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你方才说自有去处,是何处?”李敢复问道。

子青解释道:“我有位义兄,现下正开着医馆。我去他那里,再合适不过。”

霍去病轻哼了一声,摆弄着皮护腕,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念头。

“你的义兄现在何处?”

“就在陇西郡。”子青并不愿说得太过详尽,朝李敢笑道,“我义兄待我极好,与家人无异。”

她虽说的含蓄,李敢却己明白,在阿原心中,自己与她始终算不得家人,目光黯淡片刻,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去。”

“不必!”

在旁一直未开口的霍去病骤然出声。

“是,陇西郡不算远,我自己便可以去。”子青道。

“我是说你不必去陇西郡。”霍去病转过头来,斜眼娣她,毫不留情道,“易烨所开的不过是个小医馆,每日能有多少进项,怎还养得起你这个伤患。你腿上有伤,又做不得事,日日还要人伺候,难道就不怕拖累了他。”

子青被他说得一愣,呆了半晌,才低低道:“我、我没想要…”

“不必再想了,随我回长安,待养好了伤,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你呢。”霍去病不容质疑地替她安排了。

“有何事?”

子青有点懵。

霍去病将脸逼过来,板着声音道:“你女扮男装,欺瞒本将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莫不是以为陪个礼就能混过去了?”

“我…”

他虽故作出这般模样,子青不傻,岂会不知这是他为了哄着自己随他回长安的法子。只是将军所说,却也不假,自己欺瞒他良久,确是对不起他,故而她心中颇为踌躇。

143第二章骨中骨(一)

霍去病命方期率军先行折返复命,他则带着子青,与李敢一同回焦阳县。

一路上,子青都被他包裹在披风之中,紧紧地靠着他。生怕她的伤腿在剧烈颠簸中吃疼,他尽可能地骑得很慢,慢得玄马都极不耐烦。

毕竟是在马背上,再慢也仍旧是起起伏伏,子青始终一声不吭,唯有时而因为疼痛而绷紧的身体泄露出她在忍耐。霍去病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每一下紧绷,仿佛连接到他身体深处的某部分,哪怕是最纤细的痛楚也令他感同身受。

李敢静静地行在一旁,同样策缰慢行。因为被霍去病的披风裹住,他看不见子青的面容,却辨得出她蜷在将军的怀中…

像阿原这般倔强的人,极少能看见她会对某人如此依赖。

也许是因为受伤?李敢自欺欺人地想,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阿原受伤以来,在他和阿曼面前,又何尝表露过一丝依赖。

霍去病一路都沉默着,尽管子青始终未应承随他往长安,然而他很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

到达焦阳镇后,暂歇在李敢姑父的老宅内,简单地用过些饭食,霍去病便命人去煎一碗安神汤。

“喝了安神汤,你在马车上好好睡上一觉。”他朝子青道,轻轻拢了下她鬓边的发丝,不满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过,还硬撑着。”

让她上马车,自然是要带她回长安,子青心里清楚得很,低头深吸口气,复抬头望着将军道:“将军,我真的不想去长安。”

霍去病看着她,半晌不语,忽得欺近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住她。

像思念、像惩罚、又像是索求。

温暖的气息在彼此唇舌间交缠,萦绕。

得知她是女子之后,他的吻似乎更加难以自持,深入、再深入地掠夺着她所有的甘美。

在他气息的围绕下,子青身子不由自主绵软无力,轻轻喘息着…

“不许离开我。”霍去病在她耳边低喃道,“明白么?”

“但是…”子青勉强自己镇定心神,轻轻推开他,仍旧是摇头,“我在长安城中一无是处,那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眼前的少女,即使伤痕累累,即使喘息未定,却还是如此顽固。霍去病恼怒地盯着她,皱眉问道:“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么?”

被将军这么一问,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将军母亲卫少儿的面容,子青很清楚卫少儿心中所想。她不得不承认,也许卫少儿的态度,也是自己想避开长安的缘由之一。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无可厚非,她想。

霍去病微眯起眼:“因为我娘么?”

