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把赵破奴忙了个脚不沾地,因按照祭典,祭器祭品都是十分讲究的,而他们出征在外,自然只能从简。只是这从简二字,也着实复杂。

要准备整牛、整羊、整猪,酒,果,菜肴等等大量祭品,这还算是小事。

但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却是个大难题,还有礼乐的乐器等等物件,更加难寻。

霍去病则斋戒沐浴,所吃的饭食都极为清淡。

这日他去子青帐中探她,正好有军士将她的饭食送来。

“将军也在此用饭食么?”

“不了,我这几日斋戒,你吃吧。”

子青遂低首取箸,刚拨拉下饭粒,浇在上头的肉羹味直窜上鼻端,引得她胃中一阵翻腾,赶忙放下箸。

“你怎么了?”霍去病瞧她不对劲。

“大概是天气热,中了些暑气,故而无甚胃口。”子青仰头喝了口水,不料愈发恶心,晕然欲吐,忙强自忍住,“没事…我待会儿煎点消暑的药汤喝下去就没事了。”

霍去病颦眉看了她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吩咐随侍军士道:“去,把老邢叫来!”

“诺。”

军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把邢医长带了过来。因草原上蚊子凶猛,全不拿邢医长的驱蚊草药当回事,一夜下来,他被当地毒蚊子咬得一身疱,这日的脾气也愈发暴躁,逮着谁就骂谁,人见人躲。

听说霍去病让他过去,老头把医包扔给军士,气哼哼地就来了。

“老头,给她瞧瞧,”霍去病看见邢医长,迫不及待地将他拽过来,指着子青道,“她说是中毒,我看着不太像,你快给瞧瞧!”

“急什么急什么,多大点事情!她自己以前就是当医士的,难道还能有错,真是的,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哪里还有一点将军的样子,你看看你,我不说都不行…”邢医长没完没了地絮叨着。

知道这会儿千万不能跟老头顶杠,霍去病耐着性子听他絮叨。

在手搭上子青脉搏的那一瞬,邢医长总算是停住了唠叨,微侧了头,仔细诊脉,片刻抬眼莫名其妙地瞥了霍去病一眼。

“怎么回事?”

霍去病不明其意,忙问道。

邢医长倒还知道分寸,朝旁边军士道:“你先出去,老夫有事要与将军谈。”

军士望向霍去病。

霍去病点头,“出去吧。”

“诺。”

直至军士退出帐外,霍去病才接着追问道:“她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邢医长重重咳了一声,板下脸来,训斥霍去病道:“我早就说你这个娃娃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此番出征就不该带着她!你瞧瞧,这下怎么办?”

“邢医长,这事不能怪将军,是我自己要求随军出征的。”子青忙替霍去病说话。

霍去病的脸色也有些隐隐发白,“她到底怎么了?是受了什么伤吗?”

“若是受伤还好办些呢。”老头哼了一声。

子青听得一头雾水。

“她到底怎么了,快说啊!”霍去病急道,“不是受伤,那是什么?”

“这娃娃已经有身孕了,你竟然还让她日日骑着马,再这样颠下去,还能有命在么?”

“什、什、什么…她有身孕了?”

因为太过不可置信,霍去病不禁连说话也有点结巴起来。

而子青已经完全呆愣住。

邢医长又是一肚子气,拿手指朝他们指指戳戳道:“她已经有一个多月身孕了,正是该小心保胎的时候。”

子青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可上回您给我把脉,不是说我血气亏欠,不易受孕么?”

“我是说不易,又没说不能。”老头理直气壮道。

霍去病在帐内来回踱了三四圈,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他忽地急停下来,凑到邢医长跟前,急切问道。

“头一件事,她不能再骑马,绝对不能!”邢医长扶着额头,“怀着身子竟然还骑在马背上这么多日,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你们两个娃娃实在是胡闹透顶!”

