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算什么,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方灯默念了一遍,心里说,这真是傻透了。可她抬起头,却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那眼里有笃定的幸福,也有满满的安心。

她摇下车窗,探出头去看那个傻瓜回来了没有。果然,陆一手里端着两杯饮料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方灯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纸杯里装着的一定是芬达。他总说,小的时候,家里不让多喝饮料,每当有高兴的事,餐桌上才会出现一瓶芬达,他喜欢那个橘子味道,以至于后来他都养成了一种习惯,高兴的时候,就给自己买一杯,还非让方灯也陪着一起喝。方灯老是取笑他,小孩子才喝这些东西,她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最喜欢的只有烈酒。现在她把酒戒了,他还没戒掉他奇怪的芬达癖好。

陆一也感觉到方灯的张望,举起装满饮料的纸杯朝她晃了晃。他们都能想到接下来的画面,他一定会好说歹说地哄她喝几口,她会一个劲地嘲笑他,但最后还是抵不过地喝下那杯甜腻腻的玩意儿。

方灯还决定了,等他回来,她一定要当面怪声怪气地把那首诗念一遍,就是想看看他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捏着那张卡片,不怀好意地在窗口挥了挥。陆一走近了,脸上的表情也更为清晰,他看到她的动作,低下头去,开始不好意思地笑。他应该多笑的,微笑的时候,他嘴角的小酒窝让人忍不住去戳戳它。

方灯的手已经蠢蠢欲动,就在陆一走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银灰色的车风驰电掣般从前方直冲过来,方灯根本来不及看清,只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是剧烈而尖锐的刹车声。那辆车短暂停下了数秒,又飞快地发动,继续歪歪斜斜地向前驶去。

方灯脑子空白一片,凭着一股本能踩了脚油门紧跟上前,她开的是好车,又如同不要命一般,很快车头就撞上了那辆陌生的银灰色轿车。剧烈的撞击感让两辆车都为之一震,前方车辆的驾驶人仓皇回头,那一霎,方灯看清了对方的脸,只觉得眼前一黑。

迟疑的瞬间,尾部受创不轻的肇事车辆迅速拐向了左边的路口,不管不顾的,撞飞了路边的隔离墩也没有使得他放缓车速。方灯惦记着陆一,无心再追,当即调头,回到刚才的地方。

马路正中央有个趴伏着的身躯,一动不动。已经有路过的行人纷纷从四周聚拢过来。方灯走下车,一个个拨开挡在身前的好事者,步步朝众人围观的中心靠近。

她蹲在那个身躯旁,轻轻地将他翻转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大量的血沫不断地从他的口鼻处涌出,止都止不住,身下,还有一大片逐渐晕染开的猩红色血迹,混合着打翻的芬达那橘红色的液体。这一幕竟出奇地熟悉。

方灯双膝软倒,跌坐在马路上,抱起他绵软的身躯。不远处仿佛有人在喊:“快打120!”还有别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耳边全被他浊重的呼吸声填满,手里那张卡片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脱手,浸在了血渍中,字迹变得模糊难辨。

陆一尚有一丝神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她,想伸手,哪里还能动弹。方灯有一种错觉,他似乎竭力地在朝她露出笑脸,却换来身体更急促的抽搐。她徒劳地想去帮他擦拭,他嘴里喃喃着什么,自己也听不清,只知道她的半个人也被血染红了,在冬日里,鲜血是那么的温暖,只可惜被风一吹,又迅速变得冰凉彻骨。

他的心跳,她一度还感觉得到,渐渐地变得微弱了。

方灯记得陆一曾说过,如果小狐狸可以掏出心给石狐,那云雀也可以把心给小狐狸,大不了等上一千年。

那时方灯回答他,谁也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人人都只有一颗心,她再也不想看到谁掏空了自己,大不了,他们将心来换。

然而他们都没有猜到命运赋予这个故事的结局。

小狐狸终于被云雀的歌声打动,它在自己的胸腔中填了颗石头,自以为心又开始跳动,又有了重生的力量。它说,不要再有牺牲,你把心给我,我也交出我的。

云雀就先把心哺给了它。小狐狸随即也把自己的心捧出胸膛,这时才发现那还是颗冰冷坚固的石头,先前的温热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梦境错觉。云雀失去了心脏,唱完最后一首歌,死在了小狐狸的面前。

