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黎璃接到裴尚轩约她晚上去酒吧庆祝新年的电话。当时她正在酒店参加公司的Annual Party,端着盘子挑选生鱼片。Paul的太太Alice站在她旁边,比黎璃先听到电话铃声响。

裴尚轩陪她去买手机,她不喜欢诺基亚,选了摩托罗拉。后来不管是手机被偷还是升级换代,她都是摩托罗拉的忠实用户。裴尚轩不止一次取笑摩托罗拉该给她颁一个忠诚奖,她笑笑指责他喜新厌旧。

他不懂她的固执,更不明白她一生最大的执著是裴尚轩。而她也不懂,这个游戏爱情的男人居然有一天会结婚,一点幻想余地都不留给她。

黎璃谢过Alice的提醒,放下托盘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接听。裴尚轩磁性的声音传入耳中,邀请她晚上去酒吧迎接千禧年到来。

她前几天接到大学室友、高中同学聚会的电话,也接到过汪晓峰约她泡吧的电话,黎璃无一例外用“有约在先”推辞了。她在等裴尚轩,想和他一同迎接新千年。

他们在这一个千年相遇,下一次千年有谁能够等得到?

幸好在她失望之前,他打来了电话。

Alice在她挂断电话后微笑着问了一句:“Boyfriend?”黎璃顿时羞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那只是自己的朋友。

“单是,Lilian,你看起来,很形负。”Alice和Paul参加了汉语学习班,虽然发音不标准,但依然抓住机会猛练中文。黎璃作为Paul的助理,听惯了夫妻俩的中文,立刻明白Alice在说什么。

自己的情绪,难道已经无法掩盖了?黎璃心头一紧,心想晚上决不能露出破绽,她不希望和裴尚轩落到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

既然他说是兄弟,那就做兄弟吧。

她在离开酒店前去了一次洗手间,和从里面拉开门出来的女人打了一个照面。黎璃愣住,对方显然也颇感意外,两人在门口尴尬地僵立。

黎璃率先恢复镇定,挑眉笑道:“韩以晨,好久不见了。”

记忆中和眼前女子的最后一幕纠葛是在高一某天,黎璃跑去虹口中学,求韩以晨放过裴尚轩。

她说:“黎璃,我把他还给你。”

黎璃相信韩以晨从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裴尚轩不属于任何人,包括自己。

他是自由飞翔的鸟,而她并非他的同类。

“好久不见。”韩以晨的美丽随着时间流逝有了隽永的韵味,裴尚轩很久以前就对黎璃说过韩以晨是那种越来越漂亮的女生,少年想不出形容词,只会用最直白的语言夸奖。

过去黎璃认为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却不得不赞同他的眼光。有一种女人,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不说,连随时间而来的苍老都望而却步。她的美,就像一朵花从含苞待放到盛开,展现着不同时期的风采。即便最后凋谢,依然是华丽谢幕。

她见过许多美女,活泼娇俏的、火辣性感的、气质娴静的……裴尚轩身旁总是走马灯似的换着新鲜亮丽的面孔,令黎璃变得麻木不仁。唯独韩以晨,她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不外乎“在哪儿工作”、“最近好不好”,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何况中间隔着岁月的河流,还有一个叫裴尚轩的少年。

“我去洗手间。”黎璃用这句话作为告别序言,她犹豫再三,仍然没说裴尚轩晚上和自己有约。

仿佛一旦说了,韩以晨又会像当年那样横空出世,把他硬生生从自己身旁抢走。尽管心里清醒,裴尚轩和韩以晨应了那一句成语——覆水难收。

韩以晨含笑微微点点头,彼此都没提出互留联络方式的潜台词很容易解读:邂逅,不必当作重逢。

在黎璃推开门走进洗手间之前,她突然问道:“黎璃,你喜欢他的,对吗?”好些年前,她在暮色苍茫的教室里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知道与否,有没有意义?”黎璃仍旧不正面回答,轻松反问。

她把年少时爱过的人拱手送出,不论是谁接收,她都已没有资格过问。韩以晨轻轻一笑,同黎璃告别。

黎璃坐在五星级酒店洗手间雪白的洁具上,用手蒙住脸。她的脑海里回荡着裴尚轩的声音:“我喜欢她,真心喜欢过。”

