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念念没有拦阻,仅是眉心微微颦了,手下意识地将裙裾上的一个福佩绕紧。

乾曌宫内,纵然西陵夙不在宫内,一切也井然有序,肩辇一直停到了翱龙池的外面,翔王才由小德子扶着进入温泉池。

这里的水温在秋日来说,是适宜的,不会太热,翔王入内后,便是摒退小德子。

作为王爷,要独自泡温泉,当然没有人阻碍。

而他只倚在池旁,并不下去。

没有等多久,池内便有隐隐的动静传来,他略抬起目光,就看到太后风初初从池下游了上来,她穿了黑色的袍子,即便浸了水,都不至于会有太明显的凸透。

可,饶是如此,翔王还是拿了旁边干净的棉巾递给太后,太后也不推辞,将棉巾接过,围住自个的身子,并不起来,就在水下,对着翔工璀璨一笑:

“想不到,王爷还记得这处秘道。”

这处秘道,其实只要有心在这沐浴的人都会识得,包括蒹葭,看上去愚笨,不也在第三次赐浴后就发现了其中的乾坤吗?

而她的发现,只是源于,曾经的好奇驱使。

犹记得,那一次,是宫里皇上大寿的宴饮,也是第一次,皇上宴请重臣于宫中。

因着父亲是太傅,又仅有她和风念念两个女儿,所以,她得以在有限的家眷名额内,入宫参加宴饮。

因去得早,她被允在宴饮开始前能在御花园赏玩,说是赏玩,她却是不屑和风念念一起,没几下就甩开了风念念和一众丫鬟,独自往御花园的深处游去。

在那时,还没有关雎宫,原来关雎宫的地方,仅是一泓温泉池,掩映在樱花林中,透着些许的诱惑。

帝都不比避暑行宫,除了皇宫内有一处泉口,其他地方是没有温泉的,而皇宫内的这两处,一处在皇上居住的乾曌宫中,外人显然是不能擅入的,另一处是在昔日的宠妃的宫内,那宠妃薨逝后,睹物思人到无法自拔的皇上,竟是下令把那整座宫殿毁去,只留了这一隅温泉,映着周围后来栽种的樱花林,以祭奠宠妃。

由于宠妃生前喜静,这处地方宫里其他的娘娘也不会擅来,因此,并没有宫女在樱花林外守着。

而她对这池子无疑好奇的,瞧着那碑刻的‘温汤’两字,只奔到池边,想看看盛传的温泉是否真的不用兑热水,就永远那么暖和,没曾想,探下手去试水温时,却是失足落进了池中。

那时的她,是懂得些许水性的,自然看到泉下的那出暗道,好奇心的驱使,让她顺着密道游去,正撞上两位正在御龙泉中浸浴,准备出席宴饮的皇子。

如此的情形,因着年幼,倒是可以不尴尬,反是坦然的。

算起来,那是她和皓王、翔王的初识罢。

思绪甫转,回到眼前,翔王却再不似昔日的样子,因为那名女子的缘故,这个曾经鲁莽冲动的少年,终是沉稳了许多。

“有什么话,请太后直说。”

“好,既然王爷如此干脆,哀家也就不拐弯抹角。太后的手理了下潮湿的发梢,“王爷该发现,皇上自继承大统后,变了很多。变得多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开始伤害身边关心他的人。”

“太后的意思是皇上失道者寡助,所以,本王该和隆王一样吗?”

“王爷和皇上毕竟是手足情深,哀家又怎会挑拨你们兄弟间的感情呢?”

“本王没有兴趣知道太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本王只想知道,太后让本王到此,想让本王做什么。”

“呵呵,不是哀家想让王爷做什么,是王爷想为钦圣夫人做什么。”

翔王没有立刻应上这句话,连太后都已洞悉到他对蒹葭的不同。或许该说,早在宫变的当日,太后就已察觉到这份不同了罢。

果然——

“呵呵,王爷大病了一场,性子看起来,确是比以前要成熟了许多呢。其实,在先帝驾崩的那日,哀家在殿内瞧见蒹葭时,她手上包扎的汗巾,就让哀家知道,王爷对这名宫女的不同,也在那时,哀家才认了蒹葭为哀家的宫女,也算救她免于被殉葬。”

