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发生的意外,早让她对范挽的徉装的懦委开始‘另眼相看’,只是,尚没有到相互直面而已。

这最后的直面时刻,不想却来得如此之快,其实,一切的变化都很快,唯有她,因循守旧罢了。

在胥淑妃离开后,翔王亲自送她去了早前翔王在宫内的殿宇。

时至今日,也唯有这里,是她暂时憩息的地方。

有宫人伺候更衣、梳洗,洗去兼程赶回帝都的疲累,却洗不去,那些前尘旧事愈渐清晰。

更衣出来时,翔王仍在外殿,那轩昂的身影,此时,平添的,是落寞的氛围。

而除了能瞧到的这份落寞,还有悲凉,厚重的悲凉,随着那铺天盖地的缟素,只让人不能忽略。

她没有问翔王任何话,翔王许是在等着她问,许是翔王也根本没有勇气去说出那句话,但,终了,她仅是道:

“天色很晚了,王爷,早些回府歇息罢。”

翔王的目光凝定她,这样的凝视,再没有往昔那些异样的情愫。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不啻是慰藉的。

每个人不是非要另一个人才过一生,强迫放手,得来的,会是别样的海阔天空。

“原本,本王并不想你再牵涉进来,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他的意思?

果然,在最后,他成全了她,按着她彼时的所求,放了她。

这样的放,他该是承着多大的痛苦呢?

其实,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真的是她,只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自个的命。

“我知道。有些事,避不过的。”

从在村落遇险,就昭示着,树欲静浪不止,她怀得帝嗣的讯息,对帝位觊觎已久的人来说,岂会容呢?

既然,这个孩子,自怀上的那一日,就不可能做到真正归隐于世间,那些人要的,必是这孩子的命,那么,她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九重宫阙,她本无意去争,但,如今,却不得不去争。

争的,不是那位高权重,不是那君临天下,只是,这孩子的平安!

“嗯。本王今日就歇在外殿,有什么事,也是个照应。明日,一切有本王,本王不会让皇兄真正的孩子不能正名的。”翔王言之灼灼地道。

“有劳王爷了。”奕茗仅是淡然地说出这一句,另开了一贴安神补气的方子,翔王拿了,亲自命随身的太监去煎熬了来。

饮下这碗汤药,又有太医院的太医进来给她确诊子嗣。

接着,在安置前,她只和翔王说了最后一件事,终是歇去内殿的烛火。

她的坚强,只要能撑过明日,就足够了……

元辉殿。

早早地,前朝的重臣便已候在殿外。

毕竟,今日之事,是事关重大的。

由于西陵夙在位时,并没有留下子嗣,早先,前朝为立哪位近支王爷为太子而纷争不休时,却传来胥淑妃突然欲过继筱王妃长子。

殊不料,胥司空甫在前朝提出立其为太子的谏言,后宫旋即传来,范容华怀得子嗣五月的讯息。

因着傅院正突染急症,昏迷不醒,太医院只由冯院判及数名太医一并诊脉,确认范容华是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而范挽对隐瞒子嗣的托辞,自然是宫内艰险,她生性懦弱,本想着待到孩子稍大些再说,终是拖过了时间。

对此,胥淑妃纵面露欣喜,心底,焉能不计较呢?

恰逢,她派去寻找奕茗下落的,虽有捷报传来,但,派去了断的那队人马,却生生给翔王阻了,如是,她唯有使出最后的法子。

只让,奕茗和范挽相争,待解决掉一个后,她再全力对付一人,岂非是上策?

