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下唇不作声。刚才被他那种比路人更无视的模样窝起了火,也没考虑到那么多,当真若是见了钱程和我的日常相处,公司上下也就没人会认为我是靠自己面试进的中坤了。我的学士学位我的名牌院校我的全国重点我的认真努力,一个董事长弟弟的好朋友就可以全部掩盖。

钱程伸手扳着我的下巴,将我嘴唇从牙齿之间拯救出来。“唇线都咬变型了。”

“对了你来干什么?秦总不是出差了吗?”

“上午回来的,鬼贝勒受伤了。”

身份如鬼贝勒这种,说到他受伤,我第一反应就是伤于黑社会火拼中。钱程的笑声在安静的医院里特别刺耳:“你香港黑帮片儿看多了。”

“你小点儿声!”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是来看病人吗?一路溜溜哒哒好像个逛大街的。

一拐过走廊我们俩就落入白胖子视线中,他坐在尽头高级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看到我们——我想主要是看到钱程——啪地站起来,要是再敬个军礼,酷似小时候看过的那个叫“大狗副警长”的卡通角色。钱程附耳低语:“你说他长得像不像沙皮?”

“没礼貌!”我斥责道,看着白胖子那两个下垂的腮帮子,超像~~顾不得常咬嘴唇会导致唇线变型,可是了咬紧了还是笑出来,“让他听见不扑过来咬你的。”钱程毫无顾忌地笑开。

白胖子向我欠头:“丛小姐~程程。”

先跟我打招呼不奇怪吗?我转向钱程想寻求答案,他只顾着从对开的房门缝中往里看:“谁在里边?”心里可是大大地有数,拉我至他身前,“见过这样的秦堃吗?”

直接从公司过来的中坤董事长,挥笔就是千百万生意的手,此刻正持小刀剥着一只橙子。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暖调子桔色光芒打在她身上,映着那金黄色水果,她专注的侧脸有一层宁谧美好的光圈,我和病床上的亲哥哥都看呆了。

白胖子干咳,底气还真足。钱程大咧咧推门而入,鬼贝勒握着一个橙子朝我晃晃:“亲妹妹。”

我先跟老板问好:“秦总。”

秦堃抬头微笑:“下班了?坐。”

“一会儿还回去,立面图要改。”

“你现在跟哪个项目?”

“中央别墅区的薄板。建材组下午过的意见,原来的中空玻璃尺寸,高层上隔音指标达不到。”

“节前能定下吧?薄板那边绿化带是主路,当时拿地就提到过,不过高层在不在那边都有噪音。”

“是,景观公寓还是走高线,细节方面技术上能解决的就在改,现在也在后期了。”

“你们这么改同步预算怎么保证?节前我要三天时间开专家会…”

有一只终于疯了:“我说你们能不能不在我跟前说这个?我听见工地就来气。”沉不住气的是应该静养的病人,“橙子。”

钱程扭头:“啊?”

秦堃把切好的水果递给鬼贝勒,再好笑地看弟弟:“你啊什么?”

“橙~”我指着鬼贝勒的食物笑。“你怎么样了?橙子说你肋骨折了好些根。”瞧他能吃能喝还能发牢骚的样也不像重伤。

“我说折了两根。”钱程颇疑惑地伸手去摸,“好快啊,长好了。”

“起开~”鬼贝勒推推搡搡,“秦堃你看你弟。”

“我看也没用,管不了。”秦堃拿了一瓣橙子给我,看见摩羯戒指,询问地比了比我的颈间,我笑着点头,她眼神柔和,“很漂亮。我姥爷说见过他,挺好的孩子。”

“有一次老爷子送我回去正巧他开车在后边。”

“定了日子给我们信儿。”

“肯定要在你们之后。”

“瞧这模样还不得一个月才能走路。”她看闹成一团的两个人,“程程你没事儿就回吧,我过会儿去公司就把家家带上了。”

鬼贝勒可是不客气地连我也赶:“都走吧都走吧,来就是说项目,要娶的女人是工作狂,认了个妹妹还是工作狂。我就是自找罪受。”

