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罢,他只朝下城墙下走去。

他的谋算并非是百无一失,至少这一次,就失算了。

倘非翔王瞒过太尉,私率了五万亲兵前来,试图用虎符调动平洲、归远一线的将领,却意外发现辅国将军被郝副将控制,恐怕,眼下,觞兵和锦国的余孽便会纠集在一起,踏破坤国的南大门。

只是,这一次,粉碎了郝副将的私通外敌,假若说翔王立了首功,那么,最功不可没的,还有一人,就是废太子西陵枫。

因着西陵枫被流放到归远城内,最先察觉到辅国将军仿似被禁锢,也是西陵枫。

于是,在翔王让大部分亲兵往洛州去,自个率部分亲兵,执虎符至归远城调将时,西陵枫暗中将这道消息传予了翔王。

纵然,对翔王来说,西陵枫不足为信,可,面对这样的消息,翔王仍是谨慎待之,终是在看似不经意的试探中,发现郝副将的不淡定,而暗中遣去的哨兵,也禀报城中本该有的二十万不到的锦国余孽莫名不见。

这不啻是透露了一种信息,也因为得到这条讯息,使得翔王兵行神速,借着接风宴,反控制住郝副将,彻底隔断了平洲和洛州那边的联系,也将洛州那边,其后传来的消息悉数拦截下来,藉此,只将局势逆转。

这一逆转,或许,天下唾手可得。

只需,心狠即可得。

然,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谁都未必能做到心狠。

此刻,西陵夙下得城墙,翻身上马,直往天堑驰去。

也在这时,白雕载着蒹葭和萧楠,业已横飞过天堑,由于即将抵达目的地,萧楠轻轻拍了一下白雕的头,白雕通人性地往下降去,在天堑彼端的觞兵自然是能看到这头白雕,也包括守在天堑另一端的坤兵,对于这类灵兽,是他们先前从未见过的,怔神间,倒是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行为。

萧楠翩然从白雕上跃下,蒹葭也旋即下得雕来,白雕在二人下得背部时,旋即再飞上苍穹,并不停留。

觞兵中早有将军模样的人从军营中走出,径直行到萧楠跟前,按礼参拜:

“末将参见国师!”

“不必多礼,章将军。”

萧楠淡然地道,旋即从袍袖中取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章将军见此令牌又要跪下时,萧楠一手扶起他,只道:

“我只是代皇上来传口谕,眼下,形式紧迫,将军就不必多礼了。”

以国师的身份,配上令牌,章将军自是惟命是从:

“是,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口谕,令章将军即刻拔营!”萧楠只说出这一句话。

章将军闻悉,自是立刻号令下去,毕竟,总算是等来了帝君的命令,意味着终将结束这漫无目的的驻守。

刹那,军令连续的传下去,那营帐拔起之时,气势是磅礴的。

这份磅礴自是让隔着天堑相望的坤兵亦整装相待,但,两军的数量显然是云泥之别,毕竟,大部分的坤兵,由翔王率了,和翔王的亲兵在洛州那边,形成围困的局面。

此刻,若觞兵强行度过天堑,纵有天堑作为防线,看上去,恰是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蒹葭仅是站在那,她脸上蒙着雪色的面纱,虽然没有人能看清她是谁,但,在这样的时刻,也不会有人闲暇到去瞧她是谁,她只下意识地略偏转眸光,睨向坤兵阵营的那端。

果不其然,坤兵阵营那端,迅速撤开一个位置,她能瞧见,那玄色的盔甲在月光下的熠熠生辉,也仿似能瞧见,他的俊颜,却是比那皓月更为皎洁。

只是,在今晚,一切,终将结束。

这百万觞兵,纵然人数众多,却是训练有素,拔营整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业已完成。

而萧楠却是行到那天堑的旁边,直视西陵夙,他的脸隐在面具之后,没有人能瞧得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接近空灵地在天堑响起:

“坤帝,觞国本欲与坤国交好,未料坤国背信弃义,于洛州行宫对我帝意图不轨,如今,又围困我帝于洛州,试问坤帝,现在这般,是要正式对我觞国起兵,让天下诸国笑话吗?"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义正言辞,也咄咄逼人。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可,这不大的声音却能恰到好处地让人都听到。

