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按皇上的意思,哀家能做的,仅是提个醒,把哀家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皇上。”

“时辰不早了,也请太后早些回宫歇息去罢。”

歇息?

今晚是元宵,人月两团圆的时刻,她寂寥一人,又怎歇得好呢?

“好。但在这之前,哀家觉得还是该传哀家的妹妹进宫来佐证,毕竟,此事关系甚大,藉此,皇上也能整肃下后宫。”风初初转身出得内殿,唇边却勾起一抹犀利的弧度。

这一语,意味分明。

自西陵夙登基以来,所纳的嫔妃,除了昔日的钦圣夫人,以及如今的茗奴外,其余皆是前朝重臣的千金,如此的后宫,对于这位心有宏图抱负的帝王来说,不啻是最难耐的。

是以,她笃定,哪怕,帝君不想殃及胥氏,藉此,却是对胥贵姬的最好发落契机。

而只发落胥贵姬,不动胥氏,许是会让胥司空自此本分,甚至敛去锋芒一些,也未可知。

红红的喜烛,红红的纱幔,红红的盖头后,是胥雪沁一样红的小脸。

这抹红,不仅是胭脂的缘故,也是等待夫君入得洞房时的心情使然。

从今晚开始,她的身份,就会从胥家的三小姐,变成闲散侯的夫人。

虽然,也因此,她不能入宫选秀,可对她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从小到大,她是怕着她的二姐姐胥雪漫的。

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可,说不出来,就是惧怕,事实也证明,二姐胥雪漫纵然是女儿身,却是连父亲娶的妾室生的最跋扈的独子都能震慑住的。

而,两年前,二姐进宫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想,如果她也要按着规矩进宫参选,恐怕,是不好的。毕竟.二姐现在刚失了孩子,无疑是最敏感计较的时候啊。

这些道理,她都懂,府里的嬷嬷平素里,都把这些道理一一教给她听,源于,以她的身份,今后,总归是要嫁得一门好亲事的,这些事早点知道,也是好的。

所以,这个安排,她倒是欣然接受,闲散侯虽是废黜的太子身份,她虽然是续弦,可,天家西陵一族的男子,又有哪个不丰神俊朗呢?又有哪个不让帝都的世家小姐们暗暗心仪呢?

只是,方才的拜堂,她却是紧张地头脑一片空白,眼晴也只顾盯着地上,丝毫不敢透过盖头,去瞧她的夫君西陵枫。

现在,如此这般想时,心下越是期盼,偷偷地抬起羞红着的脸,只隔着绯红的盖头,朝外瞧去,很快,房室外就传来了不疾不缓的步伐声,由于是元宵的缘故,宫里除了赏赐以外并无人来,前朝的官员虽有来拜贺的,但亦都不会久留。

然,今晚,西陵枫却显见,还是姗姗来迟了。

西陵枫略带了几分薄醉,今晚,本是不预备喝酒,虽有前朝官员来贺,大抵也都是不会频频劝酒的,未曾想,还来了一位,自他回京后,第一次来瞧他的人——宝王。

因着宝王的生母是伺候先帝的一名御前宫女,先帝偶然酒醉临幸,便诞下了宝王,所以,自小由他的母妃惠妃抚养长大,但,待在惠妃身旁,从小也养成了宝王谨言慎行的性格。

今晚,他来,却是一反常态,不仅频频劝酒,言辞间的意思,也不似以往拘谨,可,有些话语,他宁愿是听不懂的。

一如,面对太后时,对有些言辞的处理一般。

于是,在宝王愈渐明显的暗示后,他唯有推辞说,不胜酒力,才得以离开。

世人,对于所谓的权势角逐是永不知疲惫的,而他呢?

