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那么臭!”方灯故意吸了吸鼻子。

“开始是有点气味,不过晒干了再碾碎,用来种花肥力很足。我挑了最好的一盆,你拿回去浇浇水就好。”

方灯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要。”

傅镜殊也不恼,笑着说:“你气性真不小。”

方灯低头去扯网兜上的线头,漠然道:“我那里不是养花的地方。”她的住处和他不同,别说花园,就连个窗台都欠奉,人都快没有立足之地,哪来养花的闲情。

“这也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只要……”

“你就让它长在墙角不就行了,何必浪费一个花盆……和心思?”

“你不是喜欢?”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舒缓妥帖,让人很难硬起心肠拒绝。

方灯却忽然烦躁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喜欢?我喜欢吃了它,嚼碎,再吐出来!”

“那你就拿回去把它吃了。”傅镜殊说得也无比自然,方灯开始觉得把他激怒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吃。”她信口说道。本来心里有气,到头却像是自己在胡搅蛮缠。方灯并不讨厌这盆花,甚至也不是真的讨厌种花的人。只不过她清楚这盆花就算捧回去,没多久就会被她父亲扔了,然后再把花盆当成装呕吐物的绝佳容器。花虽不值钱,但既然另眼相待将它重新移植,就该对它好一点。

傅镜殊也想了想,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不如我先替它主人照顾着它?”

“随便。”

方灯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她会宁愿这花被她父亲糟蹋了,也要捧回去好好看它一个晚上。她在天黑前赶到了池塘边,却连只蝌蚪都没有抓住。

一无所获地回到出租屋,她还在懊恼想不起来他今天究竟和自己说了几句话,却见老杜夫妇都站在杂货店门口看热闹。对面傅家园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不时有说话和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少见的热闹。

方灯满心狐疑地驻足观望,过了一会儿,几个赤膊的男人纷纷抬着重物走出来,其中有柱子,有石凳石桌,还有几件看上去和古董无异的家具。

“小心点,都给我小心点,别磕坏了!”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旁照看叮咛着,面有得色。方灯认得,那是傅至时的父亲。

阴沉着脸站在门边的瘸脚老人是老崔,手里还拿着纸笔,每抬出一件东西他就在纸上划一道。

“站住!这个花架是二楼的,不在我们说好的东西里面。”走在最后的是傅至时的母亲,也就是傅镜殊口中的“二嫂”。她手里提着个造型精巧的木制品,被老崔毫不含糊地拦了下来。

“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谁说这是二楼的,明明就摆在楼梯中间。”那妇人看来并没有把老崔放在眼里,冷笑两声,“再说了,就算是二楼的又怎么样?这整个傅家园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当年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破园丁,当然现在你还是,什么时候轮到你发话?”

老崔微微佝偻着腰,声音不轻不重却不无讽刺,“你们住在这里?我十三岁顶替我父亲进傅家园,今年我七十三。脚瘸了,耳背了,脑子却还没糊涂。早在十多年前你们大房维仁先生还在的时候,就按手印把大房名下那份房产卖给了我们郑太太。这房子你一刻都没住过,里面的东西没一样是你们的。”

“哟!‘你们’郑太太。你老人家叫得可真亲。我们大房是落魄了,你有本事跟着‘你们’郑太太到大马去吃香喝辣呀。只可惜呀,三房的人是在外头过得有滋有味,可人家未必记得有你这号人物。”傅至时的母亲看打扮也像个知识女性,恼羞成怒之下说话也不含糊。她拍着自己的脑袋尖声道:“我差点忘了,你走了上哪再去找只看门狗守住这破园子,顺便照顾那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野种。”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方灯还是听见了。二楼的灯亮着,方灯真希望这个时候最好一阵风刮过,把那句恶毒的话吹走,不要传入他的耳朵里,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那么说。

老崔毕竟年纪大了,哪里争得过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一激动胸腔里好像藏了个风箱。他喘着粗气道:“有本事你们就别厚着脸皮伸手要三房的接济,没有郑太太,你们家前几年建得了新房?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们也没说过三叔婆什么,这些东西不也是你们答应的嘛!”傅至时的父亲出来打着圆场。

“答应?”老崔声音抬高了,“你们光知道用下三滥的手段占便宜!”