霍去病忙点点头,催促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得好好养着,多吃点,补一补,你瞧瞧,唇青齿白,瘦得就剩个尖下巴,这样下去不得把肚子里头的娃娃饿出毛病来啊。”

子青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到腹部,若有所思…

“第三件事呢?”霍去病犹豫一下,问道,“我要不要拿笔都记下来?”

素日邢医长被他伤透脑筋,霍去病就从未把医嘱当回事过,这会儿破天荒看他如此认真地听着,且还要拿笔来记,老头顿时喜得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子青插口道:“不用,这些我其实都懂,学医时曾经学过的。”

然后她先被老头瞪了眼,老头的意思是你医术能跟我比;又被霍去病瞪了眼,意思是连自己怀孕在身都不知道,谁还会信你。

子青无奈,只得看着邢医长侃侃而谈,霍去病细心记录,足足写了两册竹简,老头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口。

“没什么遗漏吧?”霍去病端详着竹简,不放心问道。

“眼下是没了,接下来还得看她的状况如何,再慢慢调养。”老邢看着子青直摇头,“赶紧得给她补补,不吃可不行。”

看着子青,霍去病也是焦急,“可她吃什么吐什么,连喝口水都想吐,怎么办?”

“那就更得吃,逼着她吃,本来就吐得多,再不多吃点,肚子娃娃吃什么。”邢医长站起身,“我先去吩咐人给你熬一碗小米粥。”

邢医长施施然地走了,余下二人四目相望,半晌都未有人先开口说话,帐内静得出奇。

直过了半晌,霍去病自案前起身,行到子青面前,伸手替她解开铠甲上的皮绳,低低道:“这甲是不能再穿身上了,沉甸甸的,勒着孩子怎么办。”

“嗯。”子青柔顺地应了。

卸下铠甲放在一旁,他将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心有余悸地长呼口气,“好险!”

“是啊。”子青同样心有余悸。

他薄责她,“你这当娘的人还是医士呢,怎得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邢医长之前那样说,我实在想不到…”子青心中又是自责又是后怕。

“好在现在算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他将她揽入怀中,彼此依偎着,共同感受另一个新生命的存在。

次日阳光甚好,因明日就要祭拜天地,士卒们都在忙碌着收拾物什,马匹们在马厩内安静地嚼着草料。

却在这时候,营外远远地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被在外头巡营的士卒押送进来,送至大帐内。

“启禀将军,这些西域人说匈奴韩王部落向他们定了货,他们是送货来的。”

霍去病连眼皮都未抬过,淡淡问道:“都是什么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韩王每年都向我们定瓜果。”

听到这声音,霍去病露出一丝微笑,抬眼望去,乔装改扮的阿曼就跪在下头。

“车上都是瓜果。”军士也禀道。

“既然如此,就给他们松绑吧。”霍去病道,“你先带他们下去,把为首之人留下来,我再细问问。”

“诺。”

军士给诸人松绑,然后带着人退出大帐,只留下阿曼一人。

“起来吧,还装!”霍去病笑道。

阿曼笑着站起来。

167第五章漠北(四)

子青在帐中无比艰难地对付着面前那碗羊肉羹,忽见到霍去病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丫头,你看看谁来了!”

霍去病说话的同时,子青已看清来人,惊喜交集,立时自榻上起身迎上前。

“阿曼!”

穿着楼兰服饰的阿曼就站着她面前,笑容灿烂若昔,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放下来,快放下来,你莫把她弄晕了。”霍去病在旁不光动口,还动手把两人拨拉开,警告阿曼道,“她现下可是有身孕的人,你当心着点。”

阿曼微愣了下,面上表情五味杂陈,目光只细细地端详着子青,忽朝霍去病嚷道:“那你怎得还让她跟着你出征?想要她命啊!”

这事正是霍去病最懊丧的事情,“我若早知道,就是把她捆起来也不会让她跟着出来。”

子青笑道:“我现下不是好端端的么,不说这个了。阿曼,你怎得会到这里来?你在楼兰还好么?”