或许,再不想继续,只想置身事外吧。

此刻,当送走喜宴的宾客,来到内室时,看到那红红的身影端坐在那,当年,他亦是迎娶过一名女子,世人都只道做他的太子妃,是何等殊荣之事,唯有他清楚,彼时,他的心,并不属于那名女子,连可支配的时间,都很少属于那名女子,甚至于,在那女子罹患急症,去世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记住了那张脸。

那张,原本也是绝美的脸,被病痛折磨到形销骨立时,她的手握住他的,最终却仅是费力说了一句话,让他好好照顾着自己。

他原以为,她说的,该是其他,却临了,是这一句。

原来,旁人都瞧得出来,他对自己未必是尽心的,惟独,他自己不知。

闭上眼晴,还是走进了室门,在里面的嬷嬷按着规矩,唱完合衾谣时,在他打发赏银后,只将她们摒退出房室。

接着,他才执起一旁的钩子,掀开胥雪沁的盖头。

胥雪沁显然被盖头盖了很久,甫掀开,她抬起羞红的脸,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眼眸有些怯怯地瞧着他,眼底是有笑意盈盈的。

“让你久等了,早些歇息罢。”他的语音很是温柔,不管怎样,这一次,既然娶了她,他不希望,再多加一名女子的痛苦。

哪怕,娶她的初衷,同样是皇命难违。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想通了很多事。

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未必是要厮守在一起的,才是幸福,为了厮守,伤害到不相干的人,终究只会演变成愈深的愧疚。

他不想再愧疚任何人、任何事了。

是以,这一刻,他说出这一句话,而眼前的女子脸上红晕越深,但,却是识得规矩:

“那,我伺候侯爷更衣?”

试探地问出现一句,她起身时,不慎那裙据的绶带却是绊了一下,踉跄间,他伸手扶住了她,这一扶,她低头抿嘴一笑,却并不挣开他的相扶。

第一次被男子扶,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晴想瞧他,却又不敢瞧他,脸颊倒是烫得可以,真是很奇怪的感觉。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接着松开相扶住她的手,甫要自个更衣,却听得房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接着是管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爷,宫里来了人,说有急事!”

这一声的禀报,让他眉心蹙了起来,今晚是他的大婚之日,若在此时宫里有消息传来,无疑该是重要的。

难道是风初初——

“何事?”

一念甫起,问出这一句,管家的声音复响起:

“说是夫人的娘家出了大事!”

“什么?”胥雪沁惊呼出声,本来晕红的脸也转瞬变了颜色。

“究竟何事?”西陵枫沉声再问出这一句。

“只说夫人的姐姐胥贵姬娘娘在宫里头犯了事,想是不太好,在上面发落下来前,还请夫人拿个主意。”

“是谁传的话?”胥雪沁哆嗦着问道。

“是一名唤做怜香的宫女托了人传的话。”

“不会有假的,怜香是伺候姐姐多年的宫人……”胥雪沁的声音变得很轻,眼泪止不住地便流了下来,她无措地站在那,望向西陵枫,想要开口,却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西陵夙自是知晓她的意思,毕竟这件事宫里还没有正式的发落,意味着转圜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宜事先就惊动胥司空——没有发落,只在后宫说的事,却是不宜先放到前朝去的。

而这一刻,他亦知道,她想求他能否帮着求下西陵夙,可,显见着,才刚大婚,出于矜持,一时是开不出口的。

“你先歇息,孤这就进宫去一趟。”他不愿看她继续踌躇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出这一句,换来的,自是她感激的目光。

他宽慰地又道:

“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身上,他仿似看到了昔日,那一人的影子,也是这样,有着欲语还休的怯懦,只是彼时的性质不同罢了。

“谢谢侯爷。”胥雪沁感激地说出这四个字,忙想起什么,急忙回身,想要从衣架上去拿一件披风,未曾想,她转得太急,穿得厚重的身子径直地撞到了衣架杆子上,很疼,只是再疼,她还是忍着,迅速地拿下上面挂的披风,转身时,西陵枫已然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忍疼的样子,他接过披风:

“小心着点。”