“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用得着你多嘴?”妇人不顾丈夫的劝阻,非要争一口气,“有本事你就打越洋电话向三叔婆告状去啊,她要诚心管这档破事,也不会把人和院子都丢给你这老不死的不管不顾。”

“你嘴利,你嘴利!任你说一千道一万,住在里面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园子主人,你们拿走他没同意的东西,就算一根草,也是偷!小偷!下三滥的货,难怪你们大房……”

“你说谁?大房怎么了……”

“别吵了。”眼看就要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忽然被打断,仿佛一瓢冷水骤然浇进热锅里。傅镜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子的榕树下,朝门口的人说道:“崔伯你去休息吧。二哥二嫂,东西你们拿走——人也走。”

老崔叹了口气,掉头回到院子里。那妇人还打算说点什么,她丈夫用力扯了扯她衣服下摆,朝她摆摆头,像是示意她见好就收。他们背后肆无忌惮地嘲笑傅镜殊,当着面却不得不留几分余地。虽然他多数是不气不恼,客客气气,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撕不下脸皮闹到底。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待。”妇人说。

男人拉着妻子往回走,顺便没好气地朝杂货店门口的老杜夫妇还有方灯道:“滚开!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

方灯再次轻车熟路地爬上傅家园围墙时,傅镜殊正和老崔一块弯腰收拾仿佛被台风扫过的园子。刚才那拨人搬东西的时候踩坏了好几丛花,还有两盆架子上的盆栽被碰倒了,花盆碎成几瓣,泥撒了一地。他逐一将它们收拾,扶正花架的手势温柔而小心。更让方灯诧异的是,枯井边原本那座半塌的小凉亭彻底被拆毁了,里面的石桌石凳被搬得一空。她记得傅镜殊在凉亭边画画,在石桌上摆弄花草的样子,心里替他难过了起来。

这回老崔也发现了方灯,喝道:“谁家的野孩子?那是你随便坐的地方?还不快点下去?快给我走!”

傅镜殊闻言直起腰来,看着方灯忽然笑了。他笑的模样让方灯想到了梦里看到他身后的那片澄碧天空,这使她相信,也许傅至时一家的小人行径并不能伤害到他。

老崔看到了傅镜殊的笑,有些讶然,很快,想必他昏花的老眼也认出了墙上的人,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低声对傅镜殊说:“我累了,先去睡了。”

等到老崔走远,方灯扑通一声跳进了院子里。傅镜殊说:“你当心脚下,别一不留神摔成了失足少年,嗯,应该是失足少女。”

方灯见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背靠着那只石狐。

“这个他们没搬走?”

“大概他们觉得它又沉又不值钱。”

他的花架上还有几盆新移植的美人蕉,其中一盆还开着花,他把几朵花都摘了下来,递给方灯,“给你,小孩子都爱吃这个。”

“说得你好像很老一样,不就比我大两岁,充什么老头子?”方灯接过来仰起头三下两下把花里的蜜吸得干干净净,笑嘻嘻的,目光流转。她拍拍身后的石狐,问:“莫非你不是人,是石狐狸变的?这玩意儿都是成双成对的,要不怎么会只剩下一只?别人都说上了岁数的东西会有灵性,变成各种精怪。我早觉得你不像人了。”

“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傅镜殊看着被方灯扔到一边的美人蕉,笑着说:“美人蕉又叫虞美人,按照佛教的说法,它是佛祖脚趾上的鲜血幻化成的。你整天都吃这个,说不定也有灵性,会变成一只狐狸。”

“为什么你变成人,我倒变成了狐狸?”方灯细想他的话,越想越恶心,“你是说我一直在舔佛祖的脚趾头?”

“你看,我就说你有了悟性。”

方灯捡起脚边的残花朝他扔过去,“傅镜殊,你这坏蛋!”

他歪头避过,学她坐在石狐的另一侧,“咦,难得你没有乱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