“不是。”子青忙摇头,“夫人待我们很客气,得知我们要走,还特地送了钱两,借了马车给我们用。 ”

“可她把你留给我的信牍藏了起来。”霍去病淡淡道,“她是我娘,你根本不用告诉我,我就能知道她是怎样待你们的。”

将军既然如此说,子青只得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

他叹了口气道:“此番河西受降,我走得太急,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子青抬头,急切道,“我哪有受什么委屈,将军你千万莫要多想。我在将军府上,又吃又住,走时拿了钱两,还有马车载送,何尝受过委屈。”

霍去病沉吟片刻,慢吞吞道:“说得也是,既然如此,你吃我府上的,住我府上的,拿了我府上的钱两,还用了我府上的马车。怎得现下不仅不思回报,还要我来求着你?!”

子青一愣,她向来口拙,不善与人争辩,更不用说遇上霍去病,当下便被他指责地哑口无言。

外间有人敲门,恭敬道:“霍将军,安神汤已经煎好了。”

霍去病起身至门口,开门接过药碗,也不让旁人进屋来,径直把门又给关上。

“喝吧。”

他吹了吹,将药碗往子青面前一递,热气袅袅,口气随意而平和,似乎料定她不会再拒绝。

子青接过药碗,因汤药仍烫,只得小口小口抿着。

“我对你娘说过,不会再回去的。”还喝不到一半,她抬头为难地望着他。

霍去病盯了她一眼,凑过去又替她吹了吹汤药,半埋怨半叹息道:“你还答应过我,会等我回去再走呢。”

子青自知理亏,只得低头接着喝汤药。

刚将整碗安神汤喝碗,外间又有人敲门,是李敢的声音:“阿原,我给你拿来一套衣袍,你且换一换吧。”

子青身上所穿的衣袍,经过这些日子的车马劳顿,又在亭隧经历鏖战,满是尘土污血,早已脏污不堪,确也是该换一身了。只是她随身所带包裹中还有衣物,不解为何李敢还要再为她置一套衣袍。

直到李敢进来,看见他手中的衣物,淡淡青色,上面零星寒梅点缀,子青这才明白,他所拿来的是一套女子衣物。

“记得琴姨常说你,女儿家便该有个女儿家的模样。”李敢微微笑道,“若她瞧你现下这般模样,又该叨叨上几遍了。”

子青涩然一笑。

“眼下你不在军中,也犯不上再瞒着我…”霍去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套衣袍,“你可方便,要不我替你换?”

子青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不、不用,我自己可以。”

李敢愠怒瞪了眼霍去病,朝子青柔声道:“你当心点,我就在门口,有事就唤。”说罢,推着霍去病同出去,然后将门妥当掩起。

“你对她究竟是何心思?”

在确定屋内人听不见的地方停下脚步,李敢压低了声音肃容问霍去病。自在亭隧遇上他, 他便一直与子青寸步不离,好不容易有这点机会,李敢问得急切。

霍去病瞥了眼屋子,转而望向李敢,神色中有几分傲然,似乎根本不屑回答李敢的问题。

李敢深吸口气,直面道:“以霍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找什么样的姑娘,我自然不敢干涉。对阿原,也许将军是图一时新鲜,觉得她…”

话未说完,即被霍去病打断,他淡淡道:“难道她是件玩物,可以任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说这话,折辱了我并不算什么,但折辱了青儿,我便不答应。”

“你为何要她随你回长安?”李敢又问,“她在长安城中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她有我!”霍去病沉声答道,眉峰颦起,“只要她在我身边,万事都有我能护她周全。她若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不敢去想…她、她究竟又会遇上什么。”

看着霍去病的神情,李敢怔了怔,才道:“即便阿原愿意,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留在身边,终是对她不公。”

“我会娶她。”霍去病平静道。

李敢背脊一僵,冷笑道:“纳作侍妾么?阿原未必愿意。”

霍去病复望了一眼屋子,道:“我担心的是,以她的性情,便是将军夫人,她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说罢,他长叹口气,不欲再与李敢谈下去,走回屋门旁。

“青儿,换好了么?”