钱程坐在旁边嘻嘻嘻,把我探病的康乃馨一瓣一瓣揪下来吃,秦堃拧眉训他:“吐了,那花儿打过药的。”

“浑身上下脑袋疼。”鬼贝勒换个坐姿,被子下露出一截小腿,脚上打着石膏。

他在远郊投资做了个渡假村,第一次下工地视查就带着伤出来,身手太快,高空落下的小石子也察觉了躲开,一脚踩塌了三米钢管堆…据说白胖子差点因此切腹引疚。

秦堃出差一周,鬼贝勒想跟佳人单独相处解相思苦么小舅子又打定了主意搅和,可算等到我手机响了。季风问我加班到几点,用不用他来接,我说这没个点儿,做完了算。鬼贝勒好心劝道:早点去做早点完工休息,恨不得喊白胖子进来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敲晕了扛走。

钱程送我到公司楼下,我解安全带他倾过身开车门:“我就不上去了。”

“嗯。拜拜。”我下车。

他在后边喊我,说废话:“你别太晚。”

我挥挥手,走了到台阶上听见车门的开关声,他踏踏的脚步声。

这种情况,一个前边走,一个后边猛跑追上来,抱住,酸楚开口:“别走~”好像哪部电影里的片段,还是梦里见过?

倾斜见放

电影是电影,不过是个鬼片儿;梦是梦,一个噩梦。

钱程跑得飞快,两步就追上我,从我身边经过,直冲进楼里,所过之处殷红的血滴滴哒哒。换我在后边追,追进一楼的男厕所。看见他捂着鼻子,顺手指缝往下淌血,另一只手拧开水笼头,低头往脸上拍水,血水混合漫乎了整个下半张脸。他又是擤又是捏,动作甚是熟练,就是止不住血。

“这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大夏天了怎么好好的还流鼻血?我手忙脚乱掏出纸巾帮他擦,“你抬点儿头钱程别噙着脑袋!”不由分说抓住他头发身后拉。

他挣了一下想说话,血倒呛进嘴里,咳了一阵,吐出来不少,倒是鼻腔里的出血情况控制住了。

大厦保安也跟过来,生脸孔,我出示了胸卡,他从旁边纸筒里把一卷卫生纸都拿出来给我才出去值岗。

血葫芦还有闲心思笑:“真敬业~~”他手撑在水池子上任我往他鼻子里塞纸,“留神喷你一脸。”

“说的真恶心。”我手抖脚抖直筛糠。

他斜瞄一眼,接过卷纸自己处理:“没事儿,天热就这样。”

“是吗?”眼看10月了能热到哪去?

“要不然呢?血癌?”

我狼狈瞪视:“胡说八道什么~”

“少看点儿韩剧。”他笑嘴角还是有两个小窝,说的话可是气死人。

要么就看港片儿,要么就看韩剧,当我一天不怎么闲的慌盯价儿看电影呢。

出门吓我一跳,门扶手、理石地面上全是血,跟命案现场似的,明儿保洁还不得报了案啊。我拎根拖布把大面儿明显的血迹擦去,钱程流了几两血,靠在墙上找焦距,提醒我:“你别出出进进男厕所那么大方。”

“车扔楼下你别开了。”

“没事儿,止住就好了。”他看着我劳动的光荣身影,“你最近又头疼了吗?”

我僵住,拖布当然也不自己活动。“你收到什么线报?”

“今天下午又给罗星打电话了吧?”

“他告诉你的?”这样的互相发问让我身上有些小毛刺儿又站了起来。

他摇头:“你应该相信你的医生有职业操守,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病人情况。”摘下浸红的纸塞儿丢进旁边垃圾筒,“下午替我姐去医院给区姐送东西,顺便拐他们科跟他聊两句。接完电话他也没说是谁,我估计是你,要不他不能一劲儿看我。”

“也没什么,我情况你本来也都了解。”拖布再次行走时,我背对着他,谎话不用打腹稿,“连熬几个晚上做图生物钟就紊乱了,跟罗医生说再给我开点儿药。”

“你今天的话倍儿多,笑得很假。”

我有笑吗?鬼贝勒还不得以为他出事儿了我很开心啊?

