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是以想念

早上九点钟左右,地铁里公交车里涌出数量庞大的人们,我和他们走相反的方向,他们要上班,而我刚牵着狗溜了弯儿回来,还在市场买了捆儿葱——这是我在某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萌芽的小小梦想。

梦想破灭于当天下班的途中,有只又像京叭儿又像小绵羊的物种连跑带颠地朝我奔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它照着我的鞋尖就来了一口。我立马断定它是京叭儿,因为我这靴子是羊皮的,招祸不说了吗,羊是不吃同类的…我在这儿推理什么啊不赶紧撤脚!唉我的百丽唉可怜我半拉月的工资,硬叫这小畜牲给啃了。它主子一准儿怕沾包躲起来了没敢露面儿,我拿纸巾擦了两擦,认倒霉地走人。那不然怎么办?把它皮扒下来做鞋?别说我没这份儿手艺,我就是有,凭它那小坨儿,撑死也就能纳双拖鞋。再说我光知道有狗皮帽子,你听过狗皮拖鞋吗?估计穿上挺味儿的。

回到合租的房子,欧娜审视我鞋尖的奇怪图腾,大概在琢磨它的形成方式。

被狗咬是犯口舌的,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未来几天我得小心点。

他们都说我迷信,这不是迷信,这叫宁可信其有。其实就算不让狗咬,我在同别人打交道时候也从来不敢马虎,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生物,他们有时候也跟狗一样会莫名其妙地咬你一口就跑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这些年就是这么小心翼翼活着的,有点累,不过一天一天也飞快过了。当初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愁:这四年怎么过呀!一转眼儿我又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呆:这四年怎么过的呀!

甭管怎么过的,这会儿没空回忆了,现在问题是,还有五个小时上火车,我要穿这双独特的狗牙靴子回老家赶礼去吗?

乙酉年,己丑月,丙申日,宜嫁娶、纳采、订盟。

这真是一次严冬里的盛况,极尽奢华,迎亲的车辆是精心挑选的同款红色轿车,99辆,绵延数百公尺,让人诧异他们是上哪淘弄出这么多一模一样的高档轿子当喜车,你看牌照,什么字母开头的都有。三十迈匀速前进,远远望去,好像长长一串红火车招摇过市,在漫天轻洒的雪花中来到了新娘家。没几分钟后,白色礼服气宇轩昂的新郎就露出了婚礼不宜的杀人表情,他的伴郎憋笑到几乎内伤,终于憋出一句好事多磨来。我猜这寡言的人原本连这句话也不想说的,不巧他与新郎要杀的这位有点熟——俩人谈恋爱的年头比今儿的一对主角儿还久。屋里被新郎恨透的我的小表妹,她已经当过两次伴娘,分别送我们小学同学和她邻居家小三姐姐出门子,所以昨天晚上准新郎还颇为隆重的拍着她的头委以重任:“明天全靠你了,俺们第一次结婚没啥经验。”此刻正是这个经验丰富的家伙带领众位娘家姐们儿锁了三道门,新郎和伴郎在门外软硬兼施,光红包就塞了六气儿,一封比一封大,来到这最后一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挠。新娘笑吟吟地盘腿坐在床上摆弄头纱,笑不露齿的样子很像李嘉欣。她不着急出阁,岳母大人可是迫切希望上任了,偷偷开了窗户要递钥匙给新姑爷,冷风一灌进,马上被察觉阻止。伴娘钱收够了,折磨人的游戏也看在有吉时要赶的份儿上结束了,踩着进三退一外加一回转的小狐步最后问:“外边冷不冷啊?”