“我收到汉廷出兵征讨匈奴的消息,就赶过来向汉廷的骠骑将军献些殷勤,才好让他将来对楼兰手下留情呀。”阿曼笑嘻嘻的,话中几分真假几分调侃,“最要紧的还是,我估摸着你大概也在军中,想再见你一次。”

“能见着你真好。”子青由衷道,“我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在楼兰究竟过得怎样。”

“傻不傻啊你,我可是楼兰国王,至高无上,自然过得甚好。”阿曼笑道,“再说,楼兰论景色论瓜果论歌舞,哪样都比汉廷顺眼,我过得再好不过。”只可惜再好的地方,没有她,对他而言也只是一片荒漠,阿曼真正的心里话却不能说出口。

霍去病扶着子青坐下,又示意阿曼也坐下,笑道:“你们算是来得巧,明日我汉军要在此祭拜天地,你们正好来观礼。你一路过来,饿了吧?我让人送些饭食来,青儿见着你在这里,说不定胃口也能好点。”

“那是自然!对了,我带了些瓜果来,也让他们拿来。”

阿曼哈哈大笑。

“将军,”子青轻扯了他的衣袖,问道,“帐内气闷,能否在外头设案?”帐内尽是方才那碗羊肉羹所散发出来的膻味,她确是有些吃不消。

“行!”

霍去病出去吩咐军士设案备酒食,有意或是无意,一时片刻也不见回来,帐内独余子青与阿曼两人。

子青微微笑着,望着他。

光看霍去病言谈举止间对她的模样,便可知自己当初将她留下来是对的,阿曼亦微微笑着,再也没有什么比看见她过得好而令他更加放心的事情,纵然不是在他身边。

“孩子什么能出世?”他笑问道。

“应该是明年春天的时候。”

“按我们楼兰的习俗,新生的婴孩要用红柳枝煮过的水洗一遍身子,这一生便可消灾避难。”

子青想了想,因她素日对这些事不上心,“汉廷这边有什么习俗我也不知道。”

“男娃还是女娃?”阿曼支着肘,好奇道。

子青扑哧一笑,“现下怎么能知道,怎么也得等到八九月的时候,有经验的医士才能把出脉来。”

“这可难办了,不知道男娃还是女娃,我怎么送贺礼呀!”阿曼犯愁道。

“咱们能在这里见上一面,我心里就已经很欢喜了,比什么贺礼都强。”子青道,“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

阿曼笑了笑,笑容中似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怅然,语气变得柔软,“青儿,在大漠的小湖边,你对我说,在你们汉朝,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般不用喜欢,只说兄弟情分。还记得么?”

忆起那时初见,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子青点头含笑道:“记得,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在火堆旁跳舞,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有人跳舞能那样打动人心,像是整个人都在燃烧一样。”

“那是为你才跳的舞…”阿曼无限欷歔,“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男人,咱们之间不能用兄弟情分。你说,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呢?”

子青沉默片刻,轻声道:“知己。汉廷有一语:士为知己者死。你我便是可以命相托的知己。阿曼,在边塞亭隧里,你故意说那些话来伤我,其实都是为了让我留下来,我心里头清楚得很。”

阿曼涩然一笑,犹记得那时的心痛如绞。

“我虽身在汉廷,但他日若楼兰有难,我一定会来帮你,言出必践!”子青望着他沉声道。

闻言,阿曼怔怔望着她,半晌后,收敛心情,换上一脸笑意调侃道:“都是快当娘亲的人了,怎得成日里还想着这些东奔西跑打打杀杀的事情。依我说,你就该乖乖在霍将军府里头相夫教子。霍将军才不会让你尽做些傻事呢!”

