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待奕茗启唇,她复道:

“咦,妹妹原来并没有失明。呵呵,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有多少是瞒着大家的呢?”

蒹葭没有回答这挑拨的话语,萧楠语音清冷地已然响起:

“皇上,没有人会傻到给出错误的图纸,还不顾性命安全前来阻止,这只能说明天威火炮的图纸所记,原本就是错的,而这点,奕茗应该是才知道的。眼下,没有火炮的威慑,恐怕坤兵很快就会压上,还请皇上快做定夺。”

他松开蒹葭的刹那,白光渐渐隐去,而蒹葭的目光始终追随这白光,她的唇紧紧的抿起,指尖却在颤抖。

她想说什么,可,如今,或许,说什么,都不是那么必要了。心里,蓦然洇出的感觉,是和难受,以及悲凉有关。

“传令三军,速速退到北山,从渡口分批过江,进入洛州城,再做定夺。”

这次的坤兵却是绕开洛州,从洛州旁边的渡口下江,等于绕开他先前派去驻守在洛州的暗哨。但,或许也是觉察到洛州城早有了变数。

而,现在,从北山强行突围,路线并不短,当中,牺牲必是难免的。

“觞帝!”

奕翾复要说什么,皇甫漠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掠过她的:

“奕翾应该不会计较,朕的士兵退至洛州吧?”

他的暗哨,虽大部分精力放在留意坤兵上,却也没有错过奕翾麾下的兵卒。

奕翾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兵卒,除去少部分兵卒驻于海上的船只,大部分却是秘密潜伏至洛州,估计,趁这两日,觞、坤两国交战之际,洛州早趁乱被这部分兵力拿下。

所以,这一问,带着试探,也随着奕翾的唇角瑟瑟,证实了他的推测。

这个女子,绝不安分,野心亦实是很大。

也因此,他笃信,岭南那边,他的士兵未到,倒是和这女子没有关系的。

她没有必要在如今,仍依附两面,这显然是不明智,也是危险的。

源于,眼下,他哪怕兵力再少,若从兵力悬殊上看,与其被不知底细的坤兵击破,不如往洛州拼个鱼死网破,她的二十万不到的兵力同样将受到重创。

再则,倘是奕翾在岭南天堑那摆了他一道,那绝不可能在今早还应约前来,她敢来,无疑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清白。

“我怎么会介意呢,只是城内的粮草也捱不住几日,皇上需早作定夺。”

皇甫漠没有再说话,虽然耳边火炮声音不断,但仅是掩护他们撤离的虚张声势。

从山路撤离无疑骑马是最好的方式。

皇甫漠独自驾驰一马,奕翾的脸色有些失落,却也牵过一马,翻身跃上,萧楠从士兵手里牵过一匹马时,只翻身上了,对蒹葭道:

“这里太不安全,你先随我一起走罢。”

因着这不安全,她却还是在担心,这场战役,会不会波及到洛州旁边的城镇,说到底,莫过是担心着玲珑一人,是否能安然把奕傲安顿在安全的地方。

因为,如今,既然,攻打皇甫漠的真是一拨坤兵,西陵夙的境地却是好的。

虽然,她并不清楚,是谁统帅着这拨坤兵,但,必是效忠于西陵夙的,否则这拨坤兵不会出现在这,而该是养精蓄锐地出现在另一处罢。

思绪甫转,不管怎样,这里于她,恰是并非久留之地。

乱战之中,即便对方是坤国的士兵,她是坤国的钦圣夫人,谁又认得呢?

眼下,她清楚萧楠让她共乘一马的用意,源于,她的师父,无论在什么时刻,都会顾及着她的周全。

有什么,比待在他身边最安全的呢?

只要她不拒绝,其实,最能护她周全的男子,始终是他的师父,因为,那是没有保留的护全。

她的手没有覆到萧楠递给她的手上,反是自个抓住缰绳,跨骑上马背,她本来是想坐于萧楠的身后,未曾想到,才上马,萧楠已然翻身跃了下去,复绕到了她的身后。

俩人同乘,在目前的局势下,俨然前面的位置是更为安全的。

他的手越过她的胳膊,牵住缰绳,轻轻一叱,那马便疾驰在山间阡陌的甬道之上。

这些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对于驰骋崎岖的山路自然也不在话下。

由于夜色浓重,若是燃了火把虽能照清前面的山路,无疑会暴露行踪,但,倘不燃起火把,眼见得,反是添了危险重重。

于是,皇甫漠吩咐兵分四路,只有一路是实的,往洛北山渡口的方向,另外三路不过都是分散注意力的数名士兵。

当然,所点燃的火把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实的这一路,每隔几人方燃一个火把,另外一路,则是士兵和士兵之间拉开差距,每个士兵手上都拿一个火把,如此远远地瞧去,巍峨的山间,有四条火光若隐若现。