“有点冷。”新郎冻得咝咝哈哈,“让我媳妇儿多穿点。”

“现在还不是你媳妇儿。”

“法律上已经是了!”他们上个黄道吉日领了证儿。

“那你让法官来开门儿嘛。”

“靠。”

“那不行,”流氓表妹一本正经地说,“得等晚上洞房的。”

婆子媳妇儿爷们儿都一哄地炸笑。

伟大的新郎历尽坎坷,他在进来的时候连吻新娘的力气都耗尽了,伴郎在调皮的女友伴娘脸上狠掐一记就算是处罚。

花车在小区外面停下,鞭炮震天响起,稍后的送亲车队只看到头车里鬼影似也蹿出来一团物体直奔新房,正是我那学生时代市百米冠军的小表妹。可惜她漏算了脚下那双中看不中用的小跟鞋以及这片祥和的雪,出溜一滑,让人伸手擒住,这顿黄豆绿豆苞米豆夹彩带金纸儿塑料片儿,劈头盖脸打过来。敌进我退,敌追我跑,她躲躲闪闪诱敌迂回至新人身边,抓着新娘的遮羞红盖头挡脸,被伺机报复的新郎一把抢回去:“这是我媳妇儿的。”

伴郎振臂拦在吱哇乱叫的小妮子面前。“我看谁敢打!”

气势汹汹的攻击队员…就是说喜气洋洋的迎亲团员,先是一愣,随即齐齐地爆出愤怒的起哄声,狼一样扑向了他们俩。

英雄没装明白,高呼一声:“不行上脚!”西服解开把伴娘护在怀里原地蹲下。

新郎暗道好极了,抱着新娘阔步迈向前方,我跟在旁边,托着新娘过长的裙裾,身后以第二伴郎为首的人们正狂殴首席男女傧相。

咔嚓!

新郎马慧非,这名字读起来不符合常理,我们都喊他翅膀。

新娘时蕾,我们都叫她小猫。

那个阻碍东部大城而来去往西城拜堂娶妻的妖精伴娘自然除去杨毅不做他想,同理可推唬人不成反被扑的伴郎就是于一了,季风管他叫小锹。

季风不用我介绍了,边上拿带馅雪团K人最凶的替补伴郎这位。

正在为新娘披上白色皮草的第二伴娘是我,我叫丛家家。

1月里的M城是冷了点,时蕾这不要命的还订做了一款削肩的婚纱。后来欧娜看照片的时候问:“何以不待数月天暖河开再行完婚?”她不懂,过了除夕是农历丙戌年,我和小猫都是属狗的,本命年,犯太岁,运程主破耗灾厄,诸事不利。新郎他老爸,我们M城前任市长,出了名的马半仙,娶儿媳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有一点欠妥?不过据我所知,时蕾喜欢雪,而她和翅膀定居的S市地处华东长江三角洲一带,全年最冷的1月平均气温3.3 ℃,数年无雪。所以再选再择翅膀还是会挑冬天回东北结婚的,这个自打能分清男女厕所就会泡妞儿的滥人,可以为了一支花骨朵放弃整片锦绣花园,当然也会给她一个雪中的婚礼。

上大学时候就已经把我们的猫连人带心全收走的非哥,当新郎的这一天还是兴奋得直扑腾膀子,碎碎叨叨嘴不停闲儿,大有又当新郎又当司仪的企图。我坐在离礼台最近的饭桌,几乎听得见咬紧一口银牙的小丫在恨恨提醒老大注意身份。真的翅膀以前很会装乖的,尤其是在他们马老爷子面前,他演多面怪人得心应手,我和小丫都佩服得跪地嗑头,今儿太失态了。人要一直被崇拜,就不可以太幸福的,你们瞧看台上这个孙行者猴毛毕露犹不自知。

怎么办?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属这种呆鸟?在脑子里产生这种疑问的时候,目光不受控地调向了坐在对面的季风…我又犯浑了。还好,他没看我,只傻笑着看礼台,从典礼开始他就这副表情,跟当天男主角有一拼,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时蕾的旧情人舍不得她出嫁。这时司仪在“翘首望,看新娘,美妙佳人人向往,身形苗条似仙女,风姿翩翩似鹤翔,有如出水芙蓉娇艳美,赛过五彩金凤凰,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体透香,真是要说多美有多美,要说漂亮可比秋香,引来风流才子唐伯虎,为点秋香愁断肠”。