听见屋里头应了一声,他便推门进去。

144第二章骨中骨(二)

光线自他推开的门斜斜落入屋内,无声无息,仿佛有琴音在流淌着。子青仍坐在榻上,头上的发髻正好被解开,青丝纷纷落下。

原该如此,她原就该是这般模样…

霍去病望着她,即便之前从未见过她作女子打扮,但看见她的那一瞬,他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水墨般淡淡的青围绕着她,看似柔顺的眉宇间清秀依旧,隐隐透出几分骨子里深埋的坚持,是的,她一直都是这样,自己怎得会察觉不到呢?霍去病自嘲一笑,看到她仍想将发丝束起,遂走过去按住她的手。

“莫都束起来,你把头发放下来甚好看。”他用手指梳理着发丝,道,“我来替你梳个坠髻如何?”

子青颇听话的点了点头,诧异问道:“将军也会?”

“小时候闯祸将娘亲惹恼,气得不许我出门。”霍去病唇边笑意顽皮,“想讨她欢喜,我便得起个大早,在她门口候着,听得她一起身,便低眉顺眼地端盆送巾进去,再缠着给她梳头。她若许了,多半也就不恼了,我当日便可再出门玩去…”

想象着那时候将军的模样,子青忍不住笑开。

屋外,李敢静静地立在背门处,看着门内两人自然而然亲密无间的模样,听着那些呢喃细语,心中怅然若失…

霍去病先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子青一头青丝,细细密密的发丝自手指缝间流淌而过,这般一下一下,将她的头发都梳理得顺顺畅畅的,这才用梳子复梳理一遍,最后将发梢松松地束起。

从头至尾役有发丝被拉扯过,一点都不疼,一股倦意仿佛由发梢漫上来,子青觉得眼皮发涩,举手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料想是安神茶开始起效验了,霍去病柔声轻道:“若困了,就睡一会儿。”

“没事,我还不困…”

子青硬撑道,此去长安,总有许多事觉得不妥,将军又一再以恩相挟,叫她无法回绝。总之脑中乱糟糟的,以她的行事习惯,未理出个头绪来,怎么也不能睡。

“我只在长安小住几日,可否?”她犹豫着问他。

霍去病挑眉:“几日?”

“三、五日?”子青看着他的眉毛,又改口道,“八、九日便是。”对她而言,这已是极限,想到在这八、九日内很有可能会再遇上卫少儿,她就觉得羞愧之极。

“至少得养好腿伤,”霍去病不急不缓道,“伤筋动骨一百日。”

岂非要三个多月,子青面露难色,刚要说话便被他制止住…

“我会向我娘解释缘由,不会让她再来为难你,你放心吧。”

外头有家人前来回禀马车己备下,霍去病一把抱起子青,往外行去,直将她抱至马车上。李敢甚是心细,马车内铺了软软的被褥,方便子青休息,同时旁边还备下了水粮布条创药等物。

“阿原,你好好养伤…”李敢立在马车上,看着她苍白得令人怜惜的脸庞,顿了半晌才道,“若有事就来找我,我总是你的李家哥哥。”

子青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长安,我请你喝酒。”霍去病朝李敢施礼,笑道:“告辞!”

