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不来,西陵夙就能放过我?你以为,他派本王到这里,目的仅是让本王退去那些亡国的余孽么?这位昔日的二哥,心计城府可是深着呢,借着太后寿诞,演出一幕刺杀,就堂而皇之卸了宝王和筱王的兵力,诸亲王中,除去翔王,就唯有本王还有亲兵,与其被他步步算计,将这些亲兵悉数缴去,还不如反其道攻之。那件事,我替你应了!以你的名义。”

西陵枫听得明白隆王话语背后的意思,可,他的神色依旧无动于衷,只望着窗外的细雨:

“你走罢.孤在这很好。”

虽然,眼下,下了这么久的雨,归远离平洲并不远,但,却比平洲更潮湿多雨,也多在春末夏初,蚊虫滋生之际,爆发瘟疫。

但,即便如此,能活着待在这,总归还算是好的。

顿了一顿,他复道:

“多加小心。万事退一步,反能海阔天空。”

可,事实上,真能顺利地去退这一步玛?恐怕,并不是自己主观意愿想所能左右的。

譬如,纵然隔了半年,有些事,仍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得过的。

毕竞,斩草除根是帝皇天家权势相争后的必然选择……

没有让宫人通禀,西陵夙步进长乐院时.正听到胥贵姬说完那一句话。

而蒹葭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色平静,平静的背后,是她素来的委曲求全。

是啊,曾经他以为她别有心机,可到了今天,在胥贵姬说出那番话后,依旧不为自个辩白,除了.她本就是愚笨的女子外,唯一的解释.就是她顾及了太多。

哪怕现在,为了自保,鱼死网破的威胁,她都没有用,只安静地坐在那,仿似等着太后的处置,或者,他的发落。

而他发落过她.又何止一次呢?

只是,每一次,她都承受了。

“依胥贵姬之见,既然这盘胭脂是朕赏赐给钦圣夫人,那么,朕都脱不了嫌疑。难道是朕不想要钦圣夫人腹中的子嗣?”西陵夙的声音是和煦如春风的,说出的话,却夹带了森冷的意味。

随着室内众人纷纷行礼参拜,蒹葭这才起身,一并参拜下去,西陵夙却一手提起她的手臂,半带斥责道:

“让你无需对朕行礼,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朕许你的特权,你得好生给朕记着!”

说罢,他只携着蒹葭朝上座行去,行到太后身旁,狭长的凤眸威慑地睨了一眼众人。

胥贵姬的脸上一阵泛白,但,仍是嗫嚅地半躬着身子,道:

“嫔妾妄言了,请皇上怒罪!"

“雪漫何罪之有?雪漫说得倒也是个理,为何这胭脂中含了附子粉,唯独钦圣夫人却无碍呢?”

西陵夙冷声说出这句看似赞许的话,语峰旋即一转:

“或许,这附子粉是方才拿过来的人,临时加进去,嫁祸于朕的钦圣夫人,也未可知。”

西陵夙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袍袖下的大手不自禁地将蒹葭冰冷的手渐渐捂暖,可饶是如此,蒹葭的手却并没有反握他的,只是若即若离地在那,以不远、不近的距离。

闻听帝君如此发话的王院判意识到不妙,立刻卟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明鉴,这胭脂盒虽然是微臣验出含有附子粉.但并非是微臣发现的,是简女官递给微臣的。”

简女官正是尚宫局正四品尚宫,上任这个位置也早有几年了,自然听得懂这一来一往话语间的分量,但,身为尚宫,规矩礼仅,是比常人更胜一筹的,她徐徐跪下,禀道:

“是奴碑从妆台上取来这盒胭脂给王院判查验的。但当时在场并不止奴婢一名宫女,奴婢所拿给王院判的,也不单单是这一盒胭脂,请皇上明鉴。”

“很好,都让朕明鉴,朕若不明鉴,岂非就是昏君了呢?对,朕是昏君,你们以前怎么斗、怎么闹,朕都可以不计较,但前提是,不要把这些腌脏事搅合到朕的钦圣夫人身上,否则,朕不止会明鉴,还会杀一儆百!"

