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被废黜的嫔妃,无疑能直呼其名,但,对于一虽然被废黜,却又怀上帝嗣的女子来说,无疑,称谓上还是颇费拿捏的。不过‘姑娘’二字显见还是不错的称谓。

“所以,恕奴才不能照着皇上的吩咐去做。”邓公公吞吞吐吐说出这句话,所谓照着皇上的吩咐,无非是将这次皇上返回帝都后,携带的用赤焰蟾调配出来的瘴气使得殿内的人晕厥。

当然,这个时机,皇上吩咐是不到万不得己不得为之,他清楚,怕的就是伤到茗姑娘。

可,眼下,茗姑娘怀了身孕,使整个形势陡然发生了变化,显见得,不管什么时候,瘴气都是不能用了。

否则,伤到的,恐怕还有茗姑娘腹中的帝嗣。

纵然,茗姑娘是因着帝嗣获罪入得冷宫,但,谁都瞧得清楚,皇上对茗姑娘的在意,所为越在意,才越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来啊。

而现在,即便在御书房,西陵夙却一反常态没有在书案前批折子,只是随着邓公公这句焦灼的话,凤眸里清晰地漾过一丝欣喜。

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初,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可笑的报复,譬如,堕去这个孩子,证明他比她更不屑,也让自个狠下心,彻底地忘记她。

后来,这份不纯粹的初衷,竟是演变成了,哪怕她的心不再在他这边,那么,爱他的孩子亦是好的。

他从来不是随意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帝王,却为了一名女子,连自己的想法都改变得那么快,也那么不可思议。

而,自从着了傅院正替她诊脉,虽是调理,实也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诊出她的喜脉。

可,没有想到,傅院正未曾诊出,今日,她却是自个说了,转念一想,她是萧楠的徒弟,如果要改变自个的脉相,不让他发现,又有何难呢?

但,既然她不愿让他发现,为何现在又愿意说出来,难道仅是因为性命受到胁迫吗?

然,她是萧楠的徒弟,无论怎样,普通人要伤到她确是很难的。可,以她的性子,往往会顾念着别人却忘记自个的安危,所以,他不亦是为了她的安危,做出瘴气这一部署吗?

此刻,对于她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自己怀了身孕,哪怕,多想深一份,他便能洞悉到她的意图,这一刻,竟是怕自己再去想明白的。

纵使,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冷宫瞧苏佳月,现在,却不得不去一次,因为,即便后果再残忍,他还是不得不去。

哪怕,先前,他的回避,也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让自个去面对她。

作为一位帝王,他承认,他有着很迂腐的底限。

一如,先前下的圣旨。

乾曌宫虽离冷宫有一段距离,但,用肩辇紧赶慢赶,却也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到了。

冷宫两旁早有禁军一路驻守着,经过弯弯曲曲破败的回廊,那些被废黜的嫔妃虽被禁军都赶回了殿中,却都透过殿窗,朝外瞧着,有些很安静,有些嘴里却发出细碎的嘟囔声。

那些嘟囔,许是将西陵夙当成了彼废她们入这儿的帝君,毕竟西陵夙登基以来,除了废黜过苏佳月、奕茗外,再没有废黜过其他嫔妃,而坤国历代帝王,在位时间除了先帝外,都不算很长,是以,有些老迈的,只老眼昏花的,看到那抹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回廊那端时,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这些声响。

而西陵夙就在这些声响中,朝最深处的那座殿宇行去。

当他顺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苏佳月的嘴角还是役有办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凝着那位男子,那位,自她甫进王府开始,就百般宠她,千般顺她的皓王。

皓王,是啊,皓王,可她彼时,一直是习度唤他‘夙’的。

但,有多久,她不能唤他一声‘夙’了呢?

似乎,从他突然成为帝王那天开始,就不能了吧。

然后有些什么,也在那时开始就改变了。

其实,她的心里,明白一切,哪怕说,之前有些许不明白,在那之后,用这一年的时间,亦都是明白了。

只是,再明白又如何呢?

她逃不开家族给她下的牢,也逃不过,他给她下的烙。

“您终于还是来了。”

没有称出‘皇上’两个字,仅是这样一个‘您’,有着生疏,也有着疼痛。

只有她自个能品到的疼痛。

“是。”西陵夙简单的一个字,目光却是越过苏佳月,不经意地睨了一眼,被苏佳月挟持的奕茗。

簪尖抵住她的喉口,使得那里的肌肤终是有些许的戳伤,这抹戳伤,刺疼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握起。

“我有话想对您说,还请您摒退一干人等。”苏佳月语音清冷,只说出这句话,“这,也是我等了您一年,想法设祛求您见我一面,想说的话。”

唯有她知道自个内心,是役有办法做到平静的。

可,再不平静又怎样呢?