“介绍完新娘我们看新郎,新郎就在新娘旁,这位美滋滋乐颠颠,向前一步,让大家来认识一下。好,看新郎,也漂亮,英俊潇洒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落落大方,比阿兰德龙有魅力,比施瓦辛格体格棒…”

两通小词儿甩下来,翅膀美得大嘴横咧。

“欢呼祈祷喝彩掌声祝福未来”,把红花后边的绿叶也捎带,“咱这伴娘有点儿莫不开,杏核大眼儿直发呆…”

季风哧一声笑了,我们满桌子老同学全笑,杨小丫抹不开?她别是瞅于一又瞅走神了吧。司仪问她目睹今日才子佳人恩恩爱爱有没有想法时她虎噪噪地对着于一猛点头,把个M城叱咤风云的小锹头闹得以拳掩口,微微偏转的俊脸俨然泛红。

我妹儿你真是太有出息了,当着近百桌亲友的面儿逼婚。

季风怀里小学二年级的外甥女安安一个没搂住,跳下来对杨毅大喊:“舅妈也结婚吧。”脆生生的小动静在突然静下来的大堂里格外稚嫩好听。她舅把小祸首抱回来,低低地笑,说着他一贯的台词:“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知是说台上乱表态的那个还是怀里乱说话的这个。

底下知情者哄成一团,不知情者相互打听,甚至有性急的长辈向于一的父母道起恭喜来,一时间乱得叫雨恨让云愁,正席里马市长和时局长又气又笑。司仪明显没想到自己一句过场话让局面失控成这样,清了两下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新郎倌倒是一派斯文状,扶了扶黑框眼镜,警告地瞪一眼身后那二位夺主喧宾,拿过迈克故作严肃地对台下说:“刚才道喜找错人的几位爷儿一会儿我敬酒时候都主动点儿换扎啤杯啊。”

一句话逗乐了满座亲朋,也成功收回应得的注意力。老大还是老大啊,论抢戏的功夫不输给任何人。

不过他也真敢罚人,下边坐的这些,交警队的长,煤碳局的头…不是富绅就是名流,整个儿一M城商政精英大阅兵。时蕾原本没想大肆铺张,她和翅膀工作和生意都在S市,行过礼停个几日还是要回那边长住,可他们俩,一为前市长的独生子,一为现国土资源局局长的亲侄女,婚礼怎么也低调不了的。想来礼金也相当可观,我和小丫帮新人端盘子敬酒,一路都在忍受新郎刮中彩票的奸笑声,依稀听得他嘴里说着类似于“爱妻咱发了回去可以把某某路的某某店拿下了结婚真好只恨不能天天结婚”这样的话,敛财狂一个。

后闻这笔钱老爷子全数扣下,送给小俩口蜜月旅行的经济仓机票将人打发。

真真姜是老的辣,不过季风家那个小辣椒也挺够劲儿的。安思琪我算是白疼你了。只肯叫我丛家小姑,你倒是当你舅的面儿喊我一声小舅妈啊,让我也尝一次这称呼是甜是咸。翅膀都替我抗议了,杨毅还很无辜很无奈的绷着脸说:“那这就非得管我叫舅妈我也不能捂人孩子嘴不让叫啊。”她边说边贼眯眯看我,没好心眼儿的小崽子!季风骂她不要脸,时蕾疑惑地问安安管于一叫什么,杨毅嘻嘻笑了:“叫舅。”