没有人听过西陵夙用这样一种肃杀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在过去很长的时间中,西陵夙给人的印象,从身为皓王开始,就是温文尔雅,又常带着醉人笑容的。

但,今日,这位新帝终究是彰显出另外一面来,这一面,无疑是为了身旁的女子才有的。

没有等太后开口,西陵夙也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只冷冷地发落:

“来人,将今日负责搜寻未央院的所有宫人、太医、医女都抑到囚室去,着内侍省彻查此事!”

内侍省彻查这五个字的份量,让这些被点到的人顷刻间慌了神,谁都清楚,内侍省里逼供的法子,谁也都清楚,只要进了内侍省的囚室,哪怕活着出来,都得脱一层皮。

可,作为奴才的他们,连一声多余的辩解都不能够,就被遵旨进来的太监们撺掇着往外押去。

长乐院看似又恢复平静,可,这份平静里,却是惊涛骇浪席卷后的肃穆。

“皇上,果真是雷厉风行啊。”太后的话语虽是对西陵夙所说,眸华却是睨了一眼默默不语,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的蒹葭。

西陵夙并没有接上这句话,傅院正恰从内院匆匆行出,躬身行礼后,禀道:

“臣已给贵姬娘娘服下汤药,并用金针替娘娘度了穴位,若娘娘能撑过今晚,那么帝嗣还是保得住的。”

“院正辛苦了,苏贵姬的身子就交给院正了。”太后淡淡道。

傅院正应声退下,自去煎熬汤药。

“朕还有事要处理,这里就交给太后了。”西陵夙牵起蒹葭的手,径直走出这处让人觉得压抑莫名的院落。

太后的目光顺着西陵夙离开的方向,嗖地转冷,一旁是胥贵姬嗫嚅的声音:

“太后,臣妾不是有心要说错话的。”

“你说不说错话,和哀家有什么干系?难道是哀家指使你说的不成?”

“太后,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论是或不是,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尔等没事,也是万幸,各自回去歇息着罢。”太后数落完,回身朝侧房行去。

胥贵姬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安贵姬走到她身旁,淡然说话,才回过神来:

“我们还是走吧。在这宫里,未必说得多,才是好的。”

胥贵姬瞥了她一眼,嗤笑道:

“我是言多必失了,也总比有些人总是缩在后头,尽挑现成的好。”

说罢,长袖一拂,显然不屑安贵姬般,朝外走去。

西陵夙牵着蒹葭径直回了翱龙院,甫进室内,眉妩遵着主子的示意,关阖上室门,西陵夙便甩开了蒹葭的手。

他走到书案旁,并不再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说。

以她的性子,不止是委曲求全,还习惯为别人求情。刚才在众人跟前,她不能求,现在,就只剩下他和她,他倒要看看,她又准备怎么得寸进尺地去求那些人的命。

而蒹葭只是站在原地,手稍稍握紧,反咬了一下樱唇,第一次,抬起脸来注视那淡蓝色的背影。

或许,只有面对他着淡蓝的便袍时,她能够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皇上——"

“怎么,认为朕的处置有失公允?还是,你准备给朕一个关于那盒胭脂里掺有附子粉的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选择打断她的话,说出这一司来。

是怕她不知轻重缓节地求情,还是,担心着另外一件事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知道了些什么,可,还是竭力压制着不说。

蒹葭顿了一顿,如果说,先前她不知道为什么胭脂里会混有附子粉,但,在这一刻,心底忽然随着西陵夙的话,一阵清明。

如果说,这附子粉本来的目标就是她呢?

毕竟,在外人眼里,她怀了身孕。

倘若,对苏贵姬腹中胎儿最不利的人是她,那么她腹中的胎儿是否也对苏贵姬不利呢?

记起那日在车辇上,其实,苏贵姬的举止是异常的——

彼时,胭脂的表面被苏贵姬用勺子均匀地抹开,看上去,是为了让取用的胭脂更加均匀,但,假设,苏贵姬准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胭脂盆,在里面放上附子粉,再借着涂抹胭脂的瞬间,偷龙转凤,将这掺了附子粉的胭脂盒换给她,加上胭脂盒表面被抹开,自然更难分辩出被替换过。而她若真有身孕,不是此刻,导致身孕不保的该是她么?