一年了,确实沉淀了许多,但,有些什么却是分明不能抹去的。

“都退下。”西陵夙的声音在这空旷到死寂的殿内响起,一应的随伺虽然有些不放心,可,还是遵着吩咐退出殿外,并紧紧关阖上殿门。

苏佳月瞧着殿内仅剩下他们三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

“您处死我的父亲,按着道理,我该恨您才是,可,如果说,以前在您面前,骄纵的苏佳月会选择恨,但,现在的我不会。因为,哪怕我嫁给您这么些年,您没有对我用过情,只是看在我父亲在前朝的势力上,不得不宠着我,我终究,还是爱上了您。很可笑吧,爱这个字,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是最可笑的。可,为了这份可笑,我去斗,我去争,生生地,把我自己浸润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嘴里说着可笑,但,她却是没有笑的。

让唇角起一个弧度,有时候很容易,但有些时候,却是比哭都要难。

一如现在,这种笑,不过是心底深处的哂笑罢了。

“好了,言归正题。我知道,您的时间素来很宝贵,是不会愿意耗费在我这些碎碎叨叨上的。”苏佳月喟叹了一声,接着,道,“一年前,我总想着,父亲是冤死的,总想着,能替父亲翻案,可,这一年中,您不见我,也让我在冷宫想通了很多事,更知道,有些事,哪怕求您,您都是不会允的。因为,实际,您也知道,父亲不过是个挡箭牌,而当初唆使我父亲的人,势力在前朝太过强大,哪怕是您,初登大典,都是动他不得的。其实,从那盒胭脂开始,我们就都被人利用了,那胭脂盒要的,不止是当年钦圣夫人腹中的帝嗣,包括我的,也不会放过,如此一食二鸟之计,图的是什么,您当时也瞧得清楚,不是吗?可是您呢?您的发落,不过还是顾忌着那一人……”

联系先后,以及陪伴西陵夙多年,对他的了解,如此想来,西陵夙怕也早就知道,所以,才那般发落了吧。

其实,一开始,她亦是猜不透的,直到那一次,她在逃离温泉山的路途中,不慎小产,本来因着痛失子嗣,她开始疯癫,被太后禁足在宫里,却是在彼时的钦圣夫人蒹葭回宫时,看似一场意外意外,让她脱逃了出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人想看到,借着她的疯癫,她的仇恨,继续将钦圣夫人腹里的子嗣一并除去吧。

可,她毕竟在王府和宫里都浸润多年,纵然痛失子嗣,心里和生理都一时难以接受,也成全了她更要找出幕后真凶的念头,于是,装疯卖傻,她如幕后之人所愿,去往钦圣夫人处,实际,不啻是提了钦圣夫人一个醒,也是那次提醒,让她清楚地辨析得到,真正害她的,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的人。

她的近身宫女,也是一直以为的心腹宫女——霞儿。

在清楚看懂之后,她才对宫里其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参与其中,不仅想保住自身,更想保住苏府。

但最终呢?

不过是一朝倾覆,满门皆凋。

而此后,被废入冷宫这一年中,也因着西陵夙一再不愿见她,她对霞儿幕后之人,从先前的推测,到数天前,有了准信。

霞儿被尚宫局奉太后一道口谕,送至胥贵姬处为宫女,哪怕这个安排,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尚宫局在一年后,对先前伺候她的宫人重新安排,毕竟烟儿也在早前遣去伺候了范挽,她却是瞧得明白,背后唆使父亲之人,应该正是胥贵姬的父亲胥司空。

父亲出身在没落的世家中,是全靠自个,一步一步走到了侍中这个位置,所以,为了使自己的仕途能更为坦顺,也为重振苏氏,必然要选择依附前朝的重臣。

胥司空,无疑就是一个不错的依附。

而,胥司空却是借着父亲,行了一次次的算计图谋,譬如那次红樱糕,该也是胥司空的意思罢。

连帝君都敢算计的所谓重臣,方会在隆王宫变那日,让她父亲冲在前面,最终,一朝事败后,父亲便理所当然成了替罪羊!