那安安管她叫舅妈也挑不出来啥了,倒是我,一个暗恋者,指望人孩子管我叫舅妈,想不开了点儿。

没错,暗恋。

这一字眼被我叨唠了起码十年。习惯了强调这是暗恋,一强调就是十年,不甚确切的数字。

十年之前我刚升初中,和季风又分到了一个班。暗恋也许是始于这时,但我跟他的相识可要再早个十多年。我们从学前班到一二三四年级都在矿区子弟小念同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年他爸倒腾水果,他总背一书书包苹果鸭梨什么的,有时候还是一些挺稀罕的南方果。上课偷吃桔子比较方便,趁老师不注意往嘴里塞一瓣,有好几次刚塞嘴里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情急之下囫囵个儿咽下去的,噎得直翻白眼儿。小蛮把桔子皮用纸包起来,冬天放在暖气上,夏天放在通风的窗口,教室里常年飘着桔子的香味。后来季风爸妈外出做生意,把他和三个姐姐寄存在东城的姥姥家,他也转去那边四小读书,桔子味儿一点点淡了。那时候我们道儿都没太认全,三十分钟公交车程以外的东城,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月亮,知道人类是能够到达的,但不是小孩儿能力所及。

那两年我和季风在各自的星球生长着。我有时候挺想他的,因为我身边这些男生没有一个像样的,连我都瞧不上,杨毅更不会觉得好玩,于是她就成天缠着我和时蕾。她特别烦人,你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们每天都得高度戒严以便在麻烦找来时迅速躲开。这时要有季风在就好了。虽然他也是个挨揍的货,不过杨毅有他可玩就不会玩我了,怎么说这个小她三天的邻家小弟也比我这个表姐好差遣,也比我们更懂配合她。

是以想念。

是以照旧

想念季风在地球日子,托杨毅的福,我们还只是小学生,就已经知道要怎么想念。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桔子,每次吃到吃起那些黄澄澄包在瓣膜里酸甜的果粒,我就能想起季风,一直到现在。

幼年时期的某些记忆总是没有理由地非常深刻。但这不能够算是暗恋的开始,这时候我对他是战友之情,没有男女之意。

你们还真不要笑说小学生有什么男女之情,在那个以日本漫画和港台言情小说为主的资本主义外来文化源源涌入校园的年代,我们这些触角灵敏的孩子已经有些开始懵懂了。

时蕾从五年级开始书桌膛里就会出现各样各式儿的贺年片书签什么的,上面酸头酸脑地写着“我喜欢你”,更大胆的还有“我爱你”。这时候我们的表达方式还比较羞涩且单一的,基本借助于传统纸媒。我和杨毅对这些卡片很感兴趣,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翻时蕾书桌膛,如果没翻到就会莫名失望一整天;翻到了有署名的就去看本人;没署名的就猜他是紧张得忘了写名还是就敢默默地送出根本不敢写名。有些男同学很阔气,他们送那种折叠的,带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个要一两块钱一张挺贵的。杨毅喜欢这种凯子,对上号儿了就去勒索人家给她买冰水和甘草杏,通常不空手回来。

追时蕾的人就渐渐少了。

这些言简意赅的表白也许是不成熟的,可笑的,但也足以浅浅地说明孩子们已经分得出人类间的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杨毅是个例外,她连人类间的喜欢都不懂,她只喜欢流川枫。

我不喜欢任何男生,电视里的漫画里的还有活在我身边的都算上,这得归功于丛庆庆。你说人家孩子都七八岁时候讨狗嫌,他怎么上了中学还不懂人语呢?成天欺负我,把我课本撕了叠啪叽,把我喷香的橡皮膏儿当饺子馅儿剁,把妈新给我买的钢笔偷走送他班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家钱,我真想让我爸拿汽儿枪崩了他个败家子儿。在家里我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别人都说有个哥哥多好多好,可我差点因为我哥患上男性厌恶症往同性恋发展。好在他及时被选进省体校速滑队去了东城上学,住校,一个月能回来那么两三次,对我也知道宝贝了。