陆一说,他相信美好的东西,相信世界一定存在公平和正义,善良和勇敢的人会得到幸福。然而在救护车到来的前一分钟,他在方灯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恍恍惚惚中,方灯好像感觉到有人来扶她,有人试图将冰冷僵硬的身体从她怀里移走。凝固的血液仿佛封住了她所有的感官。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天地在她面前轰然倒塌,连海上最后一丝光也彻底地熄灭,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

第三十四章拿什么偿还

方灯好像漂浮在黑色的海上,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彼岸,没有尽头,只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似乎在前方,又像在身后,她拿不出一丁点儿挣扎的气力,只能随着起伏的浪潮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了周身的火热,唯有额头是冰凉的。耳畔那个声音逐渐放大,变得清晰。一定是更深的一场梦境,那个声音竟然让她想起许多年未见的老崔。

“小七,你还是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护士照看着……”

留在方灯记忆中的老崔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这个在傅家园度过了将近一辈子的老园丁总喜欢朝墙头上晃腿的方灯吹胡子瞪眼,高声喊:“下来,下来!像什么样子!”

那时他已经是个老头了,现在耳边这声音听起来只会更加苍老无力。老崔不是应该在很遥远的地方,享受着他的“小七”为他安排的安逸晚年?

方灯没有听见有人回应老崔的话,只是有一双手不断地更换着她额头的冰毛巾,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道疲倦。

她或许又睡过去了一阵,再度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低声细语。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说是没有创伤的痕迹,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昏睡那么长时间……”

“小七,你不要急,听医生把话说完。”

“该做的身体检查我们都已经做过,病人……”

“病人?你们至少告诉我她有什么病?”

“行了,小七,有话我们出去说,让她好好休息……”

……

门被人打开又掩上,声音渐渐远去,方灯动了动手指头,她不想睁开眼睛,不想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不要!

滴答,滴答……那是静脉注射的药水在输液管中滴落的声音,方灯做过护士,她对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空旷的房间内,因为有了这样的声响,更显得无比静寂。

又有人推开门走到了床前,不是换药水的医护人员,他坐到了床畔,耳语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这个声音对于方灯来说很陌生,不是“他”,而应该是“她”。

“听说你也在这家医院,我……顺道来看看你。你睡了很久。昏迷的人能不能听到声音?即使听到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我是谁吧,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人。而你……你是他的姐姐,也是傅镜殊很在乎的人。我一直很好奇,你长得什么样子?你对我有过好奇心吗?”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声音低柔软糯,颇为动人。方灯任她自言自语,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又闯祸了,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事老是那么冲动。我帮不了他,这事轮不到我管,但是我知道他很后悔。我说过再也不理他的事,可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还是不好受。可能我还要更多的时间去修炼,即使每天都看到他,也当他是个陌生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停顿了一阵,又继续轻声道:“有时我反而羡慕你,虽然我知道他只把你当姐姐,可你这个姐姐对他而言比很多人都重要,我说他不懂得爱,只知道像没断奶的孩子那样依赖最熟悉的人,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对于傅镜殊来说,你一定也很重要,他陪了你那么多天,傅家园动工那天他也没去。他不爱我,当然,我也不爱他,我们至少都没有欺骗对方,这也算是做夫妻的义务吧?”

方灯听到了极低的一声叹息,她一定压抑坏了,才会疯狂到选择向一个昏睡中的人倾诉。

“你会不会因为我和傅镜殊的婚事而恨我呢?其实也没什么。我妈常跟我说,对于男人而言,爱情是奢侈品,原配才是空气,是水,哦,还有人说是盐。不管是什么,好像做了别人名正言顺的妻子,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听起来好像很重要的样子,其实都是拿来哄自己开心的。什么水啊,空气啊,盐啊,现实中哪里没有?谁都不缺这些东西,反而奢侈品才需要煞费苦心。我妈自己都可以为一个铂金包等上一年,对于男人来说,一件奢侈品不抵得过成千上万吨盐?”

“你别嫌我虚伪,是,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要给孩子一个家,让他从小在有爱的环境中长大,那么等到他成年后,他的感情世界才是健全的,才懂得去爱,去付出,不像他们……我希望我生个女儿,女人天生比男人会爱,你看那些男人,不管他们情场上怎么得意,在爱情上,他们都像个生手。你觉得傅镜殊爱你吗?我问过他,他不答。要是问一个孩子爱不爱吃米饭,他多半也是说不爱的,每天满满地盛上来,摆在他面前,他没有挨饿过……他们都一样!”

“明子小姐?”老崔的声音带着惊讶,“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今天来找周医生检查,顺便过来看看。崔伯,都说了好多遍,不要叫我明子小姐,你叫我明子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