哪怕她对前朝的诸事不是很熟悉,可,有些事不用太熟悉,也是能想明白的。

虽然,在冷宫,要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太难,但,霞儿是她昔日的宫女,她用尽带进冷宫的随身饰物,看似仅是托着芳云姑姑想法子往外面打个招呼,好好安排霞儿的去处。

哪怕,芳云未必对霞儿的安排会真上心,却是会带来霞儿的去处,毕竟,在尚宫局待满一定的时间,若有哪宫的主子缺人,便是会重新派遣了去。

于是,在尚宫局遣了霞儿去处后,芳云只当做是自个的功劳,定是会来告诉她的。

除此之外,她对宫内又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不会清楚,一如,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并非钦圣夫人。

也正因为不知道,对奕茗,才是好的。

“佳月,你今日想要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西陵夙并不接上苏佳月的那番话,仅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好。”苏佳月挟持着奕茗的手看似用力往里一刺,奕茗的眉心一颦,身子已然随着苏佳月站起,一并朝西陵夙跟前走去。

只走到很近的位置,她凝定西陵夙,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求您,在您根基稳安之后,能还苏家一个清白,能让苏家的后人,不必永世为官奴,这就是我求您的。”

然,在苏佳月说出这番话后,西陵夙只是默然。

在长久的默然中,他睨向苏佳月,语音轻缓:

“在肤应允你之前,把她先放了。”

这一语,是不是很让人感动呢?

至少,他在这样的时刻,还顾及了她。

但,落进奕茗耳中,有的不过是哂笑的意味,在最初,她被挟持的时候,他根本不来,而,一听她有子嗣,却是来了。

他在意的,果然只是子嗣。

在胥贵姬失去一名帝嗣后,对这位帝君来说,有什么比帝嗣更为在意的。

哪怕,这个子嗣是她孕育的,但,也因着这一层的关系,生母做为死囚,被关押在冷宫,哪怕能诞下,也会被交由宫内高位的嫔妃抚养长大吧。

倘若说,先前,他想用子嗣囚住她,那么眼下,这子嗣,不啻只单纯带了补偿,或者是开枝散叶的意味。

这,不是她想要的吗?

是啊,这是。

至少,在他心里,已逐渐能接受放弃她了。

那么,但愿,接下来的法子,也会有效吧。

能不能出宫,对她来说,这是最后一搏了。

就这么白白地等着被凌迟,她不愿意!

因为,那是死非其所。

“可以,但请您,先立下一道圣旨,承诺放过苏氏族人!”苏佳月说出这一句,语气是坚定的。

西陵夙唇边只勾起一道弧度,伸手解下自个腰间的令牌,只掷到苏佳月的跟前:

“这枚令牌有什么作用,你该知道。”

她自然知道,这枚令牌,历代帝君都仅有一块,凭此令牌,不仅能自由出入宫闱,若赐下的帝君有言在先,那,这枚令牌,无疑更能让帝君在今后任何时刻,兑现允诺的事。

关于这块令牌的来历,不止是前朝的重臣,乃至宫里有些资历的宫人都是知道的。

她身为侍中的女儿,对这些,怎会不晓得呢。

如是,确实足够了。

而,奕茗却也是识得这块令牌的,彼时,她的师父萧楠曾在隆王宫变,劝她离开无效的情形下,给过她一块,只是,在去往洛州行宫后,这块令牌,终是没有被她随身携带着。

此时,见西陵夙这般掷扔给苏佳月,她猜测出,这块令牌的功用,恐怕也不止是能让她出宫吧。

只是,关于另外一个用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师父又怎会说呢?

哪怕说了,彼时的她,定会傻傻地好好放着,到了现在,若她用这块令牌让西陵夙释她出宫,他会吗?

不管答案怎样,她不会再寄倚赖于别人,此刻,既然苏佳月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一搏确是到了开始的时候:

“呵呵,君无戏言,方才的话,虽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可却是皇上您亲口说出的。”

话语甫出,她微微一笑,继续道:

“但,假若,我告诉您,我没有怀上您的孩子,是骗您的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下场是什么,她能猜到很多种,可没有一种是眼下,西陵夙的反映——

西陵夙仅是将目光凝定她,语音依旧淡淡:

“朕被你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

“是啊,您被我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不过这一次,也是我想让皇上到这儿来,为的,是彻底和皇上做个了断。既然,您那么无情,不仅不放我,还赐我凌迟的极刑,您说——"

说出这一句话,奕茗用力推开苏佳月的簪尖,慢慢走近西陵夙,骤然从她的发髻拔下一根簪子,就朝西陵夙的胸前刺去。

这一刺去,她浮现出那晚在密道中,西陵夙将自个那件薄如蝉冀的软甲脱下给她穿上的情形,眼下,她也知道,自给她后,他的身上再没有穿过类似的软甲。

那软甲必是珍贵的东西,又岂会有多件呢?