我上初中了,季风也回来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用“回”字呢?好像在等他一样,奇怪,其实没有啊。而且他甫一回来的那段日子还让我恨不得亲自去劝季家大爷大娘再出门倒腾服装并且把老儿子也带上。

我涉世太浅,以为消除了恶势力丛庆庆便可国泰民安,岂知杨毅和季风更加让人头大如斗。

我们这一波儿孩子命都不太好,包括时蕾、小蛮、还有张伟杰等等,从小学一路踉跄上初中都摊着跟杨毅同班。小蛮子没念高中,早脱了苦海,我却和那个闯祸秧子有血亲相绊,这辈子势必要辗转于有她的混乱红尘。不过她有她的贡献,比方说锤炼了我们无比柔韧的忍耐力。像时蕾,本来是眼泪窝超浅一碰就哭的小赖叽孩儿,刚到学前班的时候她跟杨毅同桌,被怂恿着帮衬了几次作弄同学的事件,回头老师劈头盖脸骂杨毅,主犯皮实实的压根儿不在乎,她这帮凶在旁边吓得咧咧嚎上了,说啥要调座儿。她不知道我妹儿脑袋后边儿有反骨,你越躲她越追,到了没甩开。一直到五年级,时蕾个子猛长,被串到班级最后一排,而跟杨毅五年的同桌生涯已让她比普通成年人心态还好,一副懒骨头裹着颗铁石心,任杨毅怎么哭求也不再陪她胡闹。

杨毅小朋友疑似重度多动症患儿没一会儿老实气儿,我老姑带她上医院查过好几遍,她撩猫逗狗赶鸡追鹅的也就算了,季风不怎么学得跟她一样,俩人凑到一堆儿还有好?不是对掐就是联手祸害别人,经常弄到城门失火,累及我们这些无辜池鱼。

连坐范围最广的那次是炸老师事件。初一生物是植物学,任课老师脏兮兮的络腮胡子,一口黄牙好像用光的小肥皂镶在牙床上,上课从来都坐在讲桌后边椅子上,没有板书写屁股也不挪一下,有时候还边讲课边抽烟,特没师德。俩崽子不在哪弄来一堆摔炮,课前轻手轻脚塞到椅子腿儿底下,还让体重跟老师接近的张伟杰试验了几次,教室里叮咣乱响,到底给教导处陈守峰招来了,我同桌曲耀阳他们就说在修椅子钉钉子。上课了,植物老师进门,“上课”,下边学生马上说“老师好”,他说“同学们好请坐”,完毕,正好走上讲台,实实称称坐下去,“帮”就是一声巨响,他吓得一蹦老高,口不择言骂道:“你们他妈玩你爹哪!”

然后问谁做的谁也不承认,主任气得让全班同学出去跑一千米。季风是体委,领着我们高呼打倒列强保卫和平的口号沿六中的四百公尺跑道溜了两圈半,累哭了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很丢人地,有我一个。我从小体质一般,一千米跑下来没当场背过气儿去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杨毅还能跑去跟人家高中部的师哥打篮球,向来爱打篮球的季风却满脸愧色地陪我坐在操场边上吃冰棍,问我:“我这次是不是作大了?”我说你自己觉得呢?他说好像是过份了,你看你眼睛哭得通红。我眼红是因为看杨毅体力那么好,但我没纠正他,我说:“你以后别没皮没脸帮衬她瞎闹,一次两次大家能原谅,多了谁不记恨你啊?”他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因为我学习好,每次都是第一名,有考试机器、参考书等美称…个人觉得一个都不美。

