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单身汉在乡下,领得粮票多了也用不着,他知道崔冬梅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就偷偷地把粮票送给她。

崔冬梅对饶城山的看法是发生过化学变化的。

同批下乡的知识青年里,饶城山不是给她印象最深刻的,在大队长让她教他种水稻之前,她对他的印象仅仅是那个男人是个大个子而已。

刚接触饶城山,崔冬梅是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个大少爷,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庄稼汉都当不了。种水稻完全是在糟蹋庄稼,她好心教他,他就只会慢吞吞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每次叫他都要叫好几声他才答应。

原本以为他就这样了,却不想他居然很快就掌握了要领,种得快又多,成了他们队里的一把能手。

他每天种完自己的责任田,就偷偷跑过来帮她种。两人也不说什么话,就那么沉默地在田的两头劳动。有时候崔冬梅也不好意思了,不让他做,他就满不在乎地教育她:“体力活本来就该男人来做。”

有时候他也偷偷给崔冬梅塞点粮票,也不说什么,问他他就很拽地说:“反正我也吃不完,你们家替我吃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崔冬梅总忍不住去关注饶城山在做什么,村里姑娘们议论那些知识青年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去听大家怎么评论饶城山。

那个时代,多的是姑娘想走出大山。知识青年无疑是个桥梁,他们只是下乡劳动的,总有一天会回去,如果能嫁给知识青年,就能到城市里生活了。

在那个作风比生命还重要的年代,村里抓了好几对在田头偷欢的小情人,都受到了严肃的批评,有个被揭了事的姑娘受不了被议论丑事,在村里的水井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这些事让大家都开始自危起来,崔冬梅脸皮子薄,怕被议论,不敢再接受饶城山的帮助。

在崔冬梅刻意地回避下,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再见面。是在村里唯一的学校里。

一间简陋的泥瓦房,里面上小学的课程,不管年龄,都上同一年级。外面上初中的课,分级方式和小学一样,全部都在一起。

由于师资的严重不足,高中毕业的饶城山也被抓了过来。

拿着课本的饶城山正准备去上课,就看见泥瓦房小小的透气窗外,站着一个美丽忘形的姑娘。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老师在上课,求知若渴,连自己正在放的牛脱了绳子,就要跑了她都不知道。

饶城山上去牵住了拴牛的绳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崔冬梅身后,恶作剧地凑在她耳边幽幽地问:“你在偷窥什么呢?”

崔冬梅受了惊吓,猛一回头,嘴唇直接擦到了饶城山的脸上。

这让她完全乱了方寸,整张脸全然胀红,手足无措,大脑空白,连牛都放了牵,转身就要跑。

饶城山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正要逃跑的崔冬梅。很认真地问她:“我又不是鬼,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第十章

崔冬梅被饶城山抓住了手,立时触电一样拼命退步,努力想要挣脱饶城山的桎梏,但一个女人总归是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她急红了脸,气愤不已地斥责道:“你们城里男孩都这么随随便便抓女孩的手吗?”

原本准备放开的饶城山突然来了兴致,决定逗逗崔冬梅,乐呵呵地说:“也不喜欢随随便便抓女孩的手吧,就喜欢随随便便抓你的手。”

崔冬梅气极,啐他:“流氓!”

饶城山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崔冬梅气得胀红脸的样子很可爱。他夹着课本,将牛绳递给崔冬梅:“你这可真是放牛,‘放生’的‘放’。”

崔冬梅这才意识到牛绳松了,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

“想上学就到教室里去。反正我是老师。”

崔冬梅高傲地抬起头,嘴硬至极:“谁说我想上了?我……我就路过……”

说着,牵着牛转身走了。偏偏她家的牛还不听话,硬是不走,她力气不够大,拽了半天仍是纹丝不动,气得她直跺脚。

崔冬梅小心翼翼回头看了饶城山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看着,一时又难堪又尴尬,忍不住拍了自家牛两巴掌,把牛拍得哞哞直叫,牛尾巴甩得老高。倒把她自己吓得大退两步。

这下饶城山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那之后,饶城山有次下了课故意夹着课本晃荡到崔冬梅家里。

那会崔冬梅正在灶台前烧饭,一个人又生火又挑水,忙得不亦乐乎。见饶城山来了,也没开口赶他,只是忙活自己的。

饶城山见她辛苦,给她家挑了几担水,她把做好的饭端上桌,等着弟弟妹妹下学,自己只是简单吃了两口,为了感谢饶城山,崔冬梅特赦给了他个粗面窝窝,饶城山揣在怀里。没有吃。

临走,他“无意”把课本留在了崔冬梅家。

过了两天,崔冬梅讲课本奉还,饶城山一打开,很明显已经阅览过了,有些地方还有她习惯性折过又辗平的痕迹。

饶城山知道崔冬梅好学,这么如法炮制了几次,终于被崔冬梅发现。崔冬梅虽出身贫寒,却有点铮铮傲气。还书的时候,很严肃地和饶城山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有用,早晚要嫁人的,你自己看吧。”

饶城山有些不服气,拉着她,认真地说:“读书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好的人,怎么会没用?”