她眼睁睁看韩以晨走掉,她很自私。

裴尚轩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女人,他唯一喜欢过的只有韩以晨。黎璃一直看着他,他掩饰得再好,在她面前依然无所遁形。

黎璃带着负疚感来到衡山路上的哈鲁酒吧,华灯初上,整条街触目所及除了人还是人,好像全上海的市民集体出动似的。酒吧内更拥挤,座无虚席,站着喝酒的不在少数。黎璃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寻找裴尚轩,音乐震耳欲聋,就算她打电话他估计也听不到铃声。

黎璃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越过前面的人看看角落里有没有自己在找的男人。她的身高在一米五十六的刻度停止了向上发展,成为心头一大憾事。黎璃买衣服很尴尬,以她的高度穿S号,但她又没有能穿上S号的苗条身段。上衣倒也罢了,但是裤子就很麻烦,每次都要黎美晴把裤腿剪去一截重新拷边,当然每一次烦劳黎美晴的结果就是免不了被唠叨“再胖下去,你怎么嫁得出去?”

幸而最近工作繁忙,她的腰围小了两寸,勉勉强强吸口气能套上S号的裤子了。

背后有人拍了拍她,黎璃以为是裴尚轩欣喜回头,身后站着一个笑起来单边脸颊有酒窝的男人。她不认识他,打算转回去继续寻找。

声音鼎沸,他捂着耳朵大叫:“你是黎璃吧?”

“你是?”她印象中没有他,疑惑他准确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裴尚轩的朋友潘文辉,他在那边。”他侧过身,指着自己走过来的方向。“他在打牌腾不出空,让我过来接应你。”

黎璃心头不是滋味,原以为只有裴尚轩与她两人迎接新千年到来的时刻,但很快释然了。她不是第一天认识裴尚轩,这家伙改不了喜欢热闹的性格,呼朋引伴是平常事。

裴尚轩和他的朋友们靠墙坐着,在打八十分。看到黎璃过来了,裴尚轩赶紧推开依偎在怀中的女友,让黎璃坐到他旁边帮忙算牌。

“老大,哪有你这样打牌的?”对手之一不满叫嚣。

他抬着下巴挑衅道:“切,我乐意,不行啊?”

黎璃见他搂着一个女孩,早前见到韩以晨产生的愧疚被某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替代。她回过神,过去踹了他一脚:“牌品如人品,你这家伙别无理取闹。”耸耸肩,看看桌前素不相识的三男二女,黎璃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再度作自我介绍:“我叫黎璃,是这小子初中开始的死党。”

“原来你就是黎姐,常常听老大提起你。”裴尚轩的对家哈哈大笑。

刚才被裴尚轩抢白的男人瞟了一眼傲慢的男人,“黎姐,你的人品一眼看上去就比老大好多了。”

“你们还打不打牌?”裴尚轩气势汹汹喝道,但笑眯眯的神色显然并未真正生气。他朝潘文辉努了努嘴,“阿文,替我招呼黎璃。不过不要灌醉她哦,这女人酒品比人品差了十万八千里。”

“收到。”潘文辉打了一个响指,问黎璃能不能喝啤酒。她嗔怪地瞪了裴尚轩一眼,摆着手告诉他随便哪种饮料都可以。

潘文辉的身影很快湮没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间,黎璃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暗中叹气。自从一九九七年他把她骗到人民广场,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拂袖而去,裴尚轩便有了她“不合群”的想法,每次把她拖去参加聚会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朋友注意到黎璃。她说过他好几次停止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他都当作耳旁风。

如果单纯想扩大她的交际圈倒也罢了,偏偏有时候他的目的是变相替她介绍男友。裴尚轩总是取笑以她接近于零的男女经验值,自己看人的眼光必定比她高明,再加上父母时常叨念希望黎璃这样的好女孩将来有个好归宿,他便把替她找男朋友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黎璃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但他所谓的朋友在她眼里,与狐朋狗友无异。她不好意思当面反对,每次都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迂回婉拒。

她坐在一边看他们打牌,潘文辉回来递了一瓶啤酒给她。他拖来一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酒吧内声音嘈杂,他们不得不尽量提高嗓门说话。

言谈间她得知潘文辉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因为配电脑认识了裴尚轩。他喜欢笑,一笑左脸就会出现个很深的酒窝,奇怪的是右边就是没有。

“很特别吧?”见黎璃在观察自己,潘文辉孩子气的在脸上戳了戳。黎璃忍俊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问道:“另外一个到哪里去了?”

