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帝祝酒词,确是别出心裁,朕倒也有一句,这一杯,让朕来敬坤帝——”

雪色的袍袖在几案上缓缓拂过,他将酒樽举起,虽俊颜没有含笑,可,眼底仿似有些许的笑意:

“这一杯,是朕谢坤帝的成人之美,将朕的白露公主送还予朕。”

这一语,看似轻柔地说出,却让西陵夙唇边嚼着的薄笑一并敛去。

皇甫漠只将这收在眼底,复道:

“朕知晓,当年的坤锦之战,是锦国起兵在先,是以,朕对这些,当年不会过问,今后同样不会过问。况且,白露公主都愿陪看坤帝这么些日子,可见,往日的所谓恩怨都能一笑泯之。朕也惟愿,今后,两国无战,边贸互通。”

这一句话,分明是堵了西陵夙所有的话,皇甫漠的平静,只衬托出西陵夙的一反常态。

可,这一反常态,也终因着这句话,悉数消失,当笑意再次映现在西陵夙唇边时,他的语意仿似是不介意的:

“虽然,当年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可,这在朕迎娶圣华公主为皇贵妃时,对于皇贵妃之父的下落,更加难以放下。既然,觞帝说恩怨一笑泯之,朕也愿觞帝在迎回白露公主前,能让朕和皇贵妃也见一下皇贵妃之父,毕竟,有些当年的事,说开了,才好。”

“这是当然。”皇甫漠再次笑意盈盈,“明日,锦帝的船只就会抵达洛州,在锦帝的见证下,亲迎白露公主。”

顿了一顿,觞帝语意一转,复道:

“朕真是酒饮得高了,倒是连措辞都说得错了,锦国早覆灭在坤国的铁蹄下,当然,再没有锦帝了。”

觞帝的手从酒樽旁划过:

“一切,待到明日,再说罢。”

他的眸光睨向蒹葭,蒹葭仅是低垂下小脸,微微咬了一下自个的樱唇,她好像有些不安,却偏是要将这不安掩饰起来。

只明日,等到的,却是一场劫数……

【七个代寝夜】vip-18

翌日,前任锦帝奕傲的船只终是徐徐前来,那是一支颇具规模的船队,丝毫不比帝王的仪仗船队要差。

甚至于,某些方面,还要胜一筹,源于这些船队不仅首尾相连,更呈品字型驶来,如此,愈加稳如平地。

此刻,西陵夙、皇甫漠的仪仗均在洛州的岸边。

说起来,倒真真是滑稽的场面,昔日灭锦国的帝君,今日,倒是要迎锦帝于此。

当然,滑稽的场面,更是源于蒹葭、奕翾的在场——昔日锦国的两位公主,亦是仅剩的皇室子女。

皇甫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雪衫翩翩地站于岸旁。

西陵夙则是薄唇边嚼着素来有的慵懒笑弧。

蒹葭的眸子低垂,恁谁也无法窥得她的神色。

倒是奕翾,面容上有看难以遏制的激动,没有想到皇甫漠真的会准了父皇到这里,哪怕这背后必不会是纯粹的,可,如今,她宁愿去忽视种种的阴霾,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帝君的仪仗离岸边较远,随着船只泊岸,两位帝君皆走到岸边,今日的事,显然有些什么,是不该让更多人听到。

当,船稳稳停靠于岸边,昔日的锦帝奕傲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果然是出人意料的。

奕傲是坐在一可以滚动的椅子上被太监推出,他着了一袭极为宽大的袍衫,头发花白,面容更是苍老无比。

若非,皇甫漠率先上得甲板,连奕翾都没有认出,这竟然就是她的父皇。

她愣在原地,只看着父皇,接着,她看到,父皇嘴角旁边那颗黑痣,方是确认了,这就是她的父皇。

在洞悉父皇没有死后,千方百计,哪怕委身西陵夙,都要救回的父皇,却是真的被皇甫漠囚禁了!

哪怕,先前早已从连公公口中知悉,此刻,无疑更是证实,她愤愤地眸光射向皇甫漠,恰看到父皇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正是牵住皇甫漠亲自上前递给他的手。

这样的情形,和连公公口里说的‘囚禁’,却是有着差池。

而,接下来,奕傲甚至带了笑意,那笑意让他脸上的皱纹只如蜘蛛网般爬满:

“难为你了。”

如此的话语,如此的熟络,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下意识地上前,唤了一声,却是没有忍住眼底泪水溢上的一声:

“父皇——"

细心的她没有错过在另一只宽大的袍袖之下的空空如也,那日的断臂果然是父皇的。

只这一喊,父皇的脸终究朝她望来,这一望,在瞧到她时的喜悦后,紧跟着,目光却是变得怒不可遏。

这层怒意,显然是对向正站在奕翾身后的西陵夙。

西陵夙依旧站在那,姿态优雅,在触到奕傲的怒气时,微微有些许的滞怔,但旋即,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奕翾自然觉察到父皇的愠怒,纵使过了三年,父皇终究还是难以忘记当日的灭国之辱。

她求西陵夙的时候,早想到今日的局面,可,当时的形式,让她仅能做这个抉择。

纵然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总比让父皇继续被囚要好,也总是为自个当初的有眼无珠还之一报。

她下意识朝父皇走了几步,却听到父皇狂笑一声:

“想不到啊,老夫的女儿,竟会嫁予灭国的仇人为妻!”

