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久久不言语。和现在的太太正式交往是在二零零二年,在黎璃母亲过世之后,在他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拥抱以后。裴尚轩心情复杂凝望面前的女子,她剪着利落的短发,素面朝天的脸他看了十多年,离“好看”这个形容词存有很大差距。可是他喜欢看到她,这张脸比所有淡妆浓抹的女人都要令他印象深刻。

想起每一任女友都说过的话——做你的死党比较幸福,你关心她胜过自己的女朋友。当日这些话被他嗤之以鼻,当作女人争风吃醋,还暗暗取笑她们捕风捉影的段数高深莫测。此刻想想,他笑不出来了。

还有真实到让他惶惑的梦境,他记得自己吻着那个女人的掌心,叫她“黎璃”。

难道他真正爱着的人,其实一直是黎璃?

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浑然不觉香烟快烧到手指,她兀自沉思也没留意,直到他被烫得大呼小叫甩手扔掉烟头。

在她面前的裴尚轩,从来不用顾忌帅哥的形象。她认识他十几年,早就见惯他各种搞怪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good luck.”她抱了抱他,轻声祝福。

裴尚轩的心跳怦然加快,欲言又止目送黎璃转身离开店铺。他此时头脑一片混乱,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对这个女人真实的感情。

是不是他错误的把爱情当做了友情,错过了很多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在记忆的长卷上,有个叫黎璃的女孩背完诗落寞地说:“假如有人欣赏,谁真的愿意自开自落?”

还是这个叫黎璃的女子,用锋利的刀片割开手掌,红色的鲜血触目惊心,她忍着痛微笑:“裴尚轩,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的回忆里到处都有黎璃的身影,一幕幕影像铺天盖地朝裴尚轩扑过来,他无处藏身。长久以来被忽视的事实拂去了岁月的尘埃,渐渐清晰。

他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早已超越了用语言所能表达的任何一种单纯的感情,包含着友情、爱情、亲情,永生铭记。

她对他的感情,是否亦如此?

黎璃刚刚抵达酒店还来不及Check in,柳千仁就打来电话要她立刻回上海。他态度强硬,根本不给她询问的机会,扔下一句“公司的决定”就挂断了电话。

她瞪着超薄的摩托罗拉V3,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马不停蹄又要回到机场去了。她打电话回部门,问同事公司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有啊。”同部门的Hellen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听到那一头声音很吵,黎璃好奇追问。

“噢,上个月的体检报告下来了,大家都在讨论身体状况呢。”Hellen的声音消失了几秒钟,再传入她耳中时带着几分疑惑:“Lilian,我没找到你的体检报告。”

黎璃的心“咯噔”一下,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她回到上海,在虹桥机场国内航班出口处看到在等待自己的柳千仁。俊美的男人接手她的拉杆箱,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这一次她乖乖地合作,跟着他走到停车场。上车前黎璃终于忍不住问:“柳千仁,我的验血报告有问题?”上个月体检,唯独血液和尿检两个结果不能当场得到,她自然联想到这上面去了。

“我的医生朋友建议,你最好再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他没打算隐瞒,以黎璃的聪明,这种事瞒不了多久。“对不起,我扣下了你的体检报告。”柳千仁骗不了自己,自己仍然爱着她。在人事部看到市场和销售部的一厚叠体检报告信封,他主动提出负责上楼发放,顺便把黎璃的那份带回了办公室。第一页的专家意见看得他胆战心惊,上Google查找相关资料,无一例外指向“急性白血病”这个搜索结果。

黎璃没空细究他侵犯自己隐私的问题了,她眼神异样瞧着他,强自镇定。“柳千仁,带我去医院吧。”

她做了血象和骨髓象检查,报告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拿到。柳千仁送她回家,替她把行李拿进卧室。

他走到客厅,看到黎璃呆坐着,神情困惑。柳千仁上前,在她身侧坐下。“黎璃,你一定会没事的。”他安慰她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好人有好报,你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大概老天爷舍不得让好人留在人间继续受苦,所以这次要来带我走了。”她勉强微笑,很辛苦也很用力。

他搂着黎璃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胸口。“你不能走,这辈子我欠了你的还没有还给你,你不可以走。”

