳挟风往子青面门击去。子青仍是略退半步,拳成凤眼,凸处往他臂弯手腕处撞了两下,趁着他手酥麻无力垂下,紧接着又是用肩头一撞,直直撞在他手上…

骨头咯咯作响,手腕几乎被折,疼痛难当,高不识痛呼出声。

子青见状也吓了一跳,方知自己力道过大,慌忙上前查看伤情,口中更是连声歉然。

忍痛活动几下手腕,知道手没断,高不识素来性情豁达,松口气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嘲道:“早知还不如不用手,刚出手就差点被你给废了。”

霍去病也大步入场来,见高不识无事,便将子青拎了,责斥道:“老高这是故意让着你,难道瞧不出来,怎得下手没轻没重的。”

“…将军此言差矣,我可没让着他,这小兄弟是有两下子,我老高心服口服。再说,若他与我较量还藏着掖着,岂不是瞧不起我,那我才真该着恼呢。”高不识反倒护着子青,“来来来,小兄弟,你我再来过。”

子青直摇头。

“怎么,你瞧不起我?!”高不识瞪她。

子青忙道:“怎敢?只是我方才饮了酒,力道便有些失了分寸,还是改日再切磋为妥。”

“哈哈哈,我也饮了酒,怎得没有你这般本事。”高不识想了片刻,“拳脚功夫我自是不如你,不如咱们来比别的。”

子青仍是摇头:“今夜切不能再比,须得改日。”她方才差点失手将高不识的手腕折断,心中已是惶惶不安,方才明白爹爹为何说喝酒误事。

“将军,你方才吓他做什么,你瞧瞧!”

高不识抱怨起霍去病来。

“择日再比试,也无不可。”霍去病笑着拍拍他道,“你过来喝酒是正事!”说罢一手执了子青,一手执了高不识,同往火堆旁行去。

一时诸将也复回到火堆旁接着饮酒吃肉。

方期却无甚胃口,脑中反复回忆方才比试场面,疑惑问旁人道:“司律中郎将可是当真了得?会不会是那匈奴人故意输给他,做给咱们看的?”

旁人皱眉:“便是要故意输,也犯不上输得这般惨吧。”

伯颜恰好就在一旁,闻言取笑道:“我说你们也太小肚鸡肠了,他赢了高不识便是作假,难道斩了折兰王也是作假不成?”

方期不以为然道:“他斩了折兰王,我又没看见。”

“我看见了!”伯颜淡淡道,眼前似又出现尸山血海般的战场,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扑面而来。

“当真是他斩的?!”方期凑过来,“怎么斩的?可否说来听听?”

伯颜叹了口气:“拿命换的,拼着挨了折兰王一刀,手持箭柄刺穿他的咽喉,真正的一箭封喉。”

闻言,方期愣了楞,似在想象那个画面。

95第八章挑衅(五)

子青自觉闯了祸,对不住高不识,也无甚心情再吃喝,便趁着无人留意的时候悄悄离开。才行至校场边缘,便听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回头望去,见是阿曼,遂松了口气。

“你怎得不留下来?”阿曼毕竟是西域人,她瞧得出今夜的酒肉难得合他之意。

阿曼耸耸肩:“你既已不在,我留下来作什么。”

与他并肩缓步而行,子青点头叹道:“也是,今夜里来的人,有一大半我都认不全。…阿曼,你瞧我是不是把高校尉给得罪了?我现下越想越后悔,又不知此事该如何补救?”

“得罪便得罪了,有甚要紧的。”阿曼无所谓地笑道,除子青外,他何尝把旁人放入眼中。

子青仍是皱眉,懊恼道:“早知就不该饮酒,爹爹说的真是没错,我若不饮酒便不会这般没有分寸。”

“既是比试切磋,自然要用真功夫,他技不如人,你又何须自责。”阿曼劝慰道,“难道你非得输给他才安心么?”

“又不是沙场搏命,便是输给他又有何妨。”

阿曼笑着侧头望她,问道:“怎得你一点好胜心都没有?”

“我只是不愿彼此伤了和气。”子青叹道,又想起自己自己将高不识摔倒在地那两下,当着众将,定是让他颜面全失,只是当时自己怎得一点都未考虑到这层。

见她当真懊恼得紧,阿曼揽了揽她肩膀,安慰道:“…你们今日比得仅仅是拳脚,改日你在兵刃上找补回来不就行了?再说,难道你瞧不出今夜是将军存心要让你在军中立威,你若存心输了,恐怕将军也不会答应。”

子青怔了怔:“我手底下也没有一兵半卒,为何要立威?”