于是,有了今日的元辉殿议事。

当然所议的事,无非是针对先帝遗留下的皇室血脉纯正与否之事进行辩议。

而毕竟碍着宫闱女眷的身份,元辉股内,只用屏风隔开内殿和外殿。

由于关系皇室的声名,外殿的重臣,仅是汝嫣太师、胥司空、安太尉、风太傅、翔王、筱王六人。

内殿,除了胥淑妃、奕茗、范挽外,另有冯院判及数名太医。

气氛,自胥淑妃启唇,便是紧张的:

“今日,本宫召诸位前来元辉股,实是为了一桩宫闱内务,这桩内务许是还会牵扯出后宫一些并不能见光的事,可为了我大坤国帝嗣血统的纯正,也唯有召各位前来,对此事,早作了断。”外殿的重臣自然知道,是为了何事前来。

无非是,根据彤史记录的西陵夙临幸记录,对得上五个月子嗣的,理该是范挽,毕竟,那段时间,众所周知,西陵夙夜夜歇于华阳宫中,范挽的隆宠,令六宫侧目。

按着这记载,范挽怀上子嗣,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那被废黜入冷宫在先,又潜逃宫外,直到昨日方被翔王接回的茗奴,这五个月大的身孕,就颇费思议了。

纵然,经过太医院太医的确证,胎儿,确亦是五个月了。

但,能证明她的子嗣是西陵夙的,只有千湄和海公公。

可,如今,千湄已死,自西陵夙驾崩,海公公就辞去一应的职务,再不见踪迹。

哪怕第一位确证她怀孕的是傅院正,可彼时,西陵夙并没有表态孩子是他的。

是以,这个孩子,眼见得,在今日,是备受人质疑的。

只是,此时的奕茗,神态却泰然自若。

范挽倒是谨小慎微的神情,愈是谨小慎微,在这样的时刻,却反是愈能惹人同情。

如果说,这宫里,她曾看走了眼,那么,眼前的范挽,就是其中的一位。

“胥淑妃,皇室血脉确是不容混淆,然,如今,该如何断得这子嗣血统,实是让人为难。”应上胥淑妃的话,率先开口的是汝嫣太师。

胥淑妃在屏风后语意淡淡地道:

“太师说得言之有理,孩子尚在母亲腹中,先帝又已驾崩,眼见得,连滴血认亲都是不能了。范容华,本宫问你,当日,皇上临幸你时,可有中途离开过华阳宫?"

这一句,问得是露骨些许,但,不啻是给了范容华一个极好的台阶。

在胥淑妃的眼中,显然,范容华,是比奕茗更好对付。

所以,合力除去奕茗,是不错的选择。

“回娘娘的话,皇上……皇上……”范挽的话语是吞吞吐吐的,半晌,方道,“皇上大抵都是下半夜才离开,当中,并没有离开……”

好不容易说完,范挽的脸颊已染上红晕一片。

“哦,也就是说,皇上断没有可能,从范容华那,再去冷宫了。而范容华侍寝,有彤史记录为证,不知茗奴,你又有何证据,证明皇上曾在那时到过冷宫呢?”话语虽听着公正,实际背后的意味恰是带了偏向。

“嫔妾的证据,唯有皇上——”奕茗悠然启唇,话语间没有丝毫的畏缩,“嫔妾被废入冷宫的原因,在坐诸位想必都知道,并非是皇上和嫔妾恩断义绝,只是嫔妾太不知轻重,皇上有意挫挫嫔妾的锐气罢了,而嫔妾即便在冷宫,都有皇上近身侍女千湄伺候,也正因此,惹得前朝讹传什么银狐。倘若,不是皇上心里一直念着嫔妾,又何至于有那银狐之说呢?"

这一语,无疑是犀利的,直刺得胥淑妃的脸色微微一变,胥司空抬手摸了一把山羊胡子。

而,奕茗却是继续道:

“当时,皇上越是怜惜嫔妾,自然就越会让人再起伤害嫔妾的理由,是以,又怎会将临幸嫔妾的事知会彤史呢?另外,嫔妾并非私逃出宫,实是皇上洞悉到宫闱纷争,为了不让嫔妾及孩子受到波及,才赐下令牌让嫔妾出的宫,诸位若不信,大可验一下令牌。”

说罢,她从袖笼处取出那枚令牌。

这枚令牌,究竟是谁赐的,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在于,这枚令牌,是真的令牌。

果然,一旁有太监上前,将令牌放在托盘内,旋即绕过屏风,只将那令牌呈于诸臣验看。

诸臣验看的结果,自然是真的。

胥淑妃没有想到,奕茗会这般做,其实,她理该想到的,只是,彼时,她自以为能在宫外将奕茗解决。

所以,有什么比戴罪潜逃,更有说服力呢?