“嗯,我晓得。”她忙点头,将还在流的眼泪压住,只是,压得住的,也唯有那声音而已,在眼底流出的泪却是不由自主的。

哪怕,她怕着胥雪漫,可,她不想二姐有事,因为,母亲只诞下她们姐妹三人,大姐早夭,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外,二姐是她最亲的人了。

看着西陵枫走出房室,虽然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比起方才的无措,却是好了太多。

西陵枫去的地方,本是西陵夙的乾曌宫。但,由于身份的今非昔比,他没有进出宫闱自由的腰牌,均需经由宣华门禁军的通禀,方能入内。

昔日,扮做宫女,见太后的那一次,也是由喜碧安排,悄悄随着太后每月外出采办的车辇趁着夜色入宫,只是,那一晚,本来该随入夜的水车出宫的他,却是选择了,提前离去。

不仅源于他对这帝宫各处甬道都是熟悉的,更由于,面对风初初的咄咄,他想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于是,率先离去,哪怕穿着宫女的服装多有不便,他还是趁着夜色深浓,悄悄隐于水车,闭气出得宫去。

而这一次,甫到宣华门,下得车辇,却见一太监早悄悄候在角门那,见他前来,那太监一挥佛尘,直走了上来,略行了个礼,低声道:

“奴才奉了太后懿旨,转告侯爷一声,此事皇上会全权处理的,还请侯爷安心回去罢。”

他清楚风初初的心性,这一句话,是断不容他干涉的。

只是,他能回去吗?

“劳烦替孤通禀一声,孤求见皇上。”他还是不顾那太监大步朝前走去,对着守门的禁军说出这句话。

那禁军朝他一拱手,却也早是得了吩咐:

“皇上口谕,今晚不见任何人,还请侯爷回去吧。”

他不知道风初初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谈了什么,可,明显,是不让他插手此事的。

对于胥府,他知道,始终是与风府不和。

至于他娶胥雪沁,一部分可能是西陵夙瞧破了他和风初初的关系,才行的制衡需要。另一部分可能,他却是不敢多想的。

只这番制衡,制的,就是隔离风初初对他的依赖。

他都瞧得清楚,可,他却不会去拒绝。

因为,哪怕去拒了,都是未必会有效果的。

西陵夙的手腕,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只是这一次,他既然来了,始终会让风初初对他更起了罅隙。

而他本就是再无野心之人,与其让风初初以为,他能东山再起,为何,不让风初初在彻底失望后,更珍惜如今保持得颇为不易的位置呢?

当然,这是他的想法,最美好的设想,如今仅从这宫门口的态势看来,是不妙的。

正神思的当口,宫内,响起细碎的步子声,接着是一部肩辇行到宫门口,这肩辇只让他的眸底一亮,几乎以为是风初初竟是来了宫门这,毕竟,这肩辇的样式是太后方能用的图纹。

只是肩辇停下,上面下来的人,却是风念念。

风念念的脸色十分不好,她由宫人搀扶着,缓缓走到宫门口,抬眼瞧见是他,竟是怔了一怔,一旁早有车辇驶来,想是接她回王府的。

算来,她也是他的弟妹。

只是,如今他的身份,倒是还要向她先行施礼。

风念念却在他要行礼前阻了他:

“原来是闲散侯,我家王爷在府中时,倒是常提起他的大哥,当年待他是极好的。”

当年待翔王极好?

说起来,当年的他对这帮兄弟,只是保持着一贯淡如水的交往,源于,彼时,他不想置身在权利的漩涡中心,亦清楚,储君的位置,让本该情同手足的兄弟,能有的,也是暗地里不为人知的计较。

所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他那时的选择。

今晚,听得翔王妃这么说,他自是知道,这话并不会是翔王的原话。

算起来,由于风初初的关系,他和风念念较之翔王,也算熟枪。

果然——

“今晚是侯爷大喜的日子,只是王爷恰好拉练在京郊,还请侯爷见谅。”

“无碍。”他只说出这两字,风念念却是停了下步子,转望向西陵枫,这一望,似是凝着些许什么。

西陵枫抬起的目光,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望。

“侯爷,我家王爷本是给侯爷准备了贺礼,原想在王爷回来后,再给侯爷送去,偏巧今晚在此碰到侯爷,王府离侯爷府邸也算是近的,不知侯爷眼下是否得空过去一取?"