说实话我们虽然被罚跑圈也少有怨言,活在老师家长两座大山压迫下的劳苦同学很懂得国家内部的矛盾不允别国强加干涉,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同学就像战争年代的叛国通敌的汉奸走狗一样被阶级人民所不耻。更何况这次的事情与季风有关,季风在班级年纪是最小的,却是最得人心的,什么事儿他一张罗准成,学校有活动了,他能把老师的呆主意和杨毅的鬼点子有机结合,弄成皆大欢喜的可行方案,我们都愿意听他的。而且他以前作乱很少这么没分寸,还有就是他越长越好看。最后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两年没见,季风横生出几分迫人帅气,女生想偷看,男生不讨厌,就像太阳,发光发亮很正常,再刺眼也没人会去怪罪,眉宇眼波间举手投足间都是正义凛然自然而然兼理所当然的洒脱。这副好皮相使得很多事儿就算是他挑起来的人们也都选择去相信是杨毅所为。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这样的变相鼓励助长了季风的嚣张气焰,后来到初二于一转来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这小子跟个打架魔混了两年。

不过话说来也不能全赖于一,季风还是有蔫巴淘的潜质,他自小不太爱言语,傻玩傻玩的,说好听点儿叫智力不健全,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记得学前班儿那年有一天教育局的领导来听课,老师告诉小朋友下课不行走远上课铃一响赶紧回来。他就蹲在班级门口挖沙子,课上到一半跟老师说想小便,老师不给假。不拘小节的季风同学,他坐在班级的倒数第一排,站起来解开裤子就地解决了…你说后边听课的领导也真是个劲儿,就跟那儿抽筋似的笑,连句“快让孩子去上厕所吧”这样的人话都没有。直到他尿到前桌同学后脚跟上,人家不干了,老师和前排的我们才发现班级里出了大事儿。一节公开课就这么给搅和了,刚迈出校门的小老师差点儿没气哭,拎着季风找家长。

事隔多年后我读初中高中念大学,还有老师会让课堂上请假去厕所的同学就地解决,每到这时我都像被点了笑穴一样,但是真的再没有人像当年的季风那样勇敢了。所以说人越活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了。想说点动听的故事,结果翻来找去讲的都是这家伙的糗事儿。^o^笑死了,小四儿怎么这么虎!

可就是这么个我看着糗到大的男生,为什么会有一天突然对着他的笑脸发呆了?听他叫我名字会心跳,不喜欢假期,只想每天上课,因为在学校能看到他。爱听杨毅讲回家的事,因为事情里总能提到他的名字。

那次学校组织去春游,大家都在树林里低头找宝——就是把奖品写到纸条上,扔进树林里,纸条有三种颜色,另外两种颜色我就忘了,只记得绿纸因为跟草叶颜色相似不容易被发现,找起来难度大,而被写上了一等奖。杨毅一脸坏笑地把季风喊走,没过一会儿,独个儿回来了,我知道准没好事,趁她满地乱爬专心寻宝功夫偷偷溜出去了。果不其然,路痴季风被杨毅陷害迷失在巴掌大的后坡里,又不好意思喊救命,自己在山底下转悠转悠越走越远。我说真的当时没有想借机跟他单独相处什么的啊,就是怕他掉蛇洞里,可是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间找到他时,他急于掩饰却仍被我发现的惊慌,瞬间令我有种这世上就剩我跟他俩人也挺好的感觉。

其实我没见过蛇洞,不过大人讲山里很危险的,何况季风是那种搁到岔路口就能走丢的人。杨毅那狠心的蝎子精,很小的时候跟季风打架就记仇,假装和好,带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大冬天的把人扔在那儿了…我也说不清楚这俩冤家结的是什么仇,后来才想到,那个别扭的年纪,那种别扭的性子,恶狠狠地折磨对方也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但大人们不懂,小姑夫那次动了五味真火,一脚把杨毅踹到暖气片上,险些撞出脑浆来。

季风见着我很愤慨,握着拳头说:“你也让小丫骗了,这边根本就没有绿宝。”原来他是这么被哄过来的。

春游回来,我为自己对季风的感情做了注解:暗恋。

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连日记里也不敢写他,担心丛庆庆偷看。之后我才发现周围人全知道我喜欢季风,又假装不知道,那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所以这还是一场暗恋。上坟烧报纸,唬弄鬼呗。

可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好多年,喜欢得常常哭,我是不是精神病?你不要点头噢你点头我真削你!