既然戴罪,那么令牌自然不能是真的。

不过,幸好,令牌一事,是邓公公去查询的,处置守门禁军的也是邓公公。

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想时,她的脸上仍保持最得体的姿态,静等奕茗接下来要说的话。

“各位验看过真假,那么,应该知道,历代帝王对这块令牌有多重视,若非嫔妾怀得帝嗣,试问,皇上又何须这样顾及嫔妾呢?当然,或许在座各位,仍会认为,是银狐的媚术了得,迷惑了君心,才得了这令牌。”顿了一顿,复道,“那,嫔妾还有一个法子,能证明这帝嗣是否是皇上的,只请胥淑妃娘娘允准,各位大臣做个见证。”

“哦,你有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胥淑妃眉尖一挑,只道。

“法子很简单,就是淑妃娘娘先前提过的滴血验亲。”奕茗悠悠说出这句话,闻言,在座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是讶异的。

“这,琉璃坠中有的,便是皇上的龙血。”说着,奕茗只从预部取出一血红的琉璃坠,“这,亦是皇上赐给嫔妾的。”

只将坠子握于手心,再对着屏风外,道:

“至于这坠子中,是否是皇上的龙血,可请翔王验证。”

有宫人得了胥淑妃的允许,只将那坠子递了出去,翔王隔着屏风,语音清朗:

“这是皇兄的坠子,当初皇兄说,要送给心爱的女子。”

那太监复端了坠子进来,坠子里有鲜红液体涌动,这涌动,那么地红,只灼得瞧到的人,眼底都是一刺的。

在这一刺中,胥淑记饶是再怎样镇定,语音里都略略起了些许的变化:

“虽有了龙血,可,如今子嗣尚没有诞下,该如何验呢?”

“那,更简单。”奕茗从袖笼中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徐徐道,“嫔妾昔日在民间,也略识些医理,只需这枚银针从脐端,取一滴血,那血便是腹中子嗣之血。”

“这,可使得?”胥淑记踌躇地问了一声,转眸瞧向冯院判。

冯院判锁眉思忖了一下,终道:

“回娘娘的话,按着医理来说,那里,确是最近胎儿的地方,若以银针度血,纵微臣不曾试过,但,从医理上来说,是可行的。”

胥淑妃颦了一下眉,奕茗却已然手执起银针,道:

“娘娘若心存忧虑,不妨就由嫔妾先行一试,毕竟这个法子确让人有些担忧。”

奕茗说完,吩咐宫人取来碗盏,里面盛满清水。

一旁胥淑妃踌躇了一下,终让内殿中的太医一并退到屏风后。

奕茗神色淡然,略掀开衣襟,对着那隆起腹部的一隅,手指轻柔一挥,未曾见那银针怎样刺去,旦见到,银光一闪,银针尖上已沾有一滴血,只将那滴血置入碗盏中,随即,再把坠子口拧开,将里面的血滴了一滴到碗盏中。

这碗盏由宫人端着,往屏风内外转了一圈,不过须臾,那两滴血,竟是融合在了一起。

滴血认亲,这法子,只在医典上提及过,真正见到的,对在场大部分人来说,亦是第一次。

“淑妃娘娘,既然嫔妾验了,接下来,该是范容华了。”奕茗奉上另一枚银针,“只是,为了避嫌,这次取血,就有请冯太医命医女代劳罢。”

冯太医命了一医女上得前来,接过银针,朝范容华行去,奕茗仿似宽慰她般:

“容华娘娘不用担心,这银针刺入之处,仅是腹中帝嗣的一小处地方,断是不会伤到帝嗣的。”

只这一语,范容华的神色终是大变。

她清楚自己腹中是什么,不过是银鱼用了药汤,让她的腹部隆起,里面根本没有子嗣,所以,这一针扎下去,万一没有血出来,那不啻就是露陷,或者出来的,是她的血,那必无法与龙血相融。

无论哪个结果,对于她来说,都是致命的。

所以,她是紧张的,因为紧张,整个人不仅神色不对,连手脚都僵硬起来。

终是,在冯院判吩咐的医女正要刺下去时,只惊唤一声:

“且慢——”

“范容华,有何顾虑?”

“嫔妾只是觉得,这样做,万一伤到孩子,那该如何是好,嫔妾担心……”

范挽最擅长的,当然是装柔弱,以博取同情。

而这样的柔弱,确是容易让人心生怜悯的。

“淑妃娘娘想出的滴血认亲法子自是公正的,但,这银针度血,实是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嫔妾知道,还有同属滴血认亲的一个折中法子。”奕茗顺着范挽的话,道。

“哦,愿闻其详。”

“只请容华娘娘饮下皇上留下的龙血,若娘娘腹中怀的,是帝嗣,那么,这龙血饮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万一不是,定会起不好的反应,轻则呕吐、晕厥,重则,腹痛难忍。但,亦是不会伤及子嗣的。”

奕茗复请出这一句,终是让范挽再没有办法按捺住:

“淑妃娘娘容禀,嫔妾有彤史证明,嫔妾腹中的子嗣确是皇上的,若是要这样的相试,让嫔妾真的既害怕又没有办法接受。”

“容华娘娘,按着娘娘所说,皇上并无可能离开娘娘的华阳宫,所以腹中孩子的清白,唯有用这法子证明。同为人母,嫔妾能体谅娘娘的害怕,才想出这折中的法子。若娘娘执意不验,莫非是信不过这法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倘这法子有误,还请冯院判指证——"

语音落,屏风外的冯院判却是没有提出异议的。

于是,奕茗只起身,朝范容华行去:

“容华娘娘,若不是有其他原因,还请早验了吧。”

此刻,范挽脸色苍白,看上去害怕得很,只抖抖索索接过那坠子,才要喝下,却忽然惊叫一声。

原来,亦是在此刻,旦见,她本隆起的小腹在衣襟后迅速平坦下去。

纵然,只有内殿女子可见,这样的情形,仍是把胥贵姬吓了一大跳的。

而奕茗仅是站在旁边,容色不惊。

能把假孕做到腹部隆起的,该是未烯谷的人所为,那个人,如果她没有猜错,就是彼时未烯谷的叛徒银鱼。

如此,那冒充师父的人,应该也是银鱼,毕竟,未烯谷的铭牌从她入谷之时,便是银鱼负责制作。

银鱼和范挽会勾结在一起,她没有料到。

也因为没有料到,方会中了那圈套。

但,对于医理,除了她之外,其他香芒所收的徒弟,并不能瞧到历代谷主的手札,那些手札的珍贵处就在于,对于任何用药物转变的脉象或是体质,都能有还原的法子。

她相信西陵夙那几夜没有临幸过范挽,而彼时她对范挽的怜惜,只化作今日还原脉象和体态的无奈相争。

那坠子里的血,其实是她自己的,只在这血里另外放了一种香草花,仅需一闻便能破了范挽体态隆起。

所以,她刻意在滴血后,宫人绕着殿内走一圈时,让气味挥发出来,最终,当范挽捧起这坠子,味道加上范挽情绪的激动,终是破了银鱼的掩盖。

现在,虽证明她腹中孩子是真的,却是能瞧见范挽在惊叫露馅后,神态迅速萎顿下去。

诈称有帝嗣,所犯的罪,即是欺君的大罪。

这一点,范挽岂会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