“尤其是单独面对我的时候,”钱程说,“你每次自说自笑我都感觉你要哭出来。”

“不在你面前哭就是了。”我放下拖布转出来,“走吧,我去帮你拦个车,卷纸拿着,可别弄人家满车。”

他乖乖跟在我身后。这个点儿空车还真不多,等了一会儿钱程说:“你上楼吧我自己等。”他承诺,“放心我不会开车回去,眼睛花着呢。”

我甩着手提包脚尖在马路牙子上轻踢:“一想我那亲哥哥就忍不住笑,枪林弹雨的都过来了,让一堆钢管绊骨折了。”

“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你见过吗?”

“没见过。”

“我见过猫从树上掉下来,不过没摔死,真神奇。”来一辆空车,我伸手去拦,车没停,包上的小挂饰啪地掉在路面上,滚到钱程脚下。

“什么东西罗罗嗦嗦挂一串…”他弯腰去拣,膝盖一软,无声无息跪跌在地上。

“喂!!”我惊慌无措地去扶他,“你怎么了?”

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向摆了摆示意我别紧张:“可能血出太多了有点儿缺氧。”

骨头软得站不起来,我精疲力竭地蹲在他对面。路灯野蛮地照亮我的心事,我受了蛊惑地伸手抹去他脸上没擦净的血迹,眼泪落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在干燥的水泥地砖上晕出深青的水圈。

钱程逆着光,他的脸色很差,他一直看着我,告诉我:“季风的事不用担心了。”

身后车大灯骤亮,刹车片的摩擦稳定性一般,有小小噪音。季风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不确定地唤道:“钱程?”

组里几个人改图到很晚才差不多敲定,给季风发条短信让他来接我,半小时后收工,他和那辆桔黄色大踏板在楼下等我。小郭挺失望的:“你们俩倒是有情调,我还想你开宝莱接人正好顺我一风。”

“要不你等我过去换车?”季风拧着引擎,很认真地建议,“十多分钟。”

“我随便说说。得,你们快走吧,家家今天脸色不太好,早点回去休息。”小郭说着,跟其它同事去路边拦车。

季风犹豫地把安全帽戴到我头上扣好:“我看要不摩托存这边儿咱俩打车回去吧。”

“我想坐摩托车吹吹风。”拢着裙子侧坐在后座,“晚上空气真好。”

摩托骑出去一段,看到出租车停在路边,季风指着我们楼下让司机过去接接人。

我单手勾着他的腰,摘了头盗抱在怀里,焐出汗的头发被风一吹非常舒服,晚上空气真好。季风初中起就骑摩托满城跑,我对他的技术还比较放心,换成开四个轮子的兜风,他是凉快了,我一身一身冷汗。据说车祸中副驾位置死亡率是最高的,这个知识让我每每坐季风的车都到后排,他为此很不满,感觉自己是个司机。他太能抬举自己了,谁家请司机敢请他这样的?

他收了油门让我把头盗戴好,我呵呵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里憋闷,晚风习习还挺享受的。

当然散了一宿尾气的清晨空气指数更为良好,但早上是气温越来越高,车辆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浊,而晚上却是一刻更比一刻清静。身边纵有很多车来车往,也感觉不到车尾气的存在,因为黑暗能粉饰一切。偶尔贴在绿化带边经过,入鼻的夜来香气息令我有瞬间恍惚,想起中学教室学年走廊间隔的花园。

那些花园里面种的最多的是大棵丁香,还有低矮的山茄子树墙,黄色的夜来香丛丛密密地长在墙角下没什么章法,样子一般,但都是香气极重的品种。紫丁香是最早开花的,初夏里便盛放,有风吹送时,靠窗坐着的我总会分心向外张望。季风遇到无聊的课,跳窗出去偷折两朵进来,揪他同桌时蕾的一根长头发,把花瓣穿成串当手链送还,时蕾也就不计较头皮的小疼痛。杨毅见了感到欣喜,将其做法发扬光大,我坐在她后桌,看她捅鼓着把几根头发接在一起,细小的花瓣足足穿了一节课,先穿上去的都蔫了,终于做成佛珠一样长的项链,很有成就感。唯一且无法克服的弊处是不能长期保存,往往上午的作品到中午就已经没个模样了。后来我妹又想人之未想,计划穿个门帘,拿演草纸让我帮她算时间,项链80厘米长,穿了一节课,门帘要一米长的,得穿多久。时蕾捂着头发第一个不干了,学校也急眼了,靠近我们班的那颗丁香树被折得像让耗子嗑过一样。在经济加处分的制裁下,对原生美的追求告一段落。