她没有证据,即便失了孩子,也不能凭空去控诉苏贵姬什么,源干,西陵夙赐给她的这盒胭脂是韶光堂特制的,普天下,只有这一盘。而韶光堂也根本不会承认,这盆胭脂还有相同的另外一盒。毕竟,倘存在另外一盒,无沦从那个方面来说.都是韶光堂犯了欺君之罪。

但,关键在于,只要韶光堂中存着别有用心的人,依法暗中炮制一盒一模一样的胭脂,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这炮制的胭脂里,远远不单单是普通的胭脂。因为,子嗣之于帝王之家,始终上演的是睦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其实,两盒胭脂.不论替换不替换,都是加了附子粉。这点,该是连苏贵姬都不会知晓的。

所以,即便内侍省把那些人打死,除非屈打成招,是没有人会应下放了这附子粉的。

“臣妾没有任何解释。臣妾知道,皇上不忍臣妾被冤枉,但,若因为臣妾的缘故,让其他人被屈打成招,只会玷了皇上的圣明,而臣妾不值得皇上这么去庇护臣妾。”

“是么?那你说,朕该怎么处置?”西陵夙从蒹葭的神色里似乎辩到些许什么。

“既然那些人意图陷害臣妾,臣妾自然是容不得的,臣妾巴不得他们都死在内侍省,但,皇上圣明,只把那些宫人逐出宫去便罢。”

他想到她会求,可,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求。

然,本来,他就是让她坐实媚主的名号,也成为让太后动气的棋子,不是么?

“朕先传太医给你瞧下身子。”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眉妩,传冯太医。”

“皇上——”她想说什么,可,她又能怎样?

留她的命.全是他顾念着太后,全是顾念着她如今对他和太后还有价值罢。

她,再怎样不忍那些人的命,有些话,是说不得了。

而她,也曾经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在这帝宫的辉煌中,卑微如蝼蚁一样的命。

所以,她对那些人有着怜惜,可这份怜惜,是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无沦如何不会懂的。

“好好做你的钦圣夫人。其余的,朕自有主张。”他,漠然地道,在她由眉妩扶到一旁,等刚顶替王院判给苏贵姬开完药方,匆匆赶来的冯太医诊脉时,才发落出一句,“小邓子,传朕口谕,若苏贵姬无碍,那些宫人仍没有招供,一律作庇护罪,处流放之刑,另,封了韶光堂,将主事的,及制作这批胭脂的人一并流放!”

纵然,那些宫人要在内侍省的囚室熬到苏贵姬的孩子确定无碍,再被流放贫瘠之地,可,终究是得了一条活路。

这件事,也终因着西陵夙的发落,成为了宫里,另一桩没有结案定论的事罢了。

源于,这件事所牵扯到的,恐怕远不止表面那般简单,彻查下去,牵连的人,或许是西陵夙都不愿见到,或者,是目前不能发落的。

“退下罢。”

西陵夙最后说出这三个字,只返身走进内室,里面有个小隔间,是御书房,在进去前,他滞了下步子,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一滞后,却是更快地踱进了书房。

也在这一滞间,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蓦地停跳了一拍,终是有些不祥的预兆席卷了上来。

可,她仅能躬身退出室去,被日头一照,手心,却只有冷汗沁出。

书房的案几上,还放着刚才邓公公呈上来的折子,寥寥数句,字字揪心。

翔王迎击孽军于姆勒山,结果,被圣华公主刺中,跌下山坳,生死未卜。

由于山坳底部遍布瘴气,又加上,姆勒山是孽军的驻守之地,就连援救都是难上加难。

没有一件事,比这道军报更让他揪心,可,偏巧此时,海公公另外禀了一件事,这件事则是关于蒹葭的。

犹记得,翔王在成亲前,拜托他的弟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是照顾好那名女子。

所以,不管翔王如今怎样,他允过他,就一定会做到!

翔王,是他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亲人。

而他并不会把这当成是翔王最后的嘱托,翔王一定会平安归来,是以,刚才他没有对蒹葭提起的必要。

哪怕,他隐隐知道,翔王在蒹葭的心底,是重于他的。

那一日的寿诞,,蒹葭会冒险过来,一半是为了太后,一半则是为了翔王,是才翔王着紧他的安危,才让那个女子这么义无反顾。

他不清楚,翔王和蒹葭之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地步,他只知道,在彼时,他不会容许蒹葭这枚太后的棋子.继续成为离间他和翔王之间的利器。

可.现在呢?