黎璃眼眶含泪,被柳千仁的痴情打动了。他的爱是苦涩的,交缠着莫名所以的恨,甚至比自己更苦。

“你愿不愿意接受我还给你的债?”他捧着她的脸,认真问道。眼眸深处,是久远岁月积淀下的爱,看不见尽头。

这个男人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手机铃响打破了旖旎气氛,将黎璃拉回现实。是裴尚轩找她,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柳千仁的注视下接通。

“黎璃,我打算庭外和解。”他向她通报离婚案进展,“尽快解除婚姻关系。”他的声音透着诚挚:“你要等我。”

她没听懂最后一句,下意识反问。裴尚轩似乎是深吸了口气,大声告诉她:“我想明白了,我爱你,黎璃,我爱得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天与地突然万籁俱寂,她的耳朵里只有这句“我爱你”。黎璃咬着嘴唇,舌尖舔到了腥甜的血。十五年长久的时光,仿佛一部诉说苍凉的老电影,演到了高潮,观众却因为没有耐心走得精光。

“太晚了,裴尚轩。”她一字一句,“我,没力气再飞回来了。”不管他是否有听清楚,黎璃关机。

柳千仁默默听着,握住她汗湿的手,他的手心亦有汗。

“千仁,谢谢你。” 黎璃摇了摇头,两分钟之内再一次说出拒绝:“但是,不要把爱情交给没有未来的我。”

黎璃经确诊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住院进行化疗。药物只能延缓癌细胞扩散,真正能根治白血病的只有进行骨髓移植。而找到相匹配的骨髓,这个希望异常渺茫。

她关掉了手机,不给裴尚轩丝毫找到自己的机会。黎璃决心从他生命中离开,毫不犹豫。他说了“爱”,这已是给她的最好赠礼,她不能让他眼睁睁看自己死去。

第一次化疗后,她什么都吃不下。柳千仁熬了鸡汤,硬逼着她喝下去补充营养提高免疫力,黎璃吐了他一身。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忙拿起毛巾,用力擦拭他的外套。

“没关系,我的手艺太差,你不想喝是正常的。”柳千仁抓着她的手,柔声为她的无心之失寻找理由开脱,绝口不提“化疗”二字。“看来非要老爸出手了。”

黎璃睁大眼睛猛摇头,柳之贤待她如同亲生女儿,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受一次打击。“不要,千仁,有你陪我就够了。”她展露甜甜的笑容,却看到他骤红了眼眶别转开头。

她黯然垂头,心中歉疚。他说欠了她,愿意倾尽今生赔偿,仔细算下来竟是她欠了他更多。

柳千仁下班后到医院照顾她,她在他到来之前细心的把掉落的头发收起来扔掉。这个男人为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她每天佯装出积极乐观的样子免他担忧。

可是在整个白天,黎璃经常望着天空发呆。好几次听柳千仁说起裴尚轩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她想自己与他的时间总是错过了。

她健康的时候,他不爱她;现在她快死了,她不能再爱他了。

黎璃给裴尚轩的爱情就像迁徙的候鸟,但这一次没有归期。

黎璃的失神在不经意间被柳千仁尽收眼底,带来深邃入骨的疼痛。她爱着的,终究还是那一无是处的男人。

他忍不住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悠长岁月里半生纠缠,他们三个人陷在“我爱你,你爱他,他爱别人”这一怪圈,难解难分。

“一定要说?”黎璃倾听病房外滂沱的雨声,轻声细语。她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掉了一撮。

他点点头,接过去扔进废纸篓。

她靠坐床头,温柔地笑笑,眼神疲惫。“那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是很长的十五年。”她欠了他一个赌约,此后的人生再离不开“裴尚轩”这个名字。

她絮絮陈述,说了很久。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积水滴滴答答往下落,听起来也像雨的声音。柳千仁握住黎璃的手,他明白为何自己的情敌舍不得放开她。这个女人会用一辈子的忠诚来对待一份感情,她渴望温暖,却不了解自己先给了别人温暖。

“为什么爱他?”这是他最后的问题。

黎璃的视线掠过他,望向窗外蓝天,寻找着路过这个城市的鸟群。“因为,只有我看得见他对我的好。”