看来,她成为西陵夙皇贵妃的事,父皇已然知晓,不过这一句,或许指的不仅是她吧。

姐妹共侍一夫,看上去却是如此。

心里这般想,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启唇:

“父皇,当日之事,其实皇上亦是受之皇命,还请父皇明鉴。”

眼下的大局来说,她要的,不是父皇和西陵夙的罅隙,而是西陵夙和皇甫漠的罅隙。

唯有这样,洛州之地,她方能险中求胜。

“老夫不需要明鉴,倒是你,最好认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我们亡了国,却也不屑于依附这样狠子野心的人!”

这一句话奕傲说的极是声色俱厉,可西陵夙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那,他的旁边,是千湄扶着的蒹葭。

奕傲叱完,没有等奕翾应话,目光已然转到蒹葭的身上,蒹葭站在那,眸光清澈,可,却是空若无物。

“茗儿!”奕傲轻唤蒹葭的名宇。

蒹葭没有任何的反应,反是下意识地朝西陵夙靠了一靠。

这一个细小的动作,终是让奕傲语音再次转厉:

“茗儿!过来!"

蒹葭没有过去,竟是后退了一步而西陵夙轻柔地扶了她一下,因着他看到,她摸索行走的莲足有些许地缠到裙畔。

“茗儿,当日杀戮锦国子民的仇人,你竟然还——”看到二人形似亲密无间的动作,奕傲怒极地唾出这句话,一口气提不上来,话语却是一顿。

“奕傲,三年前一役,是谁先挑起的战火,你比朕更清楚,而朕当年只是皓王,奉先帝之命,不得不出征。所谓,战火无情,朕在进入京城时,已下令三军不得扰民,滥杀无辜,至于皇宫沦陷,那些皇室子弟,倘不是负隅顽杭,又何会招来杀戮之祸呢?”西陵夙觉到蒹葭的手臂在发抖,按着他往日的性格,不想启唇,可,今日,终究还是说出这一番话。

“哈哈,西陵夙,是你继位后,国事繁忙到忘记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你根本,就不会再承认当年的卑鄙伎俩呢?”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念在奕翾是你女儿的份上,朕不予你多做计较,若朕真的心有惭愧,又岂会出现在这,岂会修国函请觞帝将你请来?”

“西陵夙,只要老夫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女儿嫁给你做妻子,只可惜,老夫的身子,耗费了三年,才调理好,终究是贻误了一些事!奕翾,奕茗,你们若还认老夫这个父皇,就到老夫身边来。”

“父皇!”奕翾轻唤了一声,眼前的形式发展是出乎她意料的。

难道说,皇甫漠囚了她父皇三年,是帮她父皇调理身子?

难道说,连公公是受了西陵夙的蛊惑,讹传?

毕竟,听起来,这三年,像是觞帝对父皇礼遇有加。

不!

这意味看,皇甫漠唯有看在一个人份上,方会做这样的抉择。所以,她宁愿只相信,皇甫漠的别有所求。

不管怎样,她又怎能再去相信皇甫漠,正如,西陵夙也不可信一样,她唯一信的,只有自个。

而目前,她先要好好安抚父皇,借着这个机会,再让父皇离开皇甫漠的范围,才是最首要的。

这般想时,她朝奕傲行去,但皇甫漠却是拦在她的跟前,这一拦,奕傲只再唤了一句:

“奕茗!"

她站在那,顿时尴尬起来。

竟是到现在,父皇心里,眼底,都只有那个女子!

而那个女子呢?仅是娇柔地躲在西陵夙的身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出戏,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了呢?

她回身,瞧向蒹葭:

“父皇在叫你,我的好妹妹,你好歹应一声。”

“我该怎么应……我不记得我认识他……”蒹葭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痛苦起来。

昨日晚宴到现在,因着西陵夙在,她是没有和皇甫漠有过多的接触,今日,哪怕,说出这一句话,除了奕傲外,在场的人,却都没有过于惊讶的神色,包括皇甫漠。

皇甫漠只是语音放柔:

“奕茗,不记得不要紧,等你随朕回了觞国,朕不仅会治好你的眼晴,也会帮你好好记起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认为过去的记忆只有痛苦,不愿记起,朕同样不会勉强。”

真温柔啊。

原来,皇甫漠这样冷血的人都能如此温柔,原来,西陵夙那样面不由心的人也会动心。

她算是信了,这个奕茗,根本是个妖女,否则,又怎能魅惑这么多人呢?