潘文辉呵呵笑着,同样一本正经回答:“我妈说我生下来太可爱,被邻居亲啊亲得,亲不见了。”

黎璃正喝着啤酒,没思想准备,酒呛进了气管。裴尚轩听到她咳嗽,探过身子问她怎么了。她边咳边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潘文辉卖力地拍着她的后背顺气,挺无辜地辩解:“黎璃,我没那么好笑吧?”

她连吸几口气,侧过头似笑非笑瞧着他反问:“你说呢?”轮到他挑眉,继而放声大笑,连连说着:“有意思,很少见到没被我电倒的女生。”

裴尚轩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一幕,突然升起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孤独。他一早就明白黎璃是与他不同世界的女孩,她聪明优秀,除了外表不佳之外基本上找不到缺点。反观他自己,学历不高,进过少教所,即便现在赚了钱他还是自卑,觉得背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说他“坐过牢”。他的自卑挥之不去,便不断用挥霍来满足失衡的心理。

黎璃去金桥开发区上班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偶尔碰头,他惊觉多年的死党在慢慢蜕变:以前乱糟糟的头发精心打理出了层次,她不但学会了化妆,穿衣品位也有了很大进步。裴尚轩惶惑不安,恍似看到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预感总有一天她会飞离。

比如此刻,尽管他支开旁人独独让潘文辉招呼黎璃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撮合他俩,可是他们的默契仍让他不舒服,好像这两个来自于同一世界,错落凡尘。

酒吧里的电视机现场直播各国迎接千禧年到来的盛况,离零点还差十秒,全体起立倒计时。

“十、九、八……三、二、一!”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裴尚轩紧紧拥抱黎璃。“Happy New Year.”

她笼罩在裴尚轩的气息之下,心潮澎湃。奈何下一秒怀中空了,他放开她侧身与女友亲吻。黎璃尴尬别转头,愕然发现酒吧里双双对对的情侣都在相拥热吻,自嘲一笑。对情侣来说,的确唯有接吻才最应景。

潘文辉放下环抱的双手,轻轻拍着黎璃肩膀。她回头,看到他深深的酒窝。

“黎璃,新年快乐!”说着,他凑过来给了她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第二个吻她的男人,她的初吻被柳千仁夺走了。

他们都不是裴尚轩。

庆祝千禧年的狂欢派对散去后,黎璃在出租车后座打开皮包,取出小巧的日记本,在一月一日这页写下“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

她看着落锁的日记本,摇下车窗把钥匙扔到飞速倒退的大街上。

黎璃和潘文辉在分手时交换了电话号码,她是出于客套,压根没想过他真会打电话给自己。她对潘文辉的记忆仅限于半边酒窝以及那个说不出含义的吻,那晚还说了什么她记不得了。

他约她吃火锅,黎璃还在想推辞的借口,他反应极快开口道:“除非是女性生理痛,其他借口我一概不接受。”

这人,说得什么话!她又好气又好笑,调侃道:“加班呢?”

他隔着电话笑,她似乎能看到他脸上迷人的酒窝。“How much? I pay your boss.”她不禁莞尔,这个男人的霸道让她抗拒不了。

黎璃想这是不是自己年复一年坚持不懈的心愿终于传达给上天,所以特意派了一个人到她生命中,让她能真正放开裴尚轩?

她答应和他约会,下班前还特意喷了Alice送给她的香水。她一直觉得Channel的味道太重不适合自己,不过据说这是一款很性感的香型。

黎璃到达约会地点,潘文辉已经在等她了。他殷勤地替她脱下外套,突然从她的围巾旁变出一朵红玫瑰,故作吃惊道:“是哪位男士抢在我之前了?”