李敢笑了笑,回礼。

霍去病跃上车之后,车夫将马鞭在空中打了空响,马车缓缓而行,慢慢驶出李敢的视线。

官道上,马蹄下,沙尘飞扬。

马车轻轻晃动着,子青终于抵不过安神茶的效验,眼帘慢慢合上。连日的奔波、生死鏖战,再加上腿上的重伤,这一切沉沉压下,令她不堪重负地陷入沉沉睡乡之中。

霍去病就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回想起在长安时发现她己离开的情形,心中只觉满满的尽是安乐宁静,似乎世上再无比她在身侧更让人心安之事。

已入了秋,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天也渐渐凉了。

陈府,卫少儿正命家人将竹席都收了,再把早些天便晒过的夹被复取出来。陈老夫人夜里有几声零星的咳嗽,老人家忌讳药石,她赶着命人去买批把膏来,甜滋滋的,只当玩意儿来吃。

刚看着家人收拾停当,便见霍府的管事前来,带了两大篓子又肥又大的螃蟹,说是去病特地命他拿来孝敬母亲的。

命府内家人将螃蟹拿至庖厨,她方问管事道:“将军何时回来的?”

“将军昨夜刚到。”管事有礼禀道。

“可还有旁人?”

闻言,管事微微语塞,片刻后道:“将军只吩咐小人送螃蟹来,其他事情,小人不知,也不敢多言。”

听他如此说,卫少儿心中便有了几分数,眉头微皱:“你说实话,是不是上次那名女子又回来了?”

管事垂手低眉:“将军只说诸事他自会向夫人交待,不许小人多言。”

知去病在自己面前虽还有些孩子模样,但毕竟是带兵的将军,说一不二,他若下命令,府中家人自是战战兢兢不敢违抗。卫少儿拧眉思量,少不得自己走一趟,瞧那女子究竟是何名堂。

霍府,琴苑内。

廊上,随着小泥炉上轻轻地噗噗声,药香袅袅,轻缓弥漫开来。

廊下,雨点自屋檐细线般落下,在石阶上激起朵朵小花。

高烧一夜,直至清晨才退烧,子青就半靠在榻上,门开着,听着外头雨声叮叮咚咚。她能看见将军独自一人正在廊上煎药。他拿了根细长的银箸在药罐里头搅了搅,轻敲两下,抖掉药渣子,这才复盖上。

“三碗水得煎成一碗,还得有一会子呢。”他朝子青笑道,“早知煎药这般不易,当初真不该倒了你的药。”

想起当初情形,子青也忍不住笑了,想到将军素日何曾亲自给人煎过药,让他守在这里着实是难为,心下又多了几分感动。

丢下银箸,霍去病走进来,探手过来,不放心地又试了试她额间,见无异常才轻呼口气。

“昨夜里发烧还说胡话呢,知道么?”他笑道。

子青好奇道:“都说什么了?”

“叫爹爹、娘亲…”他顿了下,“还有老大、铁子,铁子是谁?”

“军中同伍的兄弟,徐大铁,他是鼓手,将军可还记的?”子青涩然道。

霍去病记性甚好,立时便想了起来:“我记得,此人因家乡水患,还大闹了一场,差点就让蒙唐给推出去砍了。”

“是,就是他。”

“他现下还在军中?”

子青轻轻道:“皋兰山一役,他力竭而亡。”

想起皋兰山,便似有扑面而来的兵戈喧嚣,霍去病默然不语。

正在此刻,州司廊上,有匆匆脚步声行过来,很快停在房门口,家人禀道:“将军,夫人来了!”

145第二章骨中骨(三)

子青闻言抬眼,目中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你安心歇着,不许胡思乱想。”霍去病看出她的不安。

她只得点头。

轻按了一下她的手,霍去病这才起身往外行去,命人看好汤药,由家人引着,大步往内堂行去。

“娘…”霍去病含笑走近内堂,瞧母亲面容微沉,并不似平日那般温柔和蔼,故意笑道,可是送去的螃蟹不好,惹得娘生气?幸好我这里还有一筐,待会让庖厨煮上,我吃尽它们给娘解气如何?”

“莫贫嘴了,你且坐下,我有话要问你。”卫少儿不与他嬉皮笑脸,肃容道。

霍去病便乖乖在榻上坐了,恭顺道:“娘亲尽问无妨。”

先打量他一番,瞧儿子虽神采奕奕,但眼圈泛青,显是休息甚少,卫少儿皱眉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忙什么了?”

“找人去了。”霍去病并不隐瞒,如实道。

“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