包括父皇。

强行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她可不能先乱了阵脚,一定要冷静!

随着觞帝说出这一句话,蒹葭再没有说话,她只是低下脸,避开觞帝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周围的目光。

这句话,让她怎么去答?

既然,萧楠都察觉了,难道说,皇甫漠会不知?

不过都是设了一个个局,只看着这所谓的洛州会盟,谁最后称胜罢。

是的,虽然两国帝君会盟,选在坤国的边境水城洛州,可,倘若要有变故,都得师出有名,否则,必令天下其余诸国所不齿。

坤国纵是南面的霸主,觞国纵是北面的霸主,显然都是不会冒此大不韪。

这些,她清明于心。

但,却是不再愿被人利用。

那种感觉,一次就够了,一次就痛得让心口无以复加。

而现在,西陵夙果然还是沉默的。

真好,沉默。

倒是奕翾徐徐道:

“觞帝素来是大度之人,何必急看现在表白什么,父皇长途跋涉,想是劳累了,还请觞帝尽快让父皇到行宫歇息吧。”

“不,老夫不去那人的地方,老夫就待在船上,将我的茗儿接走!”奕傲却断然拒绝道,并且拒绝得话里字间,唯有一个奕茗。

自刚刚强行让自个镇定后,奕翾此刻的容忍力显然是要好太多:

“既然这样,那让女儿推父皇进舱罢?”奕翾只轻轻说出这句话,就势便要从太监手中,接过推椅。

“你什么时候和那西陵夙划清关系,什么时候再来推为父,否则,老夫宁愿没有你这个女儿!”没有料到,她的手还没碰到推绮,只听得奕傲斩打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船下都是听得分明。

奕翾却并不恼,仍是笑着:

“父皇,女儿的事,自己会有主见,还请父皇不要有任何偏见,究竟谁是好的,谁是坏的,都不可一概而论!”

皇甫漠在旁,她能说的,唯有这些了。

今日的事,其实有些蹊跷。

父皇以前纵然不算是英明的君主,却也不是昏庸之辈,只刚才说的几句话,确是和三年前大不相同,恰是认定了死理,再听不进旁人之言似的。

她分辨不清究竟蹊跷在哪里,或者,字里行间,是否透露着其他的意味,只得凝向父皇,试图从父皇的目光里读到些什么,可那里,有的不过是愠怒:

“好,好,好!你们都跟着西陵夙去吧!老夫只当没有你们这些女儿!”

说罢,奕傲气鼓鼓地一挥手,让那太监推着他朝舱船行去。

不过是一场不欢而散。

奕翾站在那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可皇甫漠却对着岸边的西陵夙,道:

“不知坤帝何时能让奕茗到朕身边,朕与坤帝就这些会盟条约盖玺确认后,两国边境也就长治久安,贸易通达了。”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能恰到好处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奕翾的脸色终因这句话,变得发白,也不再思索父皇话语里的蹊跷,耳中只听进了,不管是谁,原来在意的,都只是那白露公主!

蒹葭仍是没有先开口,她站在那,这一次,只想听完西陵夙怎样说。

“待会盟条约商谈完,朕确实该将白露公主送还觞帝,然而——"

西陵夙顿了一顿,方唇边嚼了更深的一抹笑,道:

“白露公主并非是一件物品,能由得朕来相送,若觞帝真的尊重公主——"

“恐怕,还得听奕茗亲自说,愿意和朕回去,是吗?”皇甫漠千脆替西陵夙说完这句话,眸光睨向蒹葭。

竟是让她来抉择,若搁在以往蒹葭的身上,她能怎样抉择,西陵夙吃准的,不就是蒹葭性子里的委曲求全吗?

倒是面子上,又全了西陵夙自个的冠冕。

蒹葭的手在袍袖里微微的收紧,终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道:

“臣妾愿意和觞帝走。”

只这两个字‘臣妾’分明是泄露了她心底的某一隅情愫。

若是以公主身份,又怎会自称‘臣妾’呢?

这两个字,落进四人的耳中,皆听得明白。

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听得明白,也让那一人牵起某一处的柔软。

而说完这句话,她已然示意千湄扶着,朝西陵夙躬身一拜,但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沉默地朝皇甫漠的方向走去。

她那么盈盈地离开,从他的身边,到另一个男子的身边。

在这一刻,即便,阳光很是灼烈,却刹那,只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