那日,先帝驾崩,恰逢太子宫变,蒹葭为躲避殉葬,是从假山下的洞里钻出,他只以为是叛乱的宫人,素来战场练就的反应,让他只拿起手里的刀劈砍下去,求生的本能却是让蒹葭用她的掌心阻止他劈落的刀刃。也正因此,蒹葭的手受了伤,其后,他用自己的汗巾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只这一条汗巾,却是让心细如尘的太后辨了出来。

在这宫里,像太后这样步步为营的女子,自然是会注意每一个细节罢。

“现在没人,有些话,既然是对王爷说,哀家就明说了。哀家此次在行宫见到钦圣夫人时,夫人很是郁郁寡欢,本来,哀家只道是因为皇上冷落的关系,待回到宫内,方隐隐知道,这一次的两国会晤,恐怕并非是洽谈边疆贸易往来那般简单。眼见着皇上似乎要以钦圣夫人来换取和觞国的长治久安,其实,私底下,哀家却是不认同的。那觞帝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这也不过是个幌子,王爷,皇上的主意任何人都左右不得,可,这样下去,哀家只担心,哪拍国内暂时是太平的,对于觞国的虎视眈眈,终究是个隐患。”

这些,是她回宫以后,才从父亲口中得知的。纵使西陵夙显然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可,父亲是太傅,位列三公,自是晓得的。

而对于这些,她只要问到,父亲自不会隐瞒。

哪怕,彼时谋算,差点连累父亲性命危在旦夕,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熬了过来,终究,还是相互依赖的。

当然,父亲绝不会知道,危难之际,她的自保。

“太后的意思呢?"

“哀家的意思只是,皇上这般轻车简行到洛州,始终不算稳妥。倘若,王爷的身子撑得住,或者委托其他的将军,是否可以暗中紧随着去往洛州护驾呢?"

“太后,是想让本王召集军队,亦往洛州?”

虽然翔王并非是太尉,也手握五万的精兵,并且,坤国的虎符一分为二,早在西陵夙登基之后,其中半块虎符就交由太尉保存着,另一半则是交给了翔王。

“是。”

“这件事,本王会问过太尉的意思。本王也相信皇上出行前,必是对这些有妥善的安排。”

若是得到太尉支持,调集兵马前往洛州,亦是可行的,但,太后的意思,似乎并不是这样。

“王爷可知,太尉的意思便是路途遥远,恐怕兵力不足以到,而岭南天堑又有觞兵虎视眈眈,更不易调遣士兵,可,事实上,以一个女子换来暂时的安稳,不折损一分一毫的兵力,是太尉会选择的。所以,此次,皇上走的是水路,可这水路又能带多少士兵呢?"

停了一停,太后复又道:

“其实,话说回来,岭南尚有我坤朝的重兵,哪怕太尉不愿拨兵,万一洛州有变,岭南的驻兵却还是派得上用处,虽然那也驻着百万觞兵,但一有天堑,二有瘴气,想来,那觞兵不到万不得已,确是不会异动的。”

翔王的眉心紧锁,熟悉点军事常理的人都知道,眼下,即便是遣兵过去,也莫过是士气劳顿,但,倘将岭南的三十万大军调去洛州附近,却是一步看起来不错的部署。

毕竟,从地图上看,归远到洛州之间有官道相通,甚至于这条官道远远地要近于从天堑那端通过水路往洛州去的路程。

所以,太后的话,表面上看来,是无懈可击的。

正因为无懈可击,才愈显出深思熟算来——让他调兵过去,名义是冠冕的护驾,实际,却仅是以数倍于帝君会晤的兵力,迫使西陵夙将蒹葭留下吧?

此举,莫过是大逆不道,太后赌的,无非是他对蒹葭的情意。

至于太后谋的呢?难道仅仅是离间他和西陵夙的关系?

这一念起,只让他想起另外一人来。

“王爷,眼下,皇上启程不过五日,还请王爷早早定夺了才好。”太后复再添了一句。

“本王自有分寸。”

“女子最为感动的,不是所爱的人堆这份爱有所回应,而是在被一切抛弃的时候,有一个人对她不离不弃。”

太后点出这句,才要再说什么,却只看到,温泉的入口处,淡粉宫装的女子。

风初初对这名女子不会陌生。翔王自然也不会陌生。

风念念就站在那边,只看着太后,然后,幽幽一笑:

“原来是太后传王爷到这里。”

纵然是笑,可这笑在她的脸上,有的,仅是一种凄凉。

到底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

钦圣夫人?

