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怎么这么烫?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说?我真是蠢得和猪没两样。”她急忙想要给他去倒水、绞毛巾,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让她无从下手,锅边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我让你别转了,你坐下来,就坐在这里。”他虚弱地指着身旁的位置说道。

方灯找到了一个水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坐什么坐?坐着看你怎么死?”

“我死了,去哪找人告诉你那些过去的事。”他越笑咳得就越厉害。

“你们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关我屁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是我想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

他一直是个惜言如金的人。

“说说说,你就不怕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话说出口才觉得晦气,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气死我了,哪里有干净的毛巾?”

“我和曾祖父第一次下南洋,祖父闯滇西的时候年纪相仿,可是只能窝在这里守着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干不了。”

“你活着有命在才能干别的。”

“方灯,方灯……如果我说,有一天我会重建傅家园,你信吗?”

他紧闭着眼睛,这时说的话已几近于烧糊涂之后的呓语。

“不行,你得去看医生了。”方灯想扶他起来,他身体滚烫且沉重,整个人已经半昏睡过去。

“你信吗?”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仍喃喃地问同样的话。

方灯眼睛微红,大声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

他应该知道的,即使他说他要在这里重建圆明园,她也会信的,她就是那么傻,在他面前。

似乎这个回答给了傅镜殊莫大的安慰,他终于被方灯强扶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软的,半靠在她的身上。

“……以前我也信。但现在我开始渐渐地不信了。”

第八章不离不弃

方灯找遍了二楼的花厅和房间,只翻出少量的感冒药,但这些已不足以应对傅镜殊加重的病情,照他发烧的程度和整个人的状态来看,不把高热降下来,发展成肺炎也难说。

窗外天已全黑,这个时候孤儿院禁止外出,就连阿照这样一个虾兵蟹将也指望不上了,老崔估计也不会回来,方灯找不到一个可以搭把手将傅镜殊送到卫生所的人。只能将他勉强扶回软榻躺好,自己跑去找医生。

岛上只有一间卫生所,平日里过了晚上八点医护人员就会下班。方灯跑得头发都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卫生所门口,惊喜地发现里面灯光还亮着。

“医生……”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只剩一个清洁人员在拖地。

“下班了。”拖地的大妈抬头对来客说道。

方灯望向诊室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显示八点过十分。

“可是……可是有人病得很重!”

“医生刚下班。一般的病人等明早再来,严重的就往市里送。”

“医生住哪,我去找他。”方灯不甘心地问。

大妈继续拖她的地板。“住市里。”

方灯二话不说扭头朝渡口跑,幸运的话她还能赶在医生上轮渡前将他拦下。卫生所到渡口的路程几乎贯穿了全岛,等到方灯在灯火通明的渡口弯腰喘息时,正好听到上一班渡船离岸的鸣笛声。

她扎成马尾的头发都散落在双肩,被海风吹拂到脸上,痒痒的,喉咙像有把火在烧,却哭不出来。

再回到傅家园时,傅镜殊还在软榻上昏睡,如果忽略他紧抿的嘴角和略显潮红的面颊,他看上去睡得还算安稳,眉眼和神情中隐约可见稚气的不安,这个时候的他才更像和真实年龄相符的男孩。

他没留下老崔的联系方式,屋里甚至也找不到可以和外界联系的任何一组电话号码。方灯心知自己没法在这时将他送出岛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照料他,但求他能顺利熬过这一晚。

她出来的时候方学农还没有回家,饭菜已做好放在桌上。不知道晚归的父亲发现她迟迟未归会作何反应,会找她吗?还是大发雷霆?或者为身边少了个负担而庆幸不已?

从傅镜殊房间的窗口望过去,小商店楼上的阁楼已经有灯光亮起。她若回去告知一声,就别想再走出家门一步。方灯轻轻撩起遥望过无数回却头一次触摸到的猩红色窗帘,如她想象般沉重柔滑。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向另一扇窗口,对面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方灯却觉得如此陌生,仿佛在很多场梦境里,她都与他在绽放美人蕉的窗口相视而笑,那对面托着腮的孤独女孩又是谁呢?

方灯不记得自己给傅镜殊额头上换了几次湿毛巾,只知道几乎大半夜都没有停过。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她去厨房烧开水,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她趴在灶台边上竟然打了个盹,惊醒后吓了一跳,幸而水没有烧干,否则就闯了大祸。

她提着小半壶水回到花厅,惊讶地发现傅镜殊已经坐了起来,肩上披着她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双手覆在额头,似乎还不是很清醒。

“难受就躺着。”方灯倒了杯水,试图帮他吹凉。将水递给他的时候,顺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谢天谢地,高烧似乎退下来了,只是咳嗽好不了,她想去给他拍拍,却差点让刚打算喝水的他呛着。

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傅镜殊抿了一口水,把杯子搁在一旁,抬起头正要开口。方灯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抢先道:“用不着谢我,我总不能看你病死。”

“你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把‘死’字挂在嘴边。”傅镜殊似笑非笑地,声音喑哑,但又恢复了他让人舒服的语调,“我是想问,先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哼的是什么歌?”

“哼歌?”他若不提,只怕方灯自己都没意识到。迟疑了一会儿,她脸有些泛红,她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从上小学开始好几回学校的合唱团因为她长得还不错将她挑了出来,但是她一开口,老师们就放弃了她。

大概是当时静得发慌,自己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绞毛巾的动作中无意识的哼哼吧。可是方灯不太愿意承认。“有吗?”她反问。

“是啊,你哼得很大声,然后我就醒了。”傅镜殊想了想,轻轻哼了一小段简单的调子,“就是这个。这是什么歌?”

他居然能辨认出自己哼唱的调子,方灯只能承认认为一定是当时自己在他昏睡时的反复的洗脑太恐怖了。

“这是摇篮曲。”她说道。

傅镜殊疑惑了,“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摇篮曲。”

“我姑姑就是这么说的,小时候我不肯睡觉或者生病的……”方灯急于辩白,但又迅速地打住了,然后两人都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