“你这中郎将是将军所封,平日军中闲言碎语便颇多,说你无才也就罢了,还说将军是中意你的美色才将这天大的功劳给了你…”

“美…色…”

子青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还是头一遭听这话用在自己身上,着实哭笑不得。

阿曼嘻嘻一笑,转到她身前,手扶住她脖颈,此间虽无火光,但星月朗朗,照得子青面容清清楚楚:“其实他们还是没懂,像你这般人,世间再教我往何处去寻。”

他的指尖微微发着热,子青只道他也喝得多了,欲将他的手拿下来,阿曼却顺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头搁在她肩上,低低唤道:“青儿、青儿…”

“嗯?”

子青听他声调有异,心中莫名地抽痛,一时也不忍将他推开。他却未再说下去,只将她抱得愈发紧,似将她嵌入骨中那般抱法。

忽有人在旁重重地咳了两声,子青吃了一惊,转头看去正是方期,后者眉头紧皱,此情此景,看上去倒比她还尴尬。

“他、他喝多了,不舒服…阿曼!阿曼!”子青忙解释道,待要推阿曼。阿曼却干脆装醉,重重压将下来,就赖在她身上不动弹。

方期上前替她扶住阿曼,自是闻到酒味,方才略略释然,没话找话道:“他们毕竟是西域人,大概是喝不惯中原的酒。”

“大概是的。”

子青自是不会去说阿曼根本只喝了蒲桃酒。

“他住何处?我替你送他回去便是。”

方期见子青身量比阿曼要矮,背他有所不便,略一曲身,轻松将阿曼负到背上,

“…”子青眼睁睁看着阿曼朝自己眨了眨眼,又不好拆穿,只得道,“在邢医长的医帐旁边,我领你去吧。”

于是她直领着方期至阿曼帐中,阿曼大刺刺地往榻上一摊,只作酣睡状,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子青不得不替他脱靴盖被,方期在旁忍不住哼道:

“这小卒,倒让我等这般侍弄他,明日须得让邢医长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子青笑而不语,自然也不担心。

待将阿曼弄妥,两人便出得帐来。

子青行在前头,方期稍落在后,只出了帐几步,子青便听身后有拳风袭来,本能侧身躲过,同时双手锁住对方手腕,旋身翻转,便几乎将对方的手扭折。

“你这是做甚?!”她盯住方期,不解道。

方期又是疼又是愧,忙道:“方才见你与高校尉比试,我一时手痒,也想试试。”

子青这才松开他的手,道:“那你也该说一声才是。”

揉揉手腕,方期亦不隐瞒,如实笑道:“不瞒你说,我之前还猜度高校尉会不会是故意输给你,故而有此一试。

“现下试出真假了?”

“试出来了。”方期哈哈一笑,施礼道,“司律中郎将果然是有好本事,深藏不露,往日是我等看走了眼。”

“不敢当。”子青还礼道。

“你这摔人的功夫着实好,我还想从你这儿学两招,过几日你可得教教我。”

“…不敢当。”

“来日骑马射猎,定要唤上你,到时可莫要推脱。”

“…嗯。”

听方期絮絮说了许多,一改平日倨傲的模样,子青只知点头应承,到后来也不记得都应承了些什么,只觉愈发困顿。

见她满脸倦意,方期方才反复叮嘱了改日切磋之事,方才放她回去睡觉。

一宿无事。

次日卯时,天还黑着,子青便依从将令,等候在将军帐前。

将军的大帐内透着烛光,却不知将军是已起身,还是尚未睡觉。子青微颦着眉头,伸手直揉额头,昨夜后来只觉得困顿,回帐后倒头便睡,想不到早起时便觉得头痛,仿佛被几块巨石压住一般,着实不好受。

“将军传中郎将进去。”军士朝她道。

她依命掀帘进去,瞧见将军端坐榻上,小风炉上升腾着水汽,他正用红木夹子挟了团茶饼放入进去…帐内安安静静的,唯有茶炉上的水发出轻微沸声,淡淡茶香弥漫于帐内,自有宁静在其中。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低声道。

霍去病抬眼瞧她,问道:“头疼?”

“嗯。”子青老老实实道,“昨日着实不该饮酒。”

“案上有碗醒酒汤,你先喝了。”霍去病仍垂目去看茶。

子青见旁边案上果然有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也不知是何时做来的,心下正思量,便听见将军淡淡道:

“庖厨一早给我送来的,我估摸着你多半会头疼,便给你留了一碗。”

“多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