崔冬梅的眼底短暂闪过一丝光芒,随后又熄灭:“我每天还要下田,没功夫。而且我自己也好多看不懂。”

饶城山固执得狠:“你看不懂我教你。”

就这样,饶城山正式“登堂入室”了。从前崔冬梅是饶城山的“小老师”,如今饶城山成了崔冬梅的老师。

崔冬梅学习刻苦,每次讲一遍就懂,作业从来都是超额完成。要说她的缺陷,大概也只剩字写得不是那么漂亮这一点了。

经了饶城山几次嘲笑,崔冬梅私下开始偷偷练字。她没有那么多练习册可以用,就拿着树杈在沙地上写,写了用脚把沙踩平,再写。如此反复练习。

这天她正拿着树杈练着字,饶城山夹着书到她家来了。大概是她太过专注一笔一划地写字,连饶城山出现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怎么就是写不好?”饶城山指着那些鬼画符的字,笑得合不拢嘴:“像几岁的孩子似的。”

崔冬梅面上有些挂不住,气鼓鼓地正准备甩树枝,饶城山就下意识地接住了,同时接住的,还有她的手。

他抓着她的手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刚写出两笔,两个人都突然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

紧握在一起的手就像炙热的火在烧一样,两人同时弹开。

也不等饶城山解释什么,崔冬梅转身就跑进了屋,任凭饶城山在门口怎么敲都不开。

纯情的初次之爱就在这样纯朴的村庄里倏然降临,两个年轻男女都有几分无力招架。饶城山最先正视了这份感情的萌芽。在崔冬梅一而再地逃避之下,锲而不舍地在她必经之路蹲点守候。

看到崔冬梅过来,在她逃跑之前抓住了她。

“你躲我做什么?”

崔冬梅否认:“我没有。”

“躲了你还说没有。”饶城山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你看着我说话。”

崔冬梅倔强抬头,刚触及他的视线,脸就唰地红了。

原本还有几分生气的饶城山见此情形,立刻消了气,眯着眼温和地看着崔冬梅,“你怎么这么傻?”说着,直接伸手去抱她。

崔冬梅被他吓得一缩,起先还挣扎,后来就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呼吸。

饶城山凑在她耳边说:“等我回城了,我就和我爸一起来说亲。”

崔冬梅瓮声瓮气回答:“噢。”

“你就这么冷淡?你不喜欢我啊?”饶城山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喜欢也没用,我就是要娶你。”

崔冬梅忍不住笑他:“赖皮子,强抢民女。”

“我就是抢了。”

“……”

近五十年过去,很多细节两人都已经不记得,可那份简单而纯粹的感情,却从来没有消逝。

年轻的感情升温得太快,他们谁都无法抵挡,也无力抵挡。

爱情,有时候也是我们对自己的一种妥协。就像这么多年,崔冬梅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那时候爱就是爱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么年轻,那么轻率,在崔冬梅的家里,在蝉鸣的午后,年轻的心猛烈地碰撞,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地偷吃了禁果,不计后果。

饶城山抱着崔冬梅,信誓旦旦地说:“今生我饶城山非崔冬梅不娶,我若负心,死无全尸。”

崔冬梅捂着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只是流着眼泪说:“我等你娶我,多久我都等。”

那时光是幸福的,可近五十年过去,那也是不幸的。

饶城山回城后向父亲表达了要娶崔冬梅的意愿。家里坚决反对他娶一个乡下人,把他锁在家里好几个月。直到送他去高考的考场……

这是一个狗续貂尾的故事,他们最后失散在浮华的岁月里。那些誓言,也破碎在时光的长河里。

近五十年,崔冬梅等了近五十年,等到头发都白了,饶城山终于回来娶她了。

时代变迁,当年无法实现的承诺,到了如今,却依然不被允许。

于江江一直无法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感动、不平、遗憾、热血……多种情绪交替上演。很久很久,久到她从饶老家里出来,脑海里仍在翻腾那些遗憾的过去。虽然她不曾参与,可那份长久守候的心情,却始终感同身受。

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段沉,比起于江江的感性纠结,段沉的表情看上去冷静理性得多。

和他并肩走着的于江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段沉:“你就不动容吗?”

段沉稳步走着,他的侧脸看上去很是沉静,他淡淡回眸,冷冷地反问:“为什么要动容?”

于江江气结:“你是不是脑子里只有你那缺德生意?你就不能支持一下真爱?”

段沉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问于江江:“如果饶老先生和崔婆婆是真爱,那和发妻又算什么?”

“真爱只能有一次吗?”

“见一个爱一个,算什么真爱?”

于江江被噎住,瞪大眼睛反驳:“误会、错过、命运。”

段沉轻轻笑了一下,轻启薄唇,缓缓地说:“如果是真的爱她,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别说回乡下找她,月球也要去。”

于江江没想到段沉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半晌,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乔恩恩?”