或许,在他所有的决策中,这一条,始终是错了罢。

苏贵姬经太医诊断无碍,被移回自个的屋子,已是傍晚,夕阳如火地映入房内,那一抹似血的光辉是让人惧怕的,而今晚的气温热得反常,哪怕放置着冰块,室内的温度仍是很高。

“我的孩子呢?孩子呢?”当霞儿捧着碗盏呈给苏贵姬时,苏贵姬忽然发疯似地叫道,双手害怕得抚住腹部。

“娘娘.太医说了,您的孩子目前无碍,这是冯太医开的保胎汤药,娘娘趁热喝下吧。”霞儿端着药盏,凑近苏贵姬。

“不,我不要喝,为什么是冯太医?不是王院判么?肯定有问题,我不喝!”苏贵姬歇斯底里地将那药盏掷摔到地上。

霞儿睨了一眼碎成一地的瓷屑,以及她手上被苏贵姬尖利的护甲划出的血痕,声音依旧低柔:

“娘娘,如今是冯太医负责料理娘娘的身子了,王院判出了事,现下被皇上着令内侍省彻查呢。”

“是王院判对我的孩子下了毒手?"苏贵姬教锐地察觉出霞儿话里有话。

这怀孕数月来的汤药,都是经过王院判之手,若说是王院判图谋不轨,也是有可能的。

但,王院判,放着大好的太医院前景不要,做出这等诛九族的事来,怎么可能?!

“不是,是王院判奉了太后的懿旨,在钦圣夫人的房中,查出钦圣夫人的胭脂里含有附子粉,比言容华履底的红花粉对娘娘更有威胁。据说,那附子粉发作的时间和娘娘见红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但皇上怀疑,是有人借着搜查陷害钦圣夫人,所以,把王院判和一众搜查的宫人都着内侍省彻查。”

苏贵姬忽然不再说话,眼晴怔愣了一会,忽然,厉声吩咐:

“快,把那个紫檀木的妆匣给我拿来!”

“是。”霞儿很快就捧来一妆匣。

苏贵姬颤抖着手打开,里面,赫然是彼时她偷龙转凤从蒹葭那换来的胭脂盒。

两个一模一样的胭脂盒。

谁说,这样的胭脂盒只有一个呢?即便是特制,她父亲也总有法子让韶华堂的大师傅暗中配了一盒一样的。

只是,如今,这盒里——

为了以防蒹葭发现胭脂盒被换过,她是特意早在自个的胭脂盒上抚一遍,随后再在这只盒子上抚了一遍,如今,她再顺着抚过的地方用力蘸了些许,再在指尖捻开,指腹处现出微不可察的一点白色。

她的手瑟瑟发抖,虽然这盒胭脂盒里也有附子粉,绝对不可能的是情急之中,没有换成两个盒子,这个胭脂盒一定是蒹葭那个。

指尖一个用力,护甲里好不容易蓄长的指甲能听到断裂的声响,一如,她里某一处地方,忽然就断裂了。

难道说,是蒹葭那个贱人事先也想到和她一样的伎俩,在胭脂盒内下了附子粉,意图加害她?

可,蒹葭又怎知,她会讨用这盒胭脂呢?

“霞儿,王院判这样惊扰钦圣夫人,钦圣夫人怎样?”

纵然刚才还疯狂得失措,转瞬,苏贵姬话就说得极其微妙,在王府浸润了这么多年,又设计了郝怜,她的心计城府在这一众嫔妃中,自然不会逊色。

“回娘娘的话,钦圣夫人并无大碍.只是皇上还是大怒呢。”

除非,是这两盒胭脂原本都含了附子粉,如是,不论怎样调转,最终要的,是她和钦圣夫人腹里的孩子都不得保。

可,为什么钦圣夫人腹里的孩子无碍呢?难道说,她根本没有用这盒胭脂,还是,她早识破了这一计,只看着借刀杀人呢?

但,父亲是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做的,反是霞儿隐含挑拨的话语颇令她计较起来。

“霞儿,把药重新去煮一贴,我喝。”哆嗦着嘴唇,说出这句活。

不管怎样,眼下,她得先保住这个孩子,待到回京,传了口讯给父亲,再做定夺。

纵然霞儿不再可信,但在这样的微妙时刻,倒是暂时安妥的。

毕竟,第一次失败,继续急于一时,是不明智的做法。

霞儿应命,躬身退出去重热药汤时,嘴角浮起极其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