夜来香都是到太阳下山之后才开,白天和牵牛花一样谢着。早先我不知道这不起眼的小花这么香。初三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最后一天在操场篝火晚会,散场回家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茶叶味,我们都挺疑惑,季风说是夜来香。我只听人在歌里唱过这种花,说起来听的好像是费玉清版的,又听他唱一剪梅,还有心园那朵蔷薇,最后一朵红玫瑰什么的,也就是凑巧,当时深觉小哥的生命如花篮。再说回夜来香,我一直以为那是和玫瑰百合一样的温房花,所以当季风说就是小园墙根儿底下长的那些黄花时,我们只有少数人相信,求证之下才相信他们几个每天泡在花坛里也不光是偷着抽烟的。

小差开得太专注,完全没听到骑士同我说话,惹他回头大喊一声我的学名,我拉回神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险些撞到一个闯红灯的路人。长长的一声吱——我的脸重重磕在季风脊梁骨上。肇事者和事主默契十足,惊呆了相同的时间,又一齐爆喝:“你瞎啊!”

我无辜的骑士望着我们的直行交通灯:“绿灯你没看见啊?”

横切马路这家伙真就有本事胡搅蛮缠:“绿灯我干嘛不能走啊?”

“横着的是红灯。”

“红灯你还骑!”

季风这下真恼了:“我去你妈的。”重新给油上路,“这种人撞死都不多。”

那人好像喝多了,还在后边骂骂咧咧:“你等着,我看见你长什么样了,明儿去公安局告你。”

我终于知道戴头盗什么用意了,这样跟就没人能认出我们。

“都怨你!”季风大声说,“跟你说话也不吱声,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把我当你这教皇呢。”

他笑:“你怎么以前的事记这么真亮儿?”

“都忘了那不白活了吗?”

“都记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夜风吹久就不是酷而是扣的了,我将双臂都圈上来,偎紧他舒了口气。

“冷啦?”他再降车速,向后伸直一只手,让我脱他衣服。

“不用了,别绕和了,咱回家吧。”

“忘了,还当开车呢,给你带件和外套好了。”

“没那么冷。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你看你~~就知道想以前的事儿,跟前儿的话都不听。”

“你这些废话谁愿意听~~”

“我刚才可是跟你商量正经事儿,要给咱家置办家产。”

到家他把摩托锁小区车库里,牵着我上楼,我一台阶一劝:“你这要是决定那我没话说,要是征询意见我反对。”

“决定。”

真让人无话可说,我压火气:“你骑摩托老帅了,真的,杠杠的。”

“人长得帅没办法,上次中关村那家4S店来选车模就用我一个男的,可见我跟车是多么和谐的组合。”

“你说你现在功不成名不就的,得瑟买什么车?

“我不算成功男人吗?有家,有业。”他刻意加重那个家字,跟我玩起文字游戏来了。“再说摩托车这玩意儿,闲着朝大崔子借来兜两圈还行,骑它见客户啥的根本也不是个事儿啊。小锹多得意哈雷呢,现在不也就当那是个玩物,代步还得汽车。我知道你是嫌我手把不咋地,退一步,咱买自动档的,宝莱那样的,你都敢开着绕两圈,啥事儿没有。怎样?”我的沉默让他大喜过望,“一会儿给你看看收集的资料。”

感情他这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了。“公司现在刚起步,不留点流动资金拓市场买设备成天惦心怎么花…季静的钱也不着急还了是吧?”

“贷款买,”他开门开灯开电脑,“首期几万块我多接俩广告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