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明白,就好。”汝嫣若说出这一语,这若凰宫,只当是盛世浮华所做的一场梦吧。

纵然,这场梦醒得很早,也总比,扰在这梦里,不自知醒的人,会来得释怀。

如今,这宫里,犹在梦里的人,却何止一人呢?

当日的胥贵姬,因着汝嫣若被迎入中宫,额外晋封为胥淑记。

眼下,她刚代执后宫的事务,正欲处置一名昔日宫闱位分最高嫔妃―德妃玲珑。

皇上大婚当日,在冷宫的殿宇内,发现浑身是血的德妃玲珑,而,本来废黜在那的茗奴却是失了踪迹。

加上先前千湄惨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关联的。

纵然,从傅院正口中确认,茗奴彼时已怀有身孕,对她来说,无疑是道忌讳。

当然,这道消息,她是压了下去,傅院正虽是有所微词,可,如今的后宫又岂容区区一名院正多说什么呢?

待过了这一阵,她自会把太医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凭着令牌逃离帝宫,这道消息,她却是传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说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邓公公早处置了彼时守门的禁军。

如此,却不啻是一举两得——

大可说成是在皇上大婚当日,玲珑趁机逃出兰陵宫,疯病发作,谋害茗奴便成。

毕竟,玲珑被禁在兰陵宫,虽用的是疫病的名义,也能说成是玲珑因和茗奴争宠,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愤恨压抑,导致了疯病。

疯病时帝宫内争宠失败的嫔妃来说,是最常见的一种病。

染上疯病,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在前朝亦屡见不鲜。

只是,茗奴早趁着西陵夙大婚,同样潜逃出冷宫,疯癫的玲珑错杀了千湄。

如斯,茗奴是戴罪潜逃,玲珑也得了最好的处置罪名。

可谓一举两得。

而,就在刚刚,传来了,皇后汝嫣若因大礼未成,自愿褪下中宫的凤冠霞帔,还归太师府。

如此,她就等于成了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胥淑妃。

即便,西陵夙驾崩,即便,因着泥石流尸骨无存。

都不要紧。

哪怕,西陵夙在,给她的,都仅是假惺惺的恩宠,她又何必为他伤怀呢?

而谁得罪她,就得死。

譬如太后,说什么报仇,可笑!

斗到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上。

对于得罪她的人,她绝不容许还苟延残喘活着,哪怕,以另外一种隐性埋名的方式活,都不允许。

谁依附她,就能得到更多。

譬如邓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

“淑妃娘娘,您看对德妃的处置该如何是好?”

此时,邓公公躬身在她跟前,禀问出这一句。

海公公对没有护全圣驾一事耿耿于怀,只辞去内侍省总管的职位,这一职如今,恰是由邓公公代执的。

她和邓公公同样是代执,不同的,就是身份,她的代执很快就将成为正式,而邓公公无论代执还是正式,却终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一如现在,她只眉尖稍扬,邓公公立刻会过意来,忙自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奴才该死,怎还唤什么德妃娘娘,该是对那玲珑罪人,如何处置才好?”

“这宫里,本来事就够多了,那玲珑纵是罪无可恕,好歹也伺候过皇上一场,既如此,就按着祖制,殉葬罢。”

“是,奴才谨遵娘娘口谕。”

按着祖制,对没有诞下子嗣的嫔妃,若犯有过错,或是自愿,就是殉葬,其余的,便是往那慈云庵落发为尼。

如今,哪怕看似显贵,可,她毕竟也是没有子嗣的嫔妃。

而她自然不甘如此的。

只转了眸华,邓公公早识得她的眼色:

“筱王妃已在殿外候着,娘娘是现在就召她进来吗?”