“倘若觞国真的意与我国交好,那为何,在会晤开始后,仍驻扎重兵在岭南天堑呢?”对面开口的并非是西陵夙,而是西陵夙身旁的辅国将军。

辅国将军本乃武将,自然中气十足,声音嘹亮到隔着天堑都能听得清楚。

“这些士兵,只是当日,在会晤之前,为护得我国帝君周全方驻扎此处,但,我国帝君在会晤商榷时,便已下了军令,命这部分士兵撤回觞国,然而,这军令却并没有能传递到率兵的章将军这,其中的缘由,不用我说,想必坤帝也是明白的。”

先前,觞帝确实曾对这部分士兵下过军令,虽然彼时的军令内容全然不同于萧楠口中所说,但,萧楠甫到这,即便没有问过章将军都能确定的是,这军令根本没有抵达这里,半道中,应该就被坤兵拦截了。所以这么说,自然是无可厚非。

亦因此,那军令内容究竟是不是如他所说,不论怎样,坤兵都是不能驳的,若驳了,则意味着承认拦截了军令。

“那,国师言下之意是,若我国对觞国仍旧交好,这百万兵卒,实是准备撤退?"

“是。”萧楠应得很快。

眼下的形式无疑是微妙的,皇甫漠被围困在洛州,这里则呈现了僵持的局面,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说得,概莫是如今的局面。

其实,若再次引发兵戎相见,那不啻是两国的兵力都会受到重创,这未必是西陵夙、皇甫漠所愿意看到的。

只是,西陵夙在这之前,却是安排了另一桩谋算,另一桩,他认为该能轻易化去觞国士兵的谋算。

而蒹葭的突然出现,终是让他踌躇。源于,他本以为,她会陪着萧楠待在洛州,只不见她,他就不会心软。

至于洛州城那边,因着她,他确是没有让翔王立刻进攻,反是用围困的战术,慢慢消去城内士兵的斗志,待他用计瓦解这里的百万驻兵后,再将音讯传进洛州,迫使觞帝投降。

可,她竟是来了,竟是宁愿涉险,都陪着萧楠到了这,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昨晚的那番话语,却仍是历历在耳的。

亦是昨晚那番话,让他只毅然来了这。

所谓的不记得先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伪装,如此,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和圣华公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为的,都是挑起觞国和坤国的战乱呢?

若这么说,倒也是说得通的。

可,这,不过仅是表面上的因由吧。

她为的,该仅是另一个男人,一如现在,她就在觞国国师萧楠身旁,倘若说,方才,看到白雕上的身影还有所不确定,现在,该是确定了。

这,就是曾经在他跟前,柔弱无比的钦圣夫人蒹葭。

他看得透很多人,却应该是看漏了她。

自始自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而身旁的辅国将军恰能洞悉他的意思:

“那,看来之间是有些许的误会导致了今日的局面,如此,还请国师先撤退这百万大军,待到百万大军远离我坤国境内,我国帝君自然会对尚在洛州的觞帝礼遇有加。”

“倘若这句话,用在先前,我倒是会选择相信,只是在发生洛州行宫一事再说,确是难以令人信服。”

“国师,你口口声声说的洛州行宫一事,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是我国帝君所为,况且,我国帝君再如何,都不会在自己的待客之处行此谋算吧?没有必要,也绝无可能。”

“将军是要和我为这些事在进行唇舌相争吗?毕竟,眼下,坤帝安然无恙地在这,而我国帝君却是被困在洛州!当然,若要证明洛州行宫之事与坤国无关,其实很简单,请坤国先行解除洛州的围困,我国帝君安然到这的时候,我自会信守承诺,将兵士退下。”

“看来,再谈下去,也是没有办法达成一致了。”辅国将军似是喟叹了一声,“那,唯有在此一分高下,若国师胜,那百万大军自此可解去洛州之围。”