对这样的情形,坤兵的将领必定起疑,哪怕,会遣哨兵逐一排查,无形中,也拖延了坤兵主力接近的时间。

这样的安排固然是好的,可,却并非永是妥帖的。

当山上的火炮声渐渐平静下来,大部分人都明白,掩护离开的士兵恐怕早已被坤兵攻陷。

正因此,更是加快了他们逃离的速度。

但,火把的稀少,使得行军变得并不是那么容易,蒹葭在萧楠的臂弯里,她的手也抓着一半马缰,却是犹豫着一件事,纵然萧楠几近将她圈在臂弯中,却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看着他看似有力的手臂,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异常,可,距离被蛟鲨袭击,及至遇到海盗的残害,却不过数日的光景,他的身体又怎可能真的恢复如初呢?

眼下,不仅仅是没有恢复如初,可能,情况反是变得更加糟糕。

她一直追逐着自以为想要的东西,却总是,忽略了身边的人。

而忽略最深的,无疑正是她的师父,以往对她的好,她都在那一日,师父替觞帝提亲后刻意忘却,如今对她的好,她开始亦是视而不见的。

她对所有人都可以仁善,唯独对她的师父,她始终带着孩子的任性。

骄纵使然,抑或是,唯有在他跟前,她才由得自己喜怒哀乐无所保留吧?

这么想时,隐隐听到他的胸膛内,有隐隐的哮喘声,她的担忧愈深,刚刚的白光,是不是真是密宗里的万圣朝天呢?

如果是的话——

不,不会,密宗里记载的四样,以前,她不过是随意翻了一下,彼时顽劣天性的她怎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她用力摇了摇头,闭上眼晴,不再去多想。

也在这时,奕翾驾驰着马.忽然滞后了一下,与萧楠的马并驾齐驱:

“父皇在哪?”

奕茗从船里逃出来,她早已知晓,源于,在奕茗到来之前,她便接到手下禀报,说是那艘船内,不止奕茗不见了,连奕傲和关押着的西陵夙都一起遁逃,守船的士兵则悉数被迷昏。

由于奕傲的身份特殊,除了那艘船之外,她没有让其他船上的锦兵知道,她实是软禁着奕傲,加上士兵发现时,人早逃出一段距离,没有她的吩咐,自不敢擅自做出任何抉择。所以,是带着请示的性质来回她。而她早上走得匆忙,忘记交代这些兵卒,严加看管那三人,若有潜逃,不管用任何代价,都必须活着缉捕回来。

说起来,将这三人关押在一艘船上,是她的失策,可唯有关在一艘船上,那艘船她是加了重兵的,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被奕茗这般轻易,就利用玲珑解了围。

玲珑能背叛一个主子,再背叛一个,不足为奇,至于那迷药本是从奕茗的手札研习得来,早该想到,奕茗会反其道来用。

而奕茗将奕傲救出,不论出于一点情分,还是为了标榜孝道,且不去说,奕茗救西陵夙,原因许是有很多,但最直接的一点,就是眼下的情势,明显是西陵夙占了上风,奕茗自是瞧得懂风向。至于奕茗不顾安危,过来示警,仅是出于不想国师有事吧。

是的,这几日的点点滴滴,她瞧得出来,奕茗和国师之间的关系,恐是远比觞帝要深厚许多。从觞帝对国师的器重程度可窥得,或许,觞帝千方百计要讨回奕茗,也和国师有关,但,亦有可能,当初的逃婚未必是受传闻的影响,而是和国师有关。

只是这一点,没有人会搁明里去说。

方才,又因情势突然大变,让她措手不及之下,只顾着撇清自个的关系,没有去深思其他。

她对奕茗的顾忌,让她能想到的,只会是奕茗做此一步是否有什么谋算,可刚刚,不得不承认,奕茗的突然出现,为的,仅是天威火炮危险,是出乎她意料的。

然,此刻,转念一想,奕茗为何能警示火炮危险,莫非,早在奕傲将图纸交给奕茗时,就意识到她在偷窥,所以,才故意为之,让她把这图纸拿去,转献给皇甫漠,毕竟,藏了三年的东西,若在三年囚禁期献上,没有利用价值的奕傲,命或许就此不保,但,在如今的形式下献上,假若这火炮真的是有着缺陷,那么,无疑,将会导致觞兵的全军覆灭,也可以一洗三年囚禁的耻辱。