不,不能再多想了。

她必须要唱好此刻的一幕戏。

是的,这只是一场戏——

而这一幕戏,按着原本的唱法,应该是她将簪子刺入西陵夙的胸口前,在那之前,苏佳月为了阻止她,同样把簪尖刺进她的后背才是。

接着,她会用闭息的法子,瞒过西陵夙,如果运气好,血在闭息后,能渐渐止住,西陵夙念一点点的旧情,会将她的尸体发落到奚宫局,纵然进了奚宫局的尸体,会被焚化,可,彼时,苏佳月凭借救驾有功,也该被释出冷宫,到那时,要将她的尸体送出宫去也是不难的——

毕竟,是苏佳月临时悔改,阻了她的行刺,救了帝王的驾,对尸体的发落,只需带着厌弃的态度,吩咐扔到宫外的乱坟岗,都不会有人起疑。

然,这一幕戏,在这时,却起了变化,那变化是,她的后背,没有任何的疼痛,却是前面的簪尖明显利进了一柔软的身体内。

因着后背没有疼痛,那一刻的分神,及至在刺入那个身体时,猛然回身,带着担心,更带着惧怕瞧过去时,她刺入的,却并非是西陵夙的身子,反是苏佳月的胸口。

殷红的血从她胸口汩汩的淌出,那簪尖即便细,可由于苏佳月自个的用力,以及所刺的位置,只一眼,她便是晓得苏佳月的一意寻死。

思绪在这一刻几近空白。

她没有想到,苏佳月会临时变卦,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或许,也不能说是临时变卦,而该是,苏佳月早就准备用这种法子谢幕。

她的手陡然松开那簪子,再顾不得其他,苏佳月的身子软软瘫倒之前,终是伸手够住她的,她的手腕承不住那决绝的坠落之力,一如,哪怕她医术精湛,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救回苏佳月。

在那坠落的瞬间,苏佳月的手只将那块令牌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用尽最后力气,从她的手中,夺过那支簪子,眼光涣散前,只死死地盯着奕茗,唇微启,惟独奕茗的角度,是能清楚看到,苏佳月想说的话,那些话在这个时刻说出,是如此的苍白疼痛:

“一定让苏氏的族民脱离奴籍,皇上在意的,始终是你……”

接着,当苏佳月的目光最后一丝光彩闪过时,她知道,是凝向西陵夙的。

只是,最后,也仅是得了这一凝,她所有思绪便陷入了永生永世的黑暗中。

在黑暗吞卷一切前,她知道,这么做,才是对苏氏族民最好的一个法子。

这便是世家女子的悲哀,在自己势败后,始终还是要为苏氏族民铺上能东山再起的路。

但,以那块令牌,未必能转圜所有,而倘若她立下救驾之功,西陵夙也未必接她出冷宫,毕竟,她瞧得清楚,即便西陵夙将钦圣夫人废黜入冷宫,即便,钦圣夫人说出那些话,可,西陵夙看似不在意的目光下,他神色愈是淡然,愈是泄露了他刻意压制的情绪。

当然,她也知道,钦圣夫人帮她,是有着诚意,或许,由于昔日的误解,才让这份诚意显得是不真实。

可,钦圣夫人每次,都是那么善良得接近愚傻,不是吗?

只是,彼时,她计较着钦圣夫人遮去了她的光彩,方会迷了心窍。

而现在,若她伤了他所爱的人,无论于私于公,她反是不会得到想要的,所以,为何不换个法子,让钦圣夫人继续替她达成心愿呢?

她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在成为皓王侧妃之前,她就很清楚,为的,无非是苏氏一门的振作。

如今,以她的命,最后去换回这一切时,她只知道,未必门庭显赫,光宗耀祖才是最好的,只要平平安安,没有纷扰地过一辈子,何尝不是幸福呢?

今年,她也才十九岁,但,却是过早地在谋算和被谋算中,走完了这一辈子,这,不啻也是宫里大部分嫔妃会走过的路。

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第一个。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那也仅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