“传。”

“是。”

筱王妃本是她的堂姐,在这样的时刻,入得宫来见她,自也是妥当的。

只借着这妥当,行的,却是另有计较的事。

当然,这另有计较的事,她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唯有成功了,她才笑着看这后宫中,所有昔日跟她共分过一个男人的女子,走向欲哭无泪的末途。

现在,她瞧见筱王妃步进殿来,忙从殿上下来,伸手扶起正要行礼的筱王妃:

“都是自家姐妹,无需多礼。”

“谢娘娘。”筱王妃由她虚扶一把,她顺势牵起筱王妃的手,同往那凉榻上坐下。

“既然是自家姐妹,客套的话,本宫就不多说了,眼下的情势,想必姐姐在王府也都听闻了吧。”

“是,嫔妾有耳闻。”

“皇上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眼见着,前朝为立谁做皇上,必是一番剑拔弩张,听说,筱王也在举荐的名单中呢。”

“嫔妾不求王爷能有多大建树,只愿夫妻琴瑟和鸣就好。”筱王妃听得出这一语背后的分量,忙带着几分撇清地道。

“本宫和你自幼也在一起玩耍,当然知道你的秉性,也正因为深谙你的秉性,才唤你前来,筱王若是能被推举为帝,自是好的,毕竟,从此君临天下,万民敬仰,可对你来说,或许面对的,就是和六宫三千粉黛共分一位夫君,这种分享,和王府如今仅有区区几名侍妾的分享却是不一样的。本宫是过来人,深知这种分享是何其无奈,也是何其辛酸。你是本宫的堂姐,从你我的姐妹情分上,本宫不希望你踏上本宫的后路,退一步讲,也是求你成全本宫这后路的海阔天空!"

说罢,胥贵姬站起,只跪在筱王妃的跟前,这一跪,仅让筱王妃措手不及: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嫔妾受不起啊。”

筱王妃说着,就要去扶胥贵姬,胥贵姬却是不起来,只双手反抓住筱王妃的臂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你受得起,倘若你的孩子成为未来的帝王,你就受得起本宫这一拜!”

这一语出,筱王妃是惊愣的,惊愣中,胥贵姬的话语在她耳边继续响起,犹如那噬咬心的虫子般,一点一点的蚕食她起初还有些许的抗拒:

“筱王登基为帝,必会分薄你们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或许,你什么都求不得,你的孩子,哪怕是长子,亦未必能一路顺畅地成为下任帝王。可,若你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本宫,那本宫保证,他就会是坤国下任帝王,本宫只是他的养母,你却是他的亲生母亲,养育之恩,总不及亲恩,你的地位在王府,终不会因着王爷的缘故,有丝毫损及,纵然,这孩子,从此不能在你身边长大,但,你还年轻,只要筱王心在你这,再要一个孩子,亦是易如反掌的。”

那些许的抗拒随着胥贵姬的这番话,只化成无力地苍白。

不可否认,胥贵姬的话,是具有诱惑力的。

也足以让筱王妃动摇。

只要这些,就足够。

胥贵姬眼底浮起微微的意色,眸光稍转,胥司空早已恭候在殿外。

剩下的,交给她的这位父亲去做就够了。

毕竟,胥氏一族,以父亲位尊,她晓以情,父亲晓以利,如此,还怕筱王妃不就范吗?

她顺着筱王记的叠声:

“娘娘,嫔妾受不得,您快起来,快起啦啊。”

终是缓缓站起,今日,帝宫的天,却是分外地好。

她喜欢这种天,哪怕,这天不过是被帝宫重重红墙围起来的,望不到多远的回字形天,却是她能拥有的明媚。

当然,现在,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能领略到天色的明媚——

范挽的手捂住胸口,目光无神地凝着外面,好像整个天,因为西陵夙的驾崩,就轰然倒塌了。

接下去,迎接她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怕,很怕。

哪怕,她平素在宫里,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可,因为没有子嗣,遵着祖宗的规矩,当权的人定是会让她出家的。

她不想出家。

对着那些尼姑,每天青灯古佛地度过这一辈子,她根本无法想象。

因为那些谨小慎微的性格,不过是彼时为了在宫里生存,所必须的伪装。

并非她真实的本性。

真实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在寂寥清冷中度过余生。

哪怕活不到万民敬仰,可寂寥清冷的日子,让她只要一想起,胸口就会难受得厉害。

可,眼下,还能怎样呢?

