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贝勒叫杯红通通的果汁给我:“喝酒了吧?”

“一点儿。”神经倒没麻醉,脸可能还是有点红。

“得替程程审一审,”他手肘搭在吧台上,痞痞地问,“跟谁出来的呀?”

审人有必要非得拿出东厂的官方语调吗?“自己。”

他刚叨上根儿烟,听见我的话愣住了,一手微抬示意弯了腰准备点火的白胖子稍等,一手夹下烟,视线始终没离开我。

我有点发窘:“想一人待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烟重新放进唇间让白胖子点燃。“叫…家家?嗯。”他咬着烟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你跟程程不是一对儿,不过女孩子家一人儿来这种地方混可得有人管管。你又不是她们那样的,对吧?”

顺他下巴指向的角度看去,几乎半裸的女人半站半倚地在环形舞台边上,对每一个过往男宾施展媚态。

“遇着刚才的事没我怎么办?”

“还没谢谢你。”我向他举举杯子。虽然不认为刚才的事会有恶劣性演变,但鬼贝勒的出现毕竟把事情简化了。

“免了。没跟你讨恩,要不是你撞着我我就直接走过去了,哥哥不是干见义勇为这买卖的。”

“这我知道,您通常是被别人见义勇为了的。”

他喷笑:“说得好!”咬牙低骂,“钱程这小兔崽子。”

低着头吸食杯中饮料,入口酸甜滋味,烦心琐事暂被搁置。“你怎么知道我跟钱程不是一对儿?”应该不能是钱程自己说的。

“我知道的多了,”他卖弄神秘地吞吐烟雾,“我要是想知道,你在中坤这月拿多少工资都能问出来。”

听他故意提起公司名称,我猜测:“你认识秦总?”

“认识…”鬼贝勒喃喃回味这两个字,“可也能这么说。”

表情很奇怪哦——“您今天约的人不会是她吧?”不由自主就往椅子下滑。

“不是不是,你好生儿坐着。”他助我士气,“又没卖给她们家,下班时间管得着吗?”

“不想多生事端。”

“别人家都想方设法儿接近老板,你这…跟卷了公款似的,躲她干什么?”话尾一收斜眸转问,“不喜欢她这人儿?”

“谁说的!过节给了我一大红包。”偷偷观察他消隐的紧张之色,心想不喜欢也不会当你面说就是了。

“这就喜欢她了?”

“她给我工资,我替她做事,她是老板,我是员工,从这个身份上来说,谈不到喜欢这种私人感情。但是我有点崇拜她。”

鬼贝勒被这个上世纪的词震住了。“有什么好崇拜的?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光知道狂赚钱,穿名牌开名车一脸假笑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他狠吸了口烟,掐灭,“你别学她,越学越失败。” 口气是鄙视的,却掩不住心疼。

我很烦恼:“秦堃如果也算失败的女人,那北京城的女人就都被世界遗弃了。”

“起码某些方面你肯定比她成功。”

“不能这么比,拿她短处PK我长处,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直截了当地拆穿他的把戏,“而且这种比较也不能让你对她的崇拜变少。”

“真不像是一小毛丫头说的话。”他和我撞撞杯,几十块一杯的武士岩遭牛饮而仅剩小半。“这么精明个人儿怎么犯糊涂?单蹦儿出来买醉!”

“我没有买醉啊。”他这种方式喝烈酒才叫买醉,再说我兜里那点儿钱,买啤酒都不一定能喝醉。

“嗯?说说,”他像汉奸窃取我军情报地哄骗,“我不告诉程程。”

“和他没关。”

“哟哟,你的事儿哪件跟他没关?”

“我怎么觉得你在替钱程套我心里话。”

“套话是套话,不过不是为了那傻小子。”

我窃窃发笑:“为了傻小子他姐?”

“被你给套了。”他朗笑着承认,颇觉有趣地转着杯子端详我,“程程对你挺上心,他姐说的。”

“我有喜欢的男孩儿,不是钱程。”我搓搓挨着吧台变凉的手臂,心里话对这半个陌生人说得很流利。

“哦~”了然之后又蒙了,“那这事儿应该程程出来灌酒啊,你烦个什么…男的对你没意思?”

“很难形容…可能彼此都有意思,嗯,但是不能在一起…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语序欠逻辑的话,却听得贝勒爷很有感触。“再碰一个,”他扬了扬杯子,“同道中人。”

“值得碰杯吗?”我疑惑地垂视自己的果汁,“不是什么好事。”

“起码找到战友了,可以互相切搓一下,而且相互也能理解,知道对方疼在哪,不去碰,对吧?免得问一些什么‘俩人都有意思干嘛不能在一起啊’,什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什么什么的。”

“嗯。”这倒是值得珍惜的特种友情,“干杯。”

叮!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问:“那你们干嘛不在一起啊?”