我哭是因为我气,我气是因为不甘心。如果说季风他是那种,不行,我对你没有感觉,但是我对谁都没有感觉,我就一学龄前儿童成天就知道淘气啥都不寻思的主儿也行。

问题他不是。

季风不像翅膀老大那样见花就采处处留香,但也绝非不解风情之人。

于一来到我们二年6班,给我带来他转学副产品,一个情敌——相传M六中最有才情的校花紫薇。

现在一提紫薇想起来的都是林心茹演的那个格格,我认识情敌紫薇那年林心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接一部琼瑶的片子并以紫薇这个名字红透内地。我这个情敌紫薇,还是喊她外号儿叫叫儿吧,虽然她的确是我情敌,可也不能把这个当成定语加在人家名字用来区别她和剧中人,有辱斯文。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女生对美女的发现速度往往比男生还快的。从这一点也可以判断杨毅当时的心理性别趋于男性,她傻乎地通过于一才知道学校里有叫叫儿这号人物。于一和季风是四小的同学,有着并肩战斗的友情,见到杨毅,于一这个打架狂人找到了女版的自己,两人火速相恋,交往模式十分可笑,杨毅亲口告诉我于一吻了她,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找到了强大主人的恶狗。叫叫儿和于一是发小儿,她是于一父亲工厂里会计的女儿,由“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的原理可推:叫叫儿跟于一熟,于一跟季风熟,所以叫叫儿跟季风也熟了。可能等量代换并不适合用在人际关系上,但我还是眼看着季风和叫叫儿走近,季风眼神变了。

很好,置换了两对化合物出来。

喂~~我怎么办?

我好像什么也办不了,叫叫儿如果只是硬件漂亮我还可以考虑用软件打败她,可她什么都好,唱歌跳舞手风琴,会打台球,会打口哨,我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拿不出手,她只比我大两岁,我读初二,她却跳级准备高考。唉!都是女人嘛,非得活活把谁比死呀…

叫叫儿考上了北外,季风开始往死K英语。

初中到了关尾,季风杨毅于一组成六高赶死队,围着我这本活参考书做冲刺复习。

十六岁的花季,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空气是透明的,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他们仨是焦头烂额的。尤其是杨毅,吃饭挑食,学习偏科,你说她可咋办好。

某一天,季风问了我两个介词的固定用法,这个on和in我真的教过他很多遍了。学外语也讲天份的,语感懂吗?有中文的底子很重要,像季风这种底子,举例说吧,文言文填空:一览众山小的上一句,季风写:天上一只鸟…我要是语文老师我都给他扣分。他根本就不擅长文科,他在孩子气。实在忍不住,冒着暗恋被勒令终结的危险,劝他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我的话让他欲言又止,默默地做思想准备,仍不知他一旦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要怎么回答。

心跳啊跳啊,他到底没有十年前那份当众撒尿的魄力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以照旧。

是以真实

照旧暗恋。暗恋是种很好的行为,不影响学习不妨碍治安不破坏社会稳定,但这并不能成为一段生活,起码不能成为我的生活全部。

他们几个总算没辱我参考书的名号,统统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省级重点的六中高中部,杨毅是个体优生。季风和我又在同一班级,可惜我的心潮也没法澎湃,他给我们诠释了画地为牢的新时代意义。他说考北外,就一定要考北外,高一会考完就认准报文科,谁说也不行,杨毅说不听,季老伯要上家法,不听,于一隔山越洋地打国季长途回来,不听,远在南方工作的二姐亲自回来开导老弟,还是不听。就他那天上一只鸟一览众山小的底子报文科不是给六高的文科语文老师上眼药吗?我告诉他:理科也可以考北外的。就是不听。我急了,我长这么大没急过,也是气,气得嘤嘤哭,他在旁边哄着,我是眼泪不值钱,但季风还是慌了。趴在我桌边哄着:“你别哭你别哭啊丛家家,你好好跟我说还不行吗?”