在西陵枫大婚之夜,说出这句话,俨然只是句托词,恁谁都听得出来的托词,并且还是不高明却又透露着什么的托词。

西陵枫自听得明白,而今,显见这宫是进不去,风念念此时从宫里出来,又说出这句话,背后蕴含着些许什么,该是想告诉他些什么,但,在这儿却是说不得的。

“如此也好。”西陵枫应声。

风念念由丫鬟扶着上得车辇,西陵枫复凝了一眼帝宫,也上得自己来时的车辇,紧跟在风念念的车辇后,往翔王府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来到王府,风念念引着西陵枫只到了正堂,旋即让丫鬟奉上茶盏后,摒退下人到堂外,为了避嫌,自是不会关阖堂门的。

就着堂外清冷的月华,风念念启唇,语音也不复往昔的样子:

“今晚,是侯爷的大喜日子,在大喜的当晚,侯爷进宫,该是为胥府求情罢?”

没有待西陵枫回答,她接着又道:

“侯爷不必奇怪,为何我会这么清楚,因为这件事,本来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是我向太后揭发了胥贵姬。”

一步错,最后,仅是步步错,即便能保住茗采女,却会牵连进胥府满门。

对于这点,她并不想隐瞒。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她亦会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而不用太后发落。

“今晚进宫,亦是对此事加以佐证。”说出这一句,她捧住杯盏的手却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侯爷,对不起,我无心去伤到侯爷夫人。只是——"

她是无心去伤到胥雪沁,而,彼时的她,却是一时冲动,欠缺考量,终没有太后算得细致。

是的,当今晚,传她入宫佐证,她才明白,太后为什么等到现在方会突然让这件事浮出水面。

为的,怕不仅仅是应她所求,还茗采女一个清白,以此换她的相谢,当然,那相谢必是一种让她不得不遵从的发落。

为的,恐怕更多是藉此让西陵枫的大婚之喜无法继续吧。

对,她清楚,风初初喜欢着西陵枫,彼时,西陵枫是坤国的太子,自然是让心气甚高的风初初心动的。

只是,这份执着未曾想,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是让她讶异的。

而从方才进宫,在审讯司接受相关的问讯,不止印证了上述这些,风初初要的,也不仅是胥贵姬的死,要的,是胥府彻底的覆灭。

当然,她清楚,这亦是父亲要的。

而她,哪怕,不愿置身这些权势斗争中,始终还是沦为了帮凶。

也在那一刻,她瞧得清楚,风初初的变化,她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或许也仅是让自己的心稍微好过些罢。

然,话语至此,她是踌躇的,话语仿似就在喉口,一时间却是说不出来。

“只是,为了救人,却还是连累了这么多人,对吗?”西陵枫接上她的话,眼底是一抹悲凉浮起。

“是。”哽咽地说出这句话,风念念的眼泪无声的滑落。

“孤不能保证胥府的周全,但胥雪沁的周全,孤会尽力保全的。念念,是太过心软,和以往一样,这样的性子,若翔王不懂珍惜,苦的,便是你。”

风念念的性子和以前他的太子妃,是何其相似呢?

或者该说,这是其中一部分世家女子的共同的性子,如若不是,那便是和风初初的性子一样罢。

在转过这一念,风念念只在无声的泪水中,漫出一抹淡淡的笑靥:

“我知道,谢谢。”

这抹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苦笑,也在苦笑中,大门忽然打开,顺着甬道,径直走来一身着玄色披风的纤细身影。

没有任何通传,守卫就忙不迭地的打开,可见来人的身份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