幸亏我喝得比较慢,只是呛了一下没有戏剧性地喷出,不过喷出来也不会浪费,可以把正对面的鬼贝勒逗弄的脸匀称地涂上红色。小部分果汁流进气管,剧烈咳嗽起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嘛!”他笑着示意白胖子拿餐巾纸给我,“你今年多大?”

“本命年。”我狼狈地拍着胸腔。

“年轻!有前途啊——”

我噗哧一声:“你说话好像钱程他姥爷!”

“像他??!”贝勒爷又变鬼了,狰狞了满面煞气,“…别乱比喻。”

触雷了!一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我品着果汁中掺兑的酒香小心地说:“但是有可比性啊,你是鬼,老爷子是妖。”

他的眉皱啊皱啊,皱到极限倏然展开,手指敲着吧台轻笑,然后是放声大笑,猛拍一下:“说的好!”好像非常解气。

看来老妖怪仇家满天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委屈地倾吐了在秦园被老妖怪气哭的事,鬼贝勒听得很兴奋,不安好心地扇风点火,杯盏须臾,我们像赵秀才和假洋鬼子那样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革命不敢,相约来喝酒。

一直闷站在旁边的白胖子等到我们说话的空隙附耳提话,鬼贝勒笑容未歇,毫不避讳地吩咐道:“告诉他遇到朋友了晚点过去,我跟小妹子再多侃两句儿。”白胖子领命,招来不远处一张软座里的人,传了老板的意思,又站回鬼贝勒身后。

没空猜这屋坐了多少鬼贝勒的人,我慌忙起身:“您还是去忙正事儿吧,我这就回了。”

“不着急。”他晃晃杯子,“谈些小生意赚个酒钱,因为是熟人才出面碰一下。”

这么晚了黑社会能谈什么生意?分地盘?走私毒品?倒卖军火?这些事和眼前这张笑盈盈的脸很难结合。忍了又忍还是鬼祟地问:“你真是混黑道的吗?”我用求证的口吻,他若火了我就拖秦堃的弟弟当盾。

鬼贝勒点点我的眉心:“好奇是你的弱点。”

“是普通人的共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是六根清静的僧侣。

他能接受这说法,但不满意我的用词:“黑道?民间组织吧,大体也是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的,不过我们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合掌作拜神手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愧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黑社会大哥。“偶像。”

“不拜秦堃了?”

“不同领域。”我居然拿教父当神父告解了一段感情。

“以后遇到麻烦了提我管用的尽管提。”他拍拍我的头,“你这孩子有意思,回头秦堃那混够了来替我办事吧。”

“可以考虑。”

“就这么定了,早点回去歇了吧。”给白胖子递令,“找人代我送送。”

这下不用为没打车钱发愁了,正琢磨是装醉找人来接还是坐到天亮搭公交回去呢。

送我回来的是普通车子,不是那种夸张的黑奔驰,但司机很严肃,除了问我址不乱说话。我感觉他们很怕那个笑盈盈的鬼贝勒,连带地也怕和他喝酒聊天的我。

小区车行大门已关,他停了车替我开车门,坚持送上楼,我没带钥匙他连门铃都抢着帮我按了,我说谢谢,他一躬鞠得老深:“应该的。晚安。”客套得像日本人,和他们闲散的老大完全不同。

门哗一声被打开,季风火龙一样喷发:“你干嘛去了?!”

“吹吹晚风。”我垂着头垂着双手,十指交叉握成拳,绕过他进屋。

小藻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红肿,泪还没干:“家家…”

“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我挥挥手,挥不去的自责,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饿了下楼吃点儿东西。”

“你喝酒了?”我忘了她嗅觉很敏锐的。

“不是,就那家的醪醩汤元…”

“燕儿你去睡吧。”季风打断了我的话,“你出来。”他开了大门。

“季风我困了,有事儿明儿再说吧,噢?”揉着眼睛进了自己房间。

防盗门怦然作响,季风很生气,怪我把他的自尊当成鞋垫儿。

“…家家,等我再回北京,咱们就像小非哥说的一样,好好做一家人,行不行?我再也不去招季风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放弃是因为争不过你,不是那个没着过面的叫叫儿。”

因为我…

挥不去的自责。

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贱。

我对人性再怀疑一些,我就可以坦然面对小藻儿的退出。

可我真的相信她的眼泪她的笑。

季风刚才打电话来,而我手机钱包钥匙都没带,他和小藻把附近能待人的地儿都转遍了。季风担心我,小藻担心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和一个黑社会把酒言情。

“我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乱想啊家家。这么晚出去了万一出点啥事怎么办啊?”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出去就不愿意听你说这些。”

她说有话不想憋在心里,她觉得什么都能拿出来说,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在阳光下暴晒的,太过明显了,会生裂痕,抛光都修不了的。