“坤帝,难道,真的要兵戎相见吗?”萧楠突然语音大了几许,直问向那端的西陡夙。

“朕其实相信,和觞帝之间是场误会。”西陵夙徐徐地道,“只是,在如今失去信任之后,再要去重新相信一个人,确实很难。朕有个折中的法子,既然国师为觞帝的肱骨重臣,还请国师单独到朕这边来,有国师在,朕相信,倘真是个误会,也是有说得清的时候。”

这话说得虽是冠冕,不啻是将萧楠作为一种人质的形式,并且那百万觞兵没有萧楠在,单凭章将军,显然也是无法成气候的。

而,以此作为条件,让围困洛州的坤兵撤退,和觞帝再次和谈,却也是有了依托。

只是,这俨然不是先前的谋算,是以,辅国将军在听到西陵夙说出这句话时,是惊讶的。

那辛辛苦苦的谋算,竟是被西陵夙这样一句话,全然的拂去,这,全然不似帝君以往的作风啊。

当然,辅国将军并不会知道,这不是第一次西陵夙为了一个女子,更改自己的谋划。

而这一次的更改,显然,亦是为了那名女子。

“坤帝所言确实是一项好的提议,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也期待着坤帝能尽早化这干戈为玉帛。”

说罢,萧楠青色的衫袍在夜色里翩然划过一道弧度,目光朝章将军凝了一凝,人已施施然走向天堑旁的索桥。

所谓的天堑,实是万丈壕沟,上面铺了一道索桥,这索桥虽有些年月,却也是坚固无比,那次奕翾率兵从这通过,就是在这折损了不少将士,方抵达彼岸。

今日,若是要一战,自也要经过这索桥。

可,若以他之身,能化去这场战役,终究是好的。

他本来就不希望再燃战火,只是,他却是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想怎样,就会怎样,他不是神,操纵不了的,是这人世间的贪念。

甫走到索桥那边,果然,她是跟他来了。

不用说任何一句话,彼此,心有灵犀,只是,这条路,她没有犹豫地跟来,是他欣慰的。

她走在他的身后,他稍停了步子,回首凝向他,隔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她是看不到他的笑,而这一刻,他却是在对她笑。笑着递出手去,她没有任何犹豫,将自个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收拢手心,牵着她往那索桥上走去。

晚起的风有些萧瑟,将索桥吹得有些摇晃。

可,她不会害怕。

只是,隔着那段距离,随着一步一步踏出步子,她再次抬起眼眸,凝向索桥那端的西陵夙。

这一次,她能确定,他是在瞧着她。

假若,时间能够倒回,所有的伤痛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凝望,这样的关注,又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时间流逝,都没有办法消褪的疼痛,是在心口剜去的一刀。

而她并不能质问他什么,关于三年前的一切,他已然不会再有任何记忆。

原本以为,这是场结束,却不曾想到,难以抽身的,由始至终只有她。

其实,三年前,错的,只在于她的天真,天真地以为,他会爱上她,也天真的,将坤国的狼子引入了锦国的国土。

一切的错,都在于她。

爱得卑微,爱得绝望,爱得支离破碎,却最终,带着一错再错的希冀,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所以,只在今天,在她将手放进萧楠的掌心,做一个了结罢——

如果,曾经的爱,剩下的,仅有痛苦,那么,退一步,惟愿还能成全自己的海阔天空,也惟愿能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为一直关心守护着自己,又被自己刻意忽略过的人去做些什么。

哪怕,她并不知道,是否会成功。

风吹起她的衣襟,也把她的面纱微微地吹起,今晚,她着的是一袭天水碧的衣裙,走在索桥上,和萧楠的青衫颜色却是相衬的,只这样携手走去,在那横亘的索桥上,更宛若一对璧人。

西陵夙凝着这对璧人,确切地说,仅是凝着那天水碧的纤细身影。她是朝他走来,可,却是囚为另一个男子。

手不由微微拳紧。

而,这对璧人终究不能走完整条索桥,当行至索桥当中,那风刮得更是凛冽,也在这凛冽中,萧楠的手攥紧她的,她能觉到萧楠的袍袖下,有一缕亮光闪过,紧跟着,有更大的红光爆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在那索桥靠近坤兵的那端,骤然,随着一声轰天巨响,那索桥,便是从悬挂的那端径直地坠落到天堑之下。