正说着,霍去病掀帐帘进来,似笑非笑道:“谁又要做傻事?快出来吧,酒食都备下了。对了,你那些随从喝不喝酒,要不要我让人也给他们送两坛子去。”

阿曼摆摆手,“你们的酒他们也喝不惯,就弄点饭食行了。”

两人遂皆起身随霍去病行至帐外。

天边,一轮新月如钩,亮晃晃地半躺在群星之中。

厚毯铺设在地,上头又设了案几,周遭照明的火把内燃了驱蚊子的药草,是邢医长另行配置的方子,颇具驱蚊效验。

霍去病自是在上首坐了,阿曼是客在左首落座,子青作陪在右首落座。唤军士多搬几坛子酒过来,霍去病便命他们退至三十步外,无须他们在旁。

自斟了一耳杯,阿曼举杯敬向霍去病,摇头晃脑装腔作势道:“霍将军此番出征,率汉军追亡逐北,此后匈奴恐怕漠南再无王庭,为汉廷立下大功,回朝后汉皇必定赏赐丰厚,可喜可贺啊。”

霍去病微微颦眉,摇摇头道:“行了!这话听着就不像该从你嘴里头说出来的,想让我喝了这杯,你还是说句别的吧?”

阿曼大笑,“好,那就说我最眼红的事儿!你就要当爹了,可我告诉你,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是他(她)的义父。”

“行!”霍去病答应得很爽快,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

阿曼却摆摆手道:“我不用你应承,这事,青儿点头就成,你一边去。”

这下轮到霍去病大笑出声。子青抿嘴而笑,低首咬着阿曼带来的香瓜,汁多肉脆,甚是好吃。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举起来朝他道:“这杯酒该我敬你!我该谢谢你!”

阿曼挑眉。

“谢你以前对她的照顾,尤其是她养伤那阵子,多亏有你一直陪着她。”霍去病顿了顿,“还为了你那日在亭隧说的那些话,够狠得下心!佩服!”

“得了便宜还卖乖!”

阿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把酒喝下去。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子青则一块瓜果一块瓜果地吃着。

不知不觉间几个酒坛子都快空了,阿曼倒满一杯之后,发觉酒坛已经见了底。

“这是最后一杯了!”他端起来,朝霍去病郑重其事道,“我最后还有件事得说,是件要紧事,顶顶要紧。”

“你说。”霍去病已经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青儿,你好好照顾她,最要紧的,莫让她再做傻事,更莫为了我做傻事!”阿曼缓缓地认真道。

霍去病怔住,阿曼所说与他之前所料并不相同。无论是出于阿曼王族的傲然,还是出于对他和子青的爱护,阿曼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将来楼兰的命运,这让霍去病更加尊重。

“好!我还可以再多应承你一件事情!”霍去病压低嗓子,用仅仅只能让阿曼、子青二人听见的声音沉稳道,“阿曼,我知道你有一句话一直未说出来,是为了楼兰,可我知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也应承你!”

此言一出,阿曼持杯的手微微一震,缓缓站起身,向着霍去病郑重地行了一个楼兰礼节。他的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膛处,心脏所在,那代表着最诚挚的感谢。然后,满饮下最后一杯酒。

霍去病饮罢,望着漫天星斗的苍穹,接天连地的苍茫草原,豪情顿起,高声唤军士道:“将我的七弦琴拿来!”

子青微微诧异,“你出征竟然连七弦琴都带着?”

“前几遭出征都未带着,此番不是有专门运送粮草辎重的人马么。”霍去病朝她笑道,“今夜我心情甚好,正有抚琴的兴致。”

阿曼嘿嘿笑道:“果然是儒将,风雅过人!”

随侍军士一溜小跑,很快将琴抱了来,收了食案,将七弦琴放置在案几之上,接着又取了水来给将军净手。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琴弦,几下弹拨,琴音便流淌而出,远远地传了出去,明净浑厚,豪情万丈,仿佛纵马尽情奔驰在草原之上。军营中士卒或行、或坐、或卧着,听见这琴音心底无不心神激荡,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阿曼听着,笑着举起箸敲起了杯沿,一下又一下,正合着琴音。对于楼兰人来说,他们对音律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子青不通音律,只觉这琴音出人意料的熨帖心境,听着,只觉得心下尽是平安喜乐。

和着琴音,霍去病高声而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