却,从来不会是她,真正地陪在翔王身旁。

哪怕,眼前,太后浸在温泉中,翔王却是站在池旁,可,这样的姿态,加上刻意避过她的事实。

让她又能想到什么呢?

记得,风初初在进宫前,和皓王、翔王是走得近的,而,钦圣夫人蒹葭,曾经似乎也是太后的宫女。

这些联系起来,是不是能说,翔王和风初初的关系,才是最匪夷所思的呢?

如果真的是,呵呵,原来,她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不过,怨不得谁,谁叫,风初初纵然是庶出,从小都是那么光彩夺人呢?

她在风初初的身后,永远是有自卑感的。

已经一次一次没有尊严了,这一次,容她稍微有一点点尊严。

“是臣妾叨扰了,请太后、王爷恕罪。”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返身,快速地离去。

她的手上,还捧着一些甜甜的应季水果,本来,不让宫人通禀,只怕会打扰到翔王浸浴温泉,无形中,却反是让她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

不顾宫人的目光,只在急步走出乾曌宫时,手一软,那些水果从托盘中纷纷散落到地上,其中一个滚到她的丝履下,终是让她绊倒在地。

第一次,她跌得很重,很疼……

蒹葭是被一股凉水扑到脸上时,才悠悠醒转过来的。

能过来的时候,能觉到手臂很疼,那种疼是被勒紧的疼,不用去看,凭着肢体的感觉都能知道,自己的身子被悬吊在某个地方,然后,昏迷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由手腕承受,勒到现在,自然会很疼。

可,再疼,至少她的目光仍空洞地凝在某处,能瞧到,跟前的人,穿着黑色的靴子,凭着四周的感觉,应该是在一艘船上。

“呵呵,醒了?”耳边是女子刻意放温柔的声音。

她不用抬头,都能听出是谁的声音。

“玲珑?"

“不错,虽然眼晴瞎了,还很聪明。正是我,美丽的钦圣夫人。”玲珑的手勾起蒹葭的下颔,让她的脸与她的相对,纵然,任何人看到玲珑现在的这张脸,都要倒吸一口冷气,可,蒹葭却是没有。

她只是继续无神地将视线定格在某一处,脸上除了些许讶异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本来玲珑的脸可以称得上清秀可人,但,现在一条长长的,从眼角往下,一直蔓延到嘴角的疤痕,将这份清秀完全的抹杀,那是一条看上去,才刚刚愈合的疤痕,正因此,即便上了伤药,却还是这样的狰狞,只叫人和惊悚联系起来。

是坠落的时候,被海中岩石坚硬的棱角所伤吧?

而,一个女子,若容貌被毁,她心底的恨更会爆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吧。

思绪至此,果然,玲珑用力地捏紧她的下颔:

“正是我,您卑微的宫女,玲珑,还没有死——你没死,我又怎么舍得死呢?”

对于这个即便经历过死亡,仍执迷不悟的玲珑,她还能说什么呢?

再劝?

没用的,冥顽不灵的人,用劝说,只是耗费自个的精力。

而她对玲珑做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所以,千脆省下自己的力气,只缄默不语。

“怎么了?不想和我说话,啊?”玲珑语音转厉,另外一只手,顺手就是扇了蒹葭一个巴掌,她真的讨厌这种自视清高的女子!

往洛州行宫的路上,她在船后嬉水时,曾是为了能看到前面那艘楼船顶上看戏的西陵夙,当西陵夙每回朝这边瞧来时,在那么一瞬,她真的以为西陵夙眼底有的是自个,可,后来,她才知道,西陵夙一次又一次若有似无的将眸光飘来,睨的始终是那一人,那只在舱室内并没有出来的蒹葭。

也在那时,她失望到了极点。

家没了,连本来有婚约的丈夫也没有了,她剩下的,只是一个做宫女的卑贱之命。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所以,她想看到素来假惺惺,却依旧好命的蒹葭的下场是被西陵夙抛弃。

所以.她应允初到洛水行宫,便这么去做。

可到头来,还是有男人甘愿为了蒹葭去死,伤到的还是仅有她一个人。

在被海浪卷走的刹那,她以为必死无疑,可,天不亡她,当一块岩石狠狠割过她的脸颊时,她也顺势紧紧抱住那块赖以救命的岩石,再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于是,终是能在今天得到这样一个好的机会,狠狠折磨眼前的女子。

