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是一句废话?

不,它是一首诗。

他妈的,诗本来就是把废话说得很好听的文学体裁。

夜话达旦,是以藏匿见放

时差没有倒过来,紫薇在东方天白之后才终于困倦。蒙蒙亮的窗外不时有白喜雀叫声粗嘎地飞过,她刚入睡又被惊醒,我去关了窗子,听到楼下公交车电子报站的声音。她揉着稍显凌乱的浅黄色卷发,问我几点了,我说还早,拉严窗帘,让她继续睡。

她蜷曲着,下巴缩进被子里,清晨气温有点凉,我问紫薇你冷吗?她说不冷不冷,仍是之前那种姿势,闭着眼,感觉到我钻进被子里才说:“天气好吗?我上午去使馆,下午没什么事咱们回学校走走吧。”

“你们两个去吧,正好下午他也差不多醒酒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瞄我一下:“干什么?可怜我啊?”

“今天钱程他姥爷过生日。”

“哦,那得去。”她点点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在MSN上通知季风她出差回国的时候,我和季风还是情侣关系,他告诉她于一和杨毅年底就要结婚,告诉她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他开了公司,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回来原本应该得到我和季风也准备结婚的消息。

但季风却在一千公里以外的海滨买醉,而我与别的男人牵手去接她。

当年她一身光环地走掉,谁都会以为季风是被抛弃的那个,现在她回来了,向我解释,季风这次是认真的,对我是认真的。也许我就早就知道,五月的黄金海岸,季风说:我为叫叫儿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我对你是认真的丛家,比你想的要认真。

偏偏到最后,小藻儿要爱情,紫薇要爱情,而丛家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自己的十年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个句号,正圆。

某变态高兴了?

“你干嘛冷笑?”钱程眉未动,眼珠横过来看我。

我搓搓手臂:“天冷嘛。”

哪吒耸着两肩对我们的对话无奈地评价:“这是幼儿园保姆车。”

钱程轻咳,我捉住头顶扶手,车子猛地拐进辅路,后边那个大人说话乱接嘴的小孩一头栽进小甲怀里,哎哟一声,掀开他西服,露出枪套。我正巧回头看,吓得连忙转身装瞎子。哪吒大声抱怨:“你戴它干什么!撞死我了。”

小甲很无辜:“那先生今天到…”

“要把他干掉?”

小甲哄她:“你不要胡说。”

她眼一瞪找到了撒气筒:“敢管我!”

“哼~”钱程心情非常好,“有敢管你的。”

哪吒揉着被撞疼的光头,老实了。前方红灯堵车,清楚看到路边有几家面店,一家叫西麦郎,再往前一点是今里郎。我对这些个面馆缺乏创意的名字表示不屑:“明天我们开一个阿里郎。”肚子有点饿。

一句话引得钱程和哪吒全唱起歌来:“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

而且连拍子都惊人地整齐,真恐怖。我捂不上他们的嘴,只好问安份的小甲:“我朋友昨天在你们那睡没有麻烦吧?”

小甲客气道:“还好还好。”

季风醉得不清,黑群又没跟回来,不敢送他一个人回家,只好在隔壁阿肌那里借住一晚,钱程也在那儿睡的,不过两人肯定不能像我和紫薇一样夜谈至天明。

哪吒拍着我的座位热切地问:“那个女的是小光的前女友?”

欧娜说的?肯定是欧娜说的,让她赶快恢复正常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吧,她在家不干别的就知道扯闲话。

钱程对这话题也发生兴趣,望着后视镜里外甥女问:“她漂亮吗哪吒?”

哪吒托着小下巴严肃地想了想:“她蛮懂得怎么让自己漂亮,但是她还没有我妈漂亮。”

“你见过你妈吗?”钱程说得过份,我在他嘴上轻轻抽了一下。他不在乎,“有什么?我也没见过我妈。”

小甲说:“我也是。”

什么世道,整整一车人,就我一个是双亲健在的,本来很平常的事,竟然变成了莫大的幸福。

哪吒没嫌小甲多嘴,正拨弄着腕上的配饰不知在想什么,各种玉石和金属碰撞,发出好听的铃琅声。

钱程抹着我的眉尾说线画得太长,我不敢乱动,僵着脸警告:“别把我脸弄脏了。”我发现时下的男人对化妆真的是都有一套。

小甲放下车窗向外张望不见头尾的长长车龙:“这里怎么堵成这样?”

“五一十一就是这样,都跑到北京来玩,S城分流要比这好多了吧?北京政府现在也是大力配建交通设施,不然等到零八奥运还不知道多壮观。”

钱程趁机笑我:“还挺忧国忧民。”

“家家啊~”真正忧国忧民的人开口了,“是因为她回来,你和小光分手的吗?”