她睁大眼睛,强自镇定接过红玫瑰,嫣然而笑:“谢谢。我猜测是送花人搞错了对象。”并非第一次收到花,但这位送花人与之前的相比,震撼指数比较高。

潘文辉笑不可抑,酒窝若隐若现,像是盛着醉人的美酒。黎璃垂下头,将花凑近鼻端装作嗅闻转移注意力。她鄙视自己的无用,难得有个男人向她献殷勤,她居然又想到了裴尚轩。

还真应了她的想念,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看来电显示——裴尚轩三个字随着振铃音欢快跳动。黎璃暗自骂了句脏话,没好气问他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他先打电话到她家,黎璃的继父透露说她今晚不回家吃饭。裴尚轩左思右想,总算找到理由打她的手机,其实他想问她和谁在一起。元旦那天潘文辉亲吻黎璃的镜头他看在眼里,连着几天都没心思做生意。

他说不清楚自己哪里不对劲,死党有人喜欢,他该高兴才是。尤其是追求她的男人正是他认为足以与黎璃匹配的精英。

黎璃压低嗓音回答:“我没空。”她想了想,索性说谎堵住他接下来的疑问,“加班。”潘文辉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将羊肉放进火锅。

她不清楚裴尚轩有没有听到店里乱哄哄的人声,迫不及待想挂断电话以免他起疑。就在她准备说“再见”时,裴尚轩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黎璃,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她愣了,过去说了那么多话,谁知道他在问哪一句?她确信他听到了店堂内服务生高声吆喝的“欢迎光临”,一个个中气十足堪比三大男高音。黎璃惭愧,还有什么比谎言被当场揭穿更难堪?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对面的潘文辉将涮好的羊肉片放进她的调料碗中。黎璃看了看他,没看到他有何不悦。

“你和潘文辉约会?”电话那头的男人咄咄逼人追问。她莫名其妙之余火气随之上扬,我可从来没过问你裴尚轩换了几个女朋友,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情?黎璃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进皮包,冲酒窝迷人的男子抱歉地笑笑。“对不起,这个电话太长了。”

他笑着摇头,深邃的眼神比酒窝更吸引人沉沦。他凝视黎璃,直言不讳道:“这个电话其实并不长,不信你查通话记录,决不会超过两分钟。”顿了顿,潘文辉笑眯眯接下去说,“黎璃,说谎的时候,每一秒钟都很难熬。”

一针见血!她动了动嘴唇,放弃辩解。

潘文辉斜睨沉默的黎璃,孩子气的笑容忽然显出几分诡谲。

烧开后的汤料表面升起白雾,袅袅弥散,她的鼻尖沁出了薄汗,本是热气腾腾黎璃却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有奇怪的直觉,这个男人就像面前沸腾的火锅汤底,看不透底下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她不甘示弱回敬。

潘文辉耸耸肩,拿起她放在桌边的红玫瑰。“黎璃,爱情就像玫瑰花,很美丽但是有刺。人生差不多也是这样。”他别有深意微微一笑,在她愕然的注视下将花扔进不锈钢锅,潇洒地拍了拍手。

黎璃心里一哆嗦,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一闪而过。速度太快,她抓不住。

被裴尚轩的电话一搅和,黎璃和潘文辉的约会不欢而散。他客气地询问是否有荣幸送她回家,嘴上彬彬有礼,但神情相比之前却生疏了几分。

那个从她围巾旁变出红玫瑰的男子,仿佛是别人。黎璃微微摇头,淡然一笑。

黎璃没料到再度听说潘文辉这个名字,居然是和一桩诈骗案联系在一起,而被骗的当事人正是裴尚轩。

骗局并不复杂,潘文辉借口公司需要添置一批品牌笔记本电脑,找裴尚轩合作。他还带了自称IT经理的男人到裴尚轩的铺子谈价钱。

裴尚轩向来重友情讲义气,对潘文辉介绍的生意深信不疑。他进了一百多台Sony笔记本电脑,交给了潘文辉。然后潘文辉带着这批货一去不复返,而他所说的公司根本就查无此人。

黎璃接到电话听说此事后立刻请假,叫了出租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裴家。裴尚轩的父母沮丧地坐在客厅里,她没看到他。

“叔叔阿姨,尚轩呢?”她惶恐,生怕自己晚来一步他已做了傻事。电话里裴母泣不成声,直说“怕他过不了这一关”,害她一路提心吊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天了。”裴母摇头叹息,“小璃,你去劝劝他。钱财身外物,上当就上当,当作花钱买教训,下次再赚回来就是了。”

黎璃连忙点头,安慰两位长辈自己会尽力说服他重新振作。她朝他的房间走去,想着他走过的这些年,心中凄楚。她应该早点给裴尚轩提个醒,潘文辉并不像外表那样和善可亲。这个有单边酒窝的男人,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实则心计深沉。可惜事到如今,已经太晚了。