那一对俪影亦是随之坠落……

最后映入在场诸人眼帘的,只是萧楠紧紧抱住蒹葭,径直坠入万丈的天堑。

没有人知道,天堑的底部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索桥建于何时。

只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段索桥是颇为不易的。

索桥断去,等于从觞国边境通往岭南最近的路便是断了,也等于切断了百万觞兵最直接的援助。

纵然,这在之前这无疑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却是最不能用的法子。

因为,如此一来,两国百姓间的互通就会变得十分困难,需要经洛州附近的海域绕去觞国,费时,更费银子。

民心是一国的根本,是以,断没有帝君会做出民心相悖的事。

而炸断索桥根本不是西陵夙的谋算,他的谋算只是再次利用赤焰蟾。

当年被先帝下令剿灭,始终还残留下些许的赤焰蟾。

自西陵枫抵达岭南,便是在察觉郝副将意图不轨时,一并发现,郝副将正大规模豢养这类赤焰蟾,其意未明。其后,辅国将军也坦言,他是在洞悉郝副将行迹诡谲时,加以留意,发现赤焰蟾的豢养,质问其时,被关押起来的。

这些赤焰蟾虽对农作物是种危害,数量众多时,更能呼出类似瘴气的毒气用在对付百万大军上,无疑也是兵不血刃的法子。

只是,这些赤焰蟾尚未按着既定的计划,在谈判陷入僵持阶段时,从索桥上秘密放到对方的阵营中,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打断。

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容,也映亮了西陵夙的脸庞,第一次,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是明显的震惊。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到悬崖旁时,看到的仅是迅速坠入天堑的身影,紧跟着,觞兵的箭似羽一般飞来,伴着辅国将军的惊呼,有坤兵拿着盾牌上得前去,替西陵夙挡去,在辅国将军将他掩护进盾牌的刹那,他看得清,那名女子没有一丝留恋,决绝地随那青衫男子归去。

天堑下雾气袅绕,他再是看不得真切。

然,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面纱拢着的小脸后,连最后的目光都吝啬给他。

一切变得太快,快到措手不及,也快到让他骤然清明了什么。

忆起那日在船上的话,是的,早在玲珑给他喂下解药时,他便是苏醒了。

只是,他却宁愿徉装昏迷状,仅是出于一种试探的本能。

于是,在船上,他看到,她的目光始终吝啬给他,及至,在她托付玲珑奕傲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

她说,能让他爱上玲珑,这句话从她口里清楚明白地说出时,他的心是难耐的。

在她的心里,他到底算是么?

难道,他的爱,只让她这么不屑,并且能这般轻易许给别人的吗?

他知道,萧楠作为觞国的国师,不仅医术卓越,武功盖世,更精通蛊术。

而传说中,唯有蛊术,能迷惑人的心智。

如果蒹葭真是萧楠的徒弟,那么,识得这种蛊术亦不足为奇,这个如果其实也根本不存在如果。

所以,利用蛊术,将他推给玲珑,真是一场不错的交易!

只是,他一直信她,信她没有了记忆,信她的楚楚可怜!

可,如今呢?

这种信任,不啻是最可笑的!

她的心底,眼中,原来,有的不是他,也不是觞帝,恰是觞帝的国师,曾经名满天下的萧楠罢!

他只是没有想到,蒹葭是他的徒弟,有的,却不仅仅是师徒之情,甚至担心着萧楠的安危,不惜以身犯险去往那战役的中心。

而他呢?再如何,竟还是在翔王派人来接应他时,仅下了一道命令,对觞帝的大军只许困,不许屠。

反是他甘愿以御驾涉险来到岭南天堑,试图截断这百万觞兵,让觞帝最后的盘算落空,兵不血刃地让其降服。

却是在这,又见到了她——

“父皇,我不仅仅是为了奕翾,也是为了师父啊,如果真的那样,我放心不下他。你知道的,师父对我很重要。”

纵然隔了些许时辰,这句话,却是那么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萧楠对她很重要,既然萧楠又是觞帝的肱骨之臣,那么,能否说明,觞帝此次要回蒹葭,也是为了萧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