“我还怎么好好说,你为个女生什么都不顾了。知道你喜欢,还非得这么证明吗?”

“凭什么你们都能学文科我不能啊?”

他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你和杨毅都学文科,于一又出国了,就我一人学理科,我不干。”

我的眼泪终于止住了,抬头看他,他脸红红得像朵大桃花。“谁说我学文科?”我是最不偏科的。

“那你哭什么呢?”他问。

没听明白,我哭得更大声了。

文理分班那天,杨毅在理科班名单上看到丛家家三个字,刺激到了,小嘴嘎巴嘎巴,被翅膀横一眼合上了,我知道她想问我是不是为了季风才这么做。也许我是吧,我喜欢季风这么多年,但我好像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如果我积极一点,姿态低一点,是不是季风就不会爱上叫叫儿?

我问杨毅:“你相信于一会回来吗?”她很用力地点头。

我问季风:“你相信紫薇会等你吗?”他很用力地点头。

他们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初二开学的夏天,很炎热,寂寞的快要中暑,没有桔子的香味,只有糖炒栗子的火气,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这份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了。

还好我的高中时代不单单是一支咦嗡嗡的暗恋柔板小夜,可能还间杂溜冰进行曲、警车D小调,而气势恢宏的数理与文史协奏曲才是主旋律,以急速增加的科目和学业难度引出高一的呈示部;经一年的适应而过渡至较为平缓的高二发展部;跟着到来的高三总复习,压力渐强,过去所学的全部知识得以原调重温,进入再现部,在黑色7月里经过高考的华彩而结束。

我、时蕾、季风以六高理科应届英语生前三甲的成绩分别领取了各自的第一志愿。

高考让我们四分五裂,地域上看来,海龟于一与部分留守M城就业的连成一线,杨毅被数学绊在二表本科,同省城求学的莘莘学子又建一线,S大的时蕾和神不知鬼不觉在S政法报道的翅膀是一线,季风和我在首都,我们的学校相隔十几站地,均是以理工类著称全国的重点学府。弃文学理也算不上是重大牺牲,否则我应该考北外,留长发,打台球,吹口哨,学风琴,用客客气气的温柔待他。

但若我真把自己克隆成叫叫儿,杨毅会骂得我下辈子都怕做人。连她也已经看不下去叫叫儿和季风的貌合神离了,两人分手的消息一经证实,这孩子兴奋口不择言,我能想像她有多希望我马上跟季风凑成一对。

舍不得季风去爱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倒舍得她表姐我。我真失败。

她觉得我可以带给季风幸福吗?幸福,得季风自己才说了算。而我也有我的山要过。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久了,我总觉得我是恋着自己对季风的这种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他这个人。可以把这做为一种托词吧?那年冬天,我拒绝了期盼中的季风的追求。

他剃了个天地为之笑瘫的光头来见我,脸自始至终地红着,声音不大但挺真亮儿地说:“丛家,当我女朋友吧?”

偏这时候我的冷幽默特质压抑不住地要显山露水,我答曰:“大师,我不能破了你的修行。”

这话要是杨毅说的当下就挨直溜儿了,伪淑女丛家家比她有安全保障,季风只摸摸光头给我个尴尬的笑。

北京冬天不比家那边暖和多少,老天,他就这么光着头,不知道脑瓜皮会不会生冻疮。我踮着脚把自己的护耳帽扣到他头上,没头发的人戴帽子可真是方便。“也不怕脑浆冻成坨儿。”我声音本来就软软糯糯,加上刻意的嗔责,我承认我是在勾引他。

他捉住我的手,脸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