钱程回头伸手拍她,被机敏地躲开。我说:“你可不可以轻点儿刺激你小舅?”

她不服气:“问问怎么了?大家都是成年人!”

让人又气又笑,我只能请这位17岁的成年人老实呆一会儿。

“但是她很明显还喜欢着小光。”

“又是金银花说的?”

“3 things you can't hide, the cough, poverty,”她的英语很学术腔,“and love.”

车子里静极了,只有不懂英语的小甲,忍住对身后紧催的车子开枪的冲动,犹犹豫豫地提醒道:“程哥,前边车走了。”

老爷子和小哪吒穿得真是一家人,棉麻布褂,青履白袜,还有旁边那位小娄,是老爷子所呼的小娄,也就是娄律师的父亲大人,三人坐在一起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我全当没见,咬牙坚持和鬼贝勒聊天,娄保安不怎么鸟我,有时候视线对接他还无比妩媚地将下巴转个九十度,鼻子里发出个细细的哼声。钱程问:“觉不觉得保安自打出去打了场官司回来人变了?”

鬼贝勒惊诧道:“他是去广州又不是去泰国,怎么变?”

“不远了吧?远吗家家?”

我抿嘴轻笑:“我也不知道。”

娄保安咬牙道:“你们姐夫小姨子小舅子一唱一和的赶谁走哪?”

这都排得什么辈儿啊?

保安振臂高呼:“妈,你看他们成双成对欺负我。”

娄伯母看着人家热热闹闹眼红得慌,正和秦堃抱怨那个没正调的儿子,被这么一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都懒得说,挥着手恨不得给这不孝子挥出家门让别的爹妈操心去。

哪吒摸着我送他太爷爷的两枚和田墨碧玉球,插嘴道:“保安舅,我也落单儿呢,今天咱们两个挨着坐好不好?”

“好好好!”娄老伯忙不迭应道,“保安这小子没正事儿,要不我孙子也有这么大了。”

保安泄气道:“我要给你弄出这么大个孙子来那可是真有正事儿了。”

最合不拢嘴的当属秦老爷子,四世同堂,听听这伙儿的说笑,听听那伙儿的家常,不时美美地欣赏手里那对玉石健身球,娄老伯几次说话他都没听进耳里去。鬼贝勒把视线收回来,唉声叹气:满屋子大人也没你会讨巧。

老爷子不烟不酒,唯一喜欢的就是灵石好玉,他四下淘弄到一组精美的雨花台细石,小巧水润,青石上有暗红纹理。自然也是出彩的礼物,可惜石头越好,越是得案头清供,当然没有常在手中把玩的更得人心。但他献的那组石头确实相当有意思,好像是一块一块地图。两个老头在正上位研究了半天,娄老伯点头:“丫头眼利,上次在我家瞧我那压箱宝也是一眼看出门道。”

老爷子像自己受了捧一样得意,又问:“你能认出来哪些图?”

我地理学得普通,加上学工科多年,勉强看出一个:“黑龙江…”

“中国!你反动啊?文化大革命时候这就毙了你了。”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耐不住夸~”

“长得差不多嘛。”中国是鸡,我们黑龙江是小天鹅呢。

钱程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伸手要拿,被老爷子一扇子拍在手背上,疼得酸叽:“这晚么秋晌的您拿什么扇子啊?”

老爷子回答得也顺嘴:“抽你。”

把我乐得不行,安抚地揉着钱程被抽红的肉皮。他笑嘻嘻地:“那么贵的扇子抽我多掉价儿。”

“还贫!”娄伯母一旁数落。

“这就是好样了。”秦堃从保姆手里接过点心拿给哪吒一块,放下盘子顺便拂去我肩头的落发,“搁从前儿早脸子一摔走人了。”

钱程臂一勾拥住姐姐的腰身:“挑拨哪?”

“哟~”秦堃好笑地塞块儿点心进他嘴,“你们俩还用挑?”

“去去去~”老爷子轰人,“不看石头的都那边去,弄些吃吃喝喝四处掉渣儿。”

鬼贝勒那边手机响了,拿起来看了看随手挂掉,嘴角一掀:“老爷子,您大孙子来了。”

哪吒这精明鬼就是辈份排不太明白,听了这话还寻摸着拿盘里的点心吃,我反手捏捏她下巴:“还吃,看谁到了。”

满屋子除了老爷子都起立,连脚伤在身的鬼贝勒也站了起来。

在S市只见过殿下和哪吒,那先生还是今日才得见。跟鬼贝勒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说难听点儿,鬼贝勒是扮人吃鬼,那吉良看着就不像好人,那双眼