她责备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同他赌气,裴尚轩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可她竟为了其他男人和他生气,没有及时提醒他小心谨慎。

他的房门只是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黎璃在门外先为自己鼓劲,若是连她都忍不住情绪沮丧,还怎么去鼓励他。

她推门入内,被眼前惊险的场面吓得差点尖叫。裴尚轩坐在窗台上,像是随时都可能摔下楼去的样子。

他一动不动,浑然不觉有人接近。黎璃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像准备自杀,寻死觅活的人对外界异常敏感,绝不会任人走近。

她在他面前站定,这个距离即便他想跳楼,她也能及时拉住他。

“裴尚轩,我来了。”她想不出开场白,只得用这一句。听到她的声音,他抬起了头,颓唐的模样让黎璃看着心酸。

她认识他十年,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沮丧,仿佛整个世界倾颓崩毁了。被朋友出卖、背叛,向来是人生之痛。

黎璃心里一激动,忘形上前抱住这个自己一直喜欢着的男人。“裴尚轩,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并非纯然安慰,一多半是她真情流露。

裴尚轩无动于衷,默然半晌才闷声闷气开口说道:“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黎璃重复一遍,胸口好像被重拳击中,疼痛发闷,说不出的恶心。他不相信她,这么多年过来,他居然不相信她!

“什么朋友,都是骗人的。你一落难,每一个都躲得远远的装作不认识。”他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说下去:“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没什么值得相信了!友情这玩意儿,一钱不值。”

黎璃突然出手,拳头飞上那张俊脸,带着狠绝的味道。他被这一拳揍偏了头,歪向一边。“裴尚轩,你混蛋!”有时候真的不想再管这个不识好歹的笨蛋,冲动、任性像脱缰野马,肆无忌惮践踏着关心他的人。可是她放不开,特别是现在。

裴尚轩回过头,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异常明显的排斥。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他的声音里含有一丝金属的冰冷:“是,我就是他妈的混蛋,你快点滚吧。”

从他嘴里蹦出的“滚”字让黎璃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后退了半步,勉强站稳。“裴尚轩,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双唇抖颤,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裴尚轩心头一颤,本能地想上前像过去那样将她搂在怀中安慰。身形微动,他硬生生阻住,害她流泪的正是自己伤人的话,他根本没有立场去安慰她。冷冷淡淡别转视线,他眺望窗外阴沉的天色。

他不肯看她,仿佛她和那些欺骗他,在他落难时甩手而去的人一样。黎璃瞥见桌上的刀片,一个箭步窜过去捏在手里。

“裴尚轩你这个笨蛋好好听着,黎璃一辈子都会是你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他意兴阑珊送上一瞥,脑子里还在想着再说些什么话让她知难而退,眼前的情形让他触电般弹起身体,飞扑到黎璃身前。

“你才是笨蛋!”他夺下她手里带血的刀片,拉着她就往门外跑,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妈,快找红药水,快点!爸,老爸,家里还有没有邦迪?”

她拉住了他,裴尚轩回头。黎璃的左手掌被刀片割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你,现在可以相信我吗?”她一字一句,满怀期待望着他的眼睛。

裴尚轩从小到大鲜少有流泪的记忆,即使小时候被父亲用藤条教训,即使当年他被送进少教所,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此刻,他抱着黎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嘶声恸哭。

裴尚轩不敢告诉黎璃自己欠了二十万,以黎璃的个性一定会想方设法替他分担债务。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离他而去已是最大的支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将黎璃卷进来。

晚上他送受伤的黎璃回去,回到家后父母在客厅等他,问他将来有何打算。上当受骗既已成事实,再后悔也追不回损失,还不如考虑现实的问题比较实在。

他的库存全都抵押给了别人,过几天就有人来收店,没办法再经营下去。除了父母和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他一无所有。

父亲在进卧室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大难临头夫妻各自飞的都不少,黎璃这个孩子很难得。”

裴尚轩当然明白黎璃是个好女孩。正因为太好,对比出了他的不堪,让他自惭形秽。他私底下甚至固执地认为黎璃这样心肠柔软的女孩应该成为某个男人的初恋,而不是交给劣迹斑斑的自己。

锋利的刀片划开她的掌心,鲜血淋漓触目惊心。那一刻他希望时间能回到过去,还一个清清白白品行高尚学历与她相当的裴尚轩,让他有资格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