三点多了,天快亮了,外边没有星星,好像是个阴天。但北京晴天星星也不多,高二时候我们去一个乡下的同学家玩,她家天上的星星那叫一个亮。那天特煽情,躺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为当天的蚊子贡献着各种口味的血液,谈人生,讲理想。我记得我还有过当警察的理想,杨毅笑话我:你这种跑赛速度只能当户藉警,抓贼就免了。

那两年M城商场里小偷特多,最惨一次丢了两千多,那天我妈去进货了,就我一人看摊儿,两千块是一天的毛钱,放腰包里让人连窝端了。气我这个肝儿疼,季风给他大姐夫打电话,大姐夫是县刑队的,对活动于各大商场的小偷稍有了解,一个压一个半天就破了案。晚上他和杨毅上我家给我送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废物,还很恨警察,他们明明有能力抓贼却放任着,都把丢钱的当自己家人至于养活着这些小偷吗?那时候我还有点懵事儿,还有点改革的勇气。我不是想要警察这个名号,我想当的是真正能维护好这个治安的人,后来我发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只是一种图腾,在精神范畴内,有象征性的保护作用,但人们已经习惯于相信它的力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相信,因为没别的可依靠。有困难,找警察。这总不是武侠片,手刃仇人是要判刑的。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而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却看不见。

不过它们还是存在的。

蚊子也是存在的,同样看不见,只围在我耳边叫嚣,让本来就不能睡眠的神经更加烦乱。伸手在墙边挂兜上摸花露水,明天就支蚊账吧,要不早晚被咬成米其林轮胎。意外摸到了口琴盒子,可笑的与紫薇暗较劲儿的日子,风琴是学不好了,打底儿太难,有一天在老姑家看见口琴,商量老姑夫教我,他承包的矿总有事儿,也没什么空顾我,把我丢给了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季风。当时季风统共就会吹三首歌:小草,送别,卖花姑娘。我只学了送别。

5351 615 5123 212 53517 615 523 471季风拉着我站在镜子前:“…舌头伸出来,往左靠…舌尖儿!往左,不是嘴角儿,这儿…”他点着我嘴唇左半边的中间位置,手指比我的唇还热,“保持住嘴型别动啊。”

口水在舌根部范滥,我有点后悔学这个乐器,我可以去文化宫学打架子鼓什么的。

金属的温度拉回我神智,季风把口琴放在我唇前:“吸足气慢慢吹。”一口长长的气送出去,起码三个音儿同时响了,这怎么还带自己给自己和弦的?“别急,舌头试着往右移…你再收收嘴型…再吹…”

一个清晰的单音从右边嘴角发出。“这是什么?”

“咪~”

“谁?”me?

“dou ruai mi的mi。”

口琴簧片非常有质感,冰凉的琴格贴在脸上,在这凌晨未至时将气息转成金属和塑料的腔声。

3——3——3——这是什么?me~哈,我吹出的第一个音符竟然是季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 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颗小石子啪地砸上窗前空调转换机上,咣啷一声吓我半死,再高点就打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了。

“四楼的,几点了还吹!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啊?”抗议者只用正常音量,在空旷的小区院里就清晰地传上四楼来,“你还敢吹别的歌吗?这么多年就这一首!”

“我就得意这个你管得着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风中鼓荡:“那你再吹一遍吧。”

是以等待

小区非常黑,只有附近地铁站的施工照明灯昏昏地亮着,季风坐在楼前的石凳上,看不清表情。我走过去用口琴砸他的头:“五更半夜跟这儿装什么居委会的!冒充国家干部犯法。”

他抬手揉脑袋,另一手把我抱住,仰面望着我:“你去了哪儿?”

不是质问,不是怪罪,只是想得知答案。我心里一紧,这人到底不是全没心没肺的。

“别这么一声不响就没影了。”他压着我的后颈让我倾身,啄了啄下巴,手在我脸侧抚摸,细碎地吻上唇来,“好大的酒味儿…”

季风丰厚湿润的唇,柔软亲昵地辗转,舌头缓缓地在我口齿之间出入,充满情欲和占有的吮吸,他的舌很灵活,吹口琴一秒能换好几个符都保持单音儿不走声,纠缠着我所有的神智。我嘴里辛辣的杜松子酒味,混了季风的甜,是白天在超市买的奶油泡芙那种甜腻,腻住气管和咽喉,叫人不能顺畅呼吸。我挣一下,他放我吸入新鲜空气一秒钟,又含住了我。

我兀地失笑,他也笑起来,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手指不专心地轻触我被吻麻嘴唇。

“惯瘾儿了呢~”我推开他的手。

他反过来握住我说:“上瘾了。”刻意用着气声,悄悄话般钻进我耳朵里,“好吃。”

我打了一个冷颤,不能理解地问:“今年五谷丰登,你们观里为何还要吃人?”

他嘿嘿直笑,抱紧了我,鼻尖抵在我肩头游戏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蹭,头顶刚生出的发茬儿很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