不论奕傲是否想到,在觞、坤两军对垒时,她亦在现场,只单这献上有隐患的火药图纸罪责,皇甫漠若活着,就必不会轻易饶过她。

若非奕茗知悉后,奔来示警,恐怕,她在刚刚就灰飞烟灭了。

父女的情分,竟似寡薄至此。

她确处处为着父皇着想,本来,再如何,只要待在船上,该是安全的,刚从山上撤退时,她已放了信号弹,让船只迅速从海里绕到洛州附近的小城停泊着,再做打算。

只是,奕茗过来了,到处弥漫着战火硝烟,奕傲和西陵夙又会去往哪里呢?

事到如今,不管父皇如何寡薄,她最担心的,却仍是父皇的安危,假若,西陵夙眼见着火炮的隐患,又瞧见火炮的威力,认定奕傲存心隐瞒,待奕茗离开后,挟持奕傲,回到坤兵的阵营中,那样,对她来说,才是最难耐的。

思绪在此刻一片清明,却是问出一句不清明的话来。

奕茗没有再假装失明,事到如今,没有必要了:

“我已妥善安顿好父皇。”

话语落,只换来奕翾的嗤笑:

“安顿好,我看你不过是一再伤害父皇。为了国师,竟然将父皇留给西陵夙,奕茗啊奕茗,旁人不知的,还以为你痴情几许,若是知道的呢?却是看得清,你谁都在意,谁也都不在意。”

“我没有把父皇留给西陵夙,这,你大可放心,我也不想和你再争论,你从来就不喜欢我,让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改观,我知道,是太难的事,如今的情形危急,还请你省下力气,多加保重。”

“呀,终是承认你记得一切了,不再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奕翾冷冷地点出这句,大声地复道,“危急?恐怕,你在这,情况才更加危急吧。既然救了坤帝,又出现在这,你的动机真让人匪夷所思。”

她这一句是故意说给国师听,也是说给皇甫漠听。

可,哪怕说了,只见萧楠双腿一夹马肚,驱使着坐骑,飞快地掠过她,朝皇甫漠驰去。

而,蒹葭仅是淡淡一笑,呵,奕翾,还真是不准备放过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让萧楠以为她别有所图吧:

“师父,我不和你们进城了,我是坤国的钦圣夫人,这个身份虽然不是所有士兵都识得,但,统领他们的总该识得的,若先前行宫的宫女在觞帝这,师父只需放了她们,有她们在,传个音讯给坤兵,我会安然无恙的。”

不管这战事会怎样的演变,这一说,算是表明心志,亦是不想让她的师父因着她,和觞帝起任何罅隙。

“你还想回去?”萧楠问出这句话,语音低落,“到了现在,你都放不下?”

是的,她放不下的,唯有他——她的师父。

“我——"

可,显然,他却是第一次领会错了。

“我不会勉强你,只是,我不希望你因着报复去做任何伤害到自己的事。人的心里存了报复的念头,不会快乐,就象圣华公主一样。”

她何曾想去报复呢?

哪怕,先前是有过,可,也仅是先前罢了。

奕茗的手紧了一紧缰绳,终是下定决心,轻轻问出一句:

“假如,我说我不回去了,是否,师父愿意带我回未烯谷呢?”

这句话,她分不清,有几多真,有几多虚,或许仅是场甘愿的陪伴。

只是,她不确定,师父放不放得下国师之位。毕竟,如今师父的建树,该是每位心有宏图的男子所愿意倾其一生追逐的目标,也是难以放下的地位罢。

“你——愿意回未烯谷?”萧楠的声音放低,在这战火硝烟的现在,她竟是愿意和他回去?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一头,在她的手试着去碰他的手腕时,他却还是避开:

“如果你愿意,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带你离开。”

“一言为定。”她说出这句话。

心下,终是在这一刻明白,回未烯谷不仅仅是甘愿的相陪,更多的原因,只在于逃避。

逃的,避的,只是西陵夙。

而有些事,或许,待到远离这一切,她才会去问萧楠。

他,是懂她的。

在骤然加快的行军,躲避身后的追兵中,他带着她,经由北山下的渡口,乘上不知何时早围过来的小船,分散开去,往洛州城行去。

奇怪的是,本该最危险的江面横渡,却没有碰到任何的坤兵阻力,反是平安的抵达了洛州城。那些坤兵似乎忽然间,便停止了阻击。

只在觞兵撤进洛州城后,才分批围困于城外,呈现僵持的阵势。

洛州城内,果然驻守着奕翾的士兵,原本城内的百姓官兵则被囚禁在先前的知府衙门。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阂,形式是紧张的。