爱情,确实会让人变成无可救药的傻瓜。

柳千仁带着黎璃藏起的日记本去找裴尚轩,狠狠揍了他一顿。

“她把你们的故事告诉了我,好让我彻底死心。这么笨的女人我头一次碰到,以后也不会再碰到了。”他不屑扫视尚处于震惊状态的男人,掉头离去。

裴尚轩嘴角流血,顶着淤青的左眼眶抱着十五本日记在大街上发疯一般寻找锁匠。他不敢想象黎璃居然爱了自己十五年。而他给过她什么?只是那一块廉价的蛋糕,几根被江风一吹即灭的火柴。

她从小到大骂他笨蛋,但再没有人比她更笨。

十五把小巧的钥匙,把女孩每一年的心事展露在他面前。

“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

这个心愿,经历整整十五个春夏秋冬,始终未能如愿。

裴尚轩来到医院,出现在黎璃病床前。她的头发掉了很多,整天戴着帽子用来遮丑。见到他,她先是一怔,接着朝他咧开嘴灿灿烂烂笑起来。如同过去十几年中那样,他能看见她的心在下雨。

“笨蛋,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一定是柳千仁这个家伙出卖了我,对不对?”

他鼻子发酸,眼眶被热流不断刺激。不行,不能再被她转移视线。裴尚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欠着我的赌注,我想到要什么了。”

黎璃收起伪装出来的笑容,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你要在我身边活到一百岁,这个时间不算很长吧?”他向她弯下腰,同时伸出小手指等她拉勾盖章。

黎璃慢慢地抬起手,伸出小手指与他勾在一起。她眼里有泪,郑重点头说“嗯”。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八日,阳光很好。裴尚轩陪着黎璃在花园里晒太阳。

她戴了一顶粉红色的绒线帽,心满意足到处秀给别人看。裴尚轩觉得很丢脸,因为这顶帽子是他跟自己老妈临时抱佛脚学织毛线的成果。

“说起来,初一的时候,好像你们女生手工劳动课就是织毛线吧?”他想起往事,发现新大陆似得嚷嚷起来。

“是啊。”黎璃双脚悬空,兴高采烈地晃着。“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你会不会织毛线?”他的手臂亲昵地环着她的肩,“会得话,替我织一件‘爱心牌’毛衣,好不好嘛?”

她咬着嘴唇轻笑:“不会怎么办?”

裴尚轩挫败的长长叹口气,嬉皮笑脸道:“你还有七十一年时间慢慢学,我等着穿。”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她想了想,决定不告诉他自己初中时糟糕的手工课成绩。她这辈子只有一门考试差点不及格,就是手工课。

他凑过去,薄薄的唇轻轻触碰着她的嘴唇,神情严肃说道:“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做裴尚轩的老婆,就要会织毛衣。”霸道的语气,说得理所当然,好比当年在黄浦江岸边神气地命令她“以后要勇敢点”的少年。

被“老婆”那两个字震慑,黎璃愣了愣。她还没缓过神,裴尚轩摊开的掌心已伸到面前,一枚雅致简洁的钻石戒指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嫁给我,黎璃。”他起身离座,单膝跪地,热切地凝视她的脸。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对情侣留意到他的举动,冲这个方向窃窃私语。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很多年以前,他是她的同桌,在这般温暖的阳光笼罩下无所顾忌地打瞌睡。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告别了年少,却仿佛又回到原点。

她摇摇头,留恋的眼神看着他手心的戒子。“我不能……”话音未落,他的手臂勾住她的颈项,将她拉向自己。

“明年世界杯,我们要不要打个赌?”额头相抵,他含笑问道。“我赌德国,你还是支持阿根廷吗?”

“嗯。”这一生,她再也不可能喜欢第二个球队,第二个人。

“赌注你记着,黎璃。”裴尚轩看着她,一字一句:“下辈子,我要先爱上你。”字字关情,她没办法拒绝。她用了十五年时间喜欢他,比半生还要长。

她舒展开手指,看着他将指环套进她左手中指,慢慢推到底。裴尚轩坐回黎璃身旁,用力抱了抱她。落叶铺成一地金黄,又到了每年一次候鸟迁徙的季节。

黎璃望着天空,有鸟群往南方飞去。她用胳膊肘顶顶他,示意他看天上。

“有机会,我们再去看候鸟。”她有些累了,靠着他的肩膀半闭上眼睛,近乎耳语的呢喃。

天空不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好。”裴尚轩许下承诺。

It is a promise, the promise for return.

十五年,归来的候鸟带回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