“你羞辱我的目的都达到了,还想再听什么呢?是想听我求饶呢,还是想听我唾骂?”一针见血地说出这句话,蒹葭的唇边嚼过一抹哂笑。

以前的蒹葭是不会露出这种笑意的,但,那仅是蒹葭这个身份不会罢了。

玲珑因着这句话怔了一下,只这一怔,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打开舱室,随之进来却是让蒹葭一惊的。

奕翾推着奕傲进得殿来,见着眼前的情景,仿似比蒹葭都要惊讶:

“玲珑,你怎么可以这样!快把奕茗放下来。”

玲珑还没有反应过来,奕翾早松开推扶奕傲的手,几步走到蒹葭跟前,问玲珑要了钥匙,亲手把缚住蒹葭的铐子松开,接着,示意跟随她进来的两名女子上前,扶住蒹葭。

“玲珑,我和你说过,锦国覆灭的事和奕茗无关,你怎么还是不信呢?”

“公主是大度的人,可玲珑伺候公主这三年,有些事却是瞧得清楚,若真的锦国的事和白露公主无关,那为什么,白露公主会嫁给坤帝为妃呢?况且当初出兵锦国的翔王也为了白露公主,不惜和觞帝闹翻,试问,多年的兄弟情分难道都抵不上一名外人,可见,白露公主在坤国两位最有权势男人心中的位置。如此,让玲珑能怎么想呢?公主嫁给坤帝,是忍辱负重,为了解救皇上,可她呢?她却是为了——"

“够了,玲珑,事关声名的话,你怎么可以胡诌呢?”奕翾喝断这句话,回首瞧向不发一言的蒹葭,“妹妹已经吃了太多苦,如今连眼晴都看不见,倘若说,以前真有什么,今日这样,却也是够了。”

是说她善恶终有报吗?

蒹葭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扮演她的呆滞反应,目光集结在某一处,却并不瞧向任何人。

而奕傲也没有说话,仅是目光深邃地瞧着眼前一幕。

玲珑恨恨地噤声,奕翾瞧了一眼玲珑,道:

“你呀,我知道你的忠心,以后切不可自作主张了。”

“是,公主。”玲珑应声退下。

奕翾一并将身后所有下人退去,蒹葭也从扶住她的女子手里抽回手,让那两名女子跟着一起退下。

随后,奕翾走到蒹葭身旁,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玲珑会把你锁起来,但这次,妹妹能够得救,也是玲珑率领的小船队意外发现。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掉到海中呢?”

蒹葭的目光始终保持在一点的位置,其实,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累,但,再累,却不会影响思维的转动。

她该说什么,难道说,是和西陵夙一起掉在海中的?那样的话,岂不是又给奕是和西陵夙一起掉在海中的?那样的话,琦尹岂不是又给什么话柄呢?

退一步讲,虽然是和西陵夙一起掉入海中,以西陵夙的心计,难道会让自己落在奕翾的手中?

所以,眸光流转,只轻声道:

“喜房突然爆炸,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掉到海里。”

她身上的服饰虽已不是喜服,可她是吐血回了房中,若是褪去繁重的喜服,也无可厚非啊。

而,她想,假若西陵夙没有被奕翾所擒,奕翾要的,应该也是她的这句话吧。

果然——

“喜房真的爆炸了?他,竟是连妹妹都不放过。”奕翾的话里有的是唏嘘,接着,她看向奕傲,“父皇,您说的是对的,西陵夙他根本不是人,时至今日,他宁愿牺牲妹妹,都要皇甫漠的命。父皇,女儿错了,女儿委身给西陵夙,实是情不得已,可,女儿并没有愧对锦国的列祖列宗。”说罢这句话,奕翾将衣袖捋起,那洁白的玉臂上,守宫砂赫然在目。

西陵夙竟然没有临幸过她?!

这次,蒹葭是震惊的,夜夜留宿,竟会一次都没有临幸?

其实,对她,又何尝不一样呢。

只是,两种不临幸,意味或许是不同的。

她,彼时,不过是一枚棋子。

而奕翾呢?该是出于一种尊重,还是不忍亵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