“怎么,你看上去很怕的样子?”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她没有转身,因为,知道男子是谁。

男子.正是银鱼。

哪怕数日前,范挽就摒退所有的宫人,除了每日三餐,只说在潜心诵念佛经。

所以,不用担心,任何宫人会发现银鱼此刻站在她的身后。

但,彼时,这个诵读佛经的理由,现在,却是快成真了。

真可笑。

然,现在,她却是笑不出来。

原本以为,银鱼的到来,会是一种转折,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数日前,银鱼突然投奔于父亲的,手执未烯谷的枫叶令牌,让父亲安排他暂时歇下。

而无独有偶,在获悉父亲准备于皇上大婚之日,安排奕茗脱离宫中时,银鱼竟说,可以效力。

她的父亲自然对银鱼的话深信不疑,遂安排银鱼进入那舞狮队,但,实际银鱼只避入了她的寝宫。

她和银鱼,在入宫前,倒也算是旧识。

父亲和未烯谷的联系,最早通过的就是银鱼,当然那个时候,父亲只是按着谷主需要,在民间寻访一些难得的药草,再让银鱼带回谷去。

算起来,银鱼也是彼时,她认识的第一名男子,可惜,她对这样的男子是根本不会动心的。

只是,银鱼却对她动过心。

而她选择了疏远。

因为不想纠缠,也因为她注定是要进宫的人。

那银鱼也是条汉子,察觉到后,自此,直到她进宫,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次,距离上次相见,是阔别了几年,这几年间,亦是她寂寥的几年。

她不知道,银鱼最初的目的是否其中一点是因为她。

她只知道,银鱼瞧出了她的不开心,并且愿意去为她分解这不开心。

譬如,和她合计后,做出逆转他父亲欲救奕茗出宫的行事。

包括,在她将奕茗引出冷宫后,由银鱼将心智最弱,对奕茗明显敌势的玲珑催眠后,让其往冷宫,杀死千湄,制造出是奕茗一心想要逃跑的假象。

再扮做谷主,利用所谓的铭牌,彻底断了奕茗的念想,也将奕茗引到西陵夙必然会出现的地方。

奕茗哪怕对谷主的身份会有怀疑,但,那铭牌总是真的,虽并非未烯谷原来的那块,可,原来的那块铭牌,都是银鱼负责制做的,眼下,重做一块,自然是和那真的完全一致。

如此,奕茗再不会起疑,只会视西陵夙为仇敌。

而西陵枫再如何爱这个女人,总归是容不得这样的叛离。

这样的部署,在父亲那边,也是能交代的。

只告诉父亲,大婚那晚出了变故,奕茗逃出冷宫即被西陵夙察觉,至于那银鱼眼见行动失败,只能另外想法子带出奕茗。

这话,不算是欺骗,纵然实际情况是,奕茗在这样的情绪下,被同样情绪的西陵夙撞到,莫过是灭项之灾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真正遭遇灭项之灾的,竟是西陵夙。

而那奕茗,却凭着一块被邓公公说成是假的令牌,逃出了帝宫。

逃出帝宫,纵是带着私逃的罪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奕茗恰还是比她的下场要好。

只要不被宫里人捉到,自然是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银鱼在她的身后低缓地道:

“我可以带你出宫。”

声音低暗地说出这句话,她终是回身,望向银鱼:

“别痴人说梦话了。”

“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哪怕,我再回不了未烯谷,可我的武功造诣却一定能胜过历代的谷主,到那个时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不在皇宫,你——"

“不要说了,我不可能和你出去,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样,这帝宫,就是我范挽的归处。”依旧断然地拒绝道。

这数日间,银鱼是和她朝夕相对的,可这朝夕相对并不能改变什么。

除了每日三餐,他会回避给送膳的宫人,其余时候,却能随意在内殿行走。她清楚,银鱼该是在修炼什么武功,每天子时后,总有三个时辰,他会避入更衣室,那时,是她都不能去瞧的。

而不管怎样,她做不到离开这帝宫,哪怕,这里对她意味的,只是禁锢,可她却宁愿在这禁锢下绽开她的美好。

她生来就是要成为宫里的女人,这,不是她父亲强加给她的命,是她自己憧憬的生活。

“好,既然你认定了这是你的归处,我也能帮你脱离眼前的境遇,只要你现在有身孕,一切的问题自然就都不是问题了。”银鱼的目光深邃,只幽幽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不啻是让她惊愕的。

是的,假如她现在腹中怀着孩子,不管是谁的,那至少,接着西陵夙在出事前,临幸她的记录,她亦能活下来。

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