“如果找了有用,我一秒都不会犹豫。”

看着段沉坚定而有些悲伤的眼神,于江江愣了一下。此刻她觉得自己有些词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眨巴着眼睛盯着段沉。

良久,她吞了口口水,说道:“我觉得吧,你平常像个人渣,认真起来,跟个神经病似的。”

☆、第十一章

段沉咳嗽了两声,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眯着眼瞅着于江江,由衷说着:“一个女孩子这么搞笑,会嫁不出去的。”

于江江无语扯了扯嘴角:“你说话这么毒就嫁得出去?”

“我是男孩子。”段沉故意做无辜状。

“恶……”于江江揶揄:“你怎么证明?”

“要我脱裤子吗?”说着,段沉的手伸向皮带。

“神经病!”于江江不再搭理他,快步向前走。

“喂!”

“喂你妹啊!”于江江真讨厌他这副没礼貌的样子。

她一回头,就看见段沉站在阳光里。那画面,活像偶像剧的剧情。就是这头女主角的样子有些画风不符。

“于江江,”段沉微微偏了偏头,喊她的名字:“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我们俩都跟进这个案子,”段沉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说:“来比个赛吧。看谁把事办成。要是我赢了,你帮我公司发传单。”

于江江极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你会赢?我对这个案子很有把握,策划都写好了,那你说,我要是赢了怎么办?”

段沉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将手插/进口袋,完全自信满满,“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行!”于江江气壮山河地拍了把胸口,全然梁山好汉的模样:“我要是赢了你就当街脱衣服,跑三百米。”

段沉眨了眨眼,笑得贱贱地看着于江江:“你想看我脱衣服?我可以现在脱给你看。”

“神经病!”

段沉笑:“那你赌还是不赌?”

“赌!”

于江江回办公室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上当的感觉。她为什么要和他赌呢?照饶老先生现在这情况,他们这婚很可能结不成,要是段沉这贱人再从中捣乱,那她不是输定了?

为了不给段沉那破公司发传单,于江江特别认真把策划书从头写了一遍,下班了还在想这个案子。

她始终对婚礼的形式很不满意。白纱西服太普通了她总觉得不是很适合饶崔二位老人。尤其他们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多次去试装。

晚饭也没吃,上网查了很多别的公司的经典策划,逐字逐句都看完了,却始终没有给她灵感。最后她决定求助一下双鱼座的老妈。

近来和老妈江女士的联系并不多,偶尔她打来电话,于江江要么在忙要么在睡觉,接起来也没说到什么。这会于江江主动“羊入虎口”,江女士还不说个够本。

从里到外把于江江近来的生活通通打听了一顿,还不满足,一直絮絮叨叨,于江江不胜其烦。

“妈——”于江江拉长了尾音,抓回了她的注意力:“你为什么要和我爸结婚?”

电话那头的江女士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认真回答:“因为他还挺会挣钱的。”

于江江噗嗤一笑:“妈,不谈钱行吗?”

她重新思索了一会,说:“就看他不是那么讨厌吧。”

于江江转了一会儿笔,末了将笔头在桌上按了一下,准备写点东西。

“嫁给爸爸,你期待的婚礼是什么样子呢?”

江女士轻笑出声:“我嫁给你爸哪有什么婚礼,他花了几块钱带我去拍了张婚纱照就成他老婆了。”

“那要是让你办一次婚礼呢?你想要什么样的?”

“花个十几万的吧。”

于江江忍无可忍终于开始吐槽:“妈,你就不能不要这样三句不离钱?”

“要是换了别人,婚礼最起码得花几百万我才能满意。”江女士认真说。

于江江无语望苍天:“所以爸爸应该感激你吗?”

“当然,不是我他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和这么聪明的女儿?”

于江江注意到江女士所用的字眼,问道:“为什么你是漂亮的老婆,我只能是聪明的女儿?”

江女士轻叹了口气:“你长相上还是随了你爸。”

“……”于江江简直要泪洒北都:“妈,你当年真的是亲自生的我吗?”

江女士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母女一贯如此,像姐妹,更似朋友。

就在于江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江女士突然很认真很平静地说:“如果是和你爸,穿平常的衣服,和亲友随便喝一杯,就已经足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因为江女士这句话,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江江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到呢?历经沧桑和磨难的人,平淡才是最真实的。有什么典礼和盛宴比岁月更坚韧的呢?

寻常地携手,笃定地共度,不需做太多的事,只要告诉大家我们结为夫妇,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于江江吸了吸鼻子,郑重地和老妈道谢:“感谢老妈给了我这么好的主意。”完了又跟了一句:“像我爸那么好的男人,你要好好珍惜,你看我就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

江女士得意大笑:“那是,我眼光不是盖的。”

于江江正准备挂电话,就听江女士说:“过几天我和你爸可能要去北都,顺便去看看你。”

于江江激动不已,高兴得恨不得要拍桌子:“作为灾区人民,真的太需要你们的慷慨馈赠了!”

“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