源于,洛州毕竟隶属于坤国,而,皇甫漠亲随的士兵,加上奕翾的士兵,总共三十余万,在人数上,处于劣势。

洛州城内的存粮并不多,眼下,已经克扣了百姓的粮食,来给抵达的大军准备餐点,如此下去,也维持不了几日。

唯一的倚靠是驻守在岭南天堑的百万大军,可,却是至今没有按早前的部署抵达。

而自从前晚开始,派去那边的士兵没有一名回来,包括,放出去的信鸽,都有去无回。明显,是有人从中隔断所致,方才如此。

皇甫漠眉心蹙紧间,径直步进一间,由士兵收拾干净的本地富甲的宅邸,单独召见了国师,却不是奕翾。

萧楠踱步到窗前,外面是秋的萧瑟,也是如今局势于他的萧瑟:

“国师,这一战恐怕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容易。国师不必再陪着朕,你出山做朕的国师这六年,帮朕把觞国料理得井然有序,如今,朕该放你归山了。”

“皇上——”

“不必说了,朕意已定,带着奕茗,回未烯谷去,朕不会告诉任何人未烯谷在哪,那里真的是一个适合归隐的地方。朕给国师准备了骏马,趁现在,坤兵没有围城,一会,国师就从侧城门走。”

“皇上,所谓的奕茗身上有另外一半秘密,其实,根本是皇上杜撰的?”

当皇甫漠告诉他,关于天威火炮图纸的秘密恐怕一半是在奕茗的身上时,他是惊讶的。

他只知道,天威火炮的构造图纸,奕傲早给了皇甫漠,可那火炮研制出来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威力。

其后,皇甫漠推测出,火药必是专制的,对于这点,囚了三年,奕傲却都是不肯说的。

所以,若说另外一半秘密在奕茗身上,亦是无可厚非,毕竟,奕茗该是奕傲最为重视,但在宫闱里最易被忽略的公主。

皇甫漠又称,当日奕茗的逃婚,或许不过是奕傲的安排,为的就是在不能明面上拒绝时,不让奕茗嫁入觞国,这样,另一半秘密也就不会为其所知。

这些话,听上去都似是而非,毕竟,在后来,哪怕他找到了奕茗,这件事却是没有办法知道的。

彼时,出于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让奕茗回到皇甫漠身边,并且刻意瞒着皇甫漠,又借药炉的丹药即将炼成之际,离开了皇甫漠身边四月之久。

而当归降的隆王,在第一次朝见皇甫漠时,于御书房瞧到昔日他为奕茗画的像时,却是一怔,于是,皇甫漠方知道,奕茗如今成了西陵夙的钦圣夫人。

于是,再次提起了天威火炮的秘密,于是,有了这场看似的筹谋。

用三座城池,乃至洛州会晤,去换一名女子。看上去,攸关的,是女子背后的秘密。

实际呢?

怪不得,先前,皇甫漠曾说过,若要用折损他,去换取这一半的秘密,宁愿不要。

原来,是皇甫漠的成全——他用借口离开觞国的数月,终是让皇甫漠察觉出什么后,选择的成全。

而这七年来,他为觞国做的,其实根本不算多,囚为大部分的精力,他始终是放在她的身上。

那些水利农工,商贸税惠,没有他,以皇甫漠的才智,都定是迟早会做出的,他所做的,真的不多。

除去最早替皇甫漠医治好太后的病,为他平息宫闱的内乱,救下他一命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皇上,臣会离开,但在这之前,让臣为皇上再做最后一件事,也算是不枉费皇上这七年的知遇。”

“不必了,眼下无论是谁,都去不了岭南的天堑,这次是我太轻敌了,西陵夙远比想象中可怕,他的可怕在于,他在看不清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动作,但一旦他看清,就是一击即中的时刻。”

如今,和西陵夙的战役即将一触即发,到那时,渔翁得利的,却是那野心越来越大的奕翾罢。

“皇上是为了臣涉险,所以这一次,就让臣为皇上再做一次吧。况且,若臣要带奕茗离开,总归对西陵夙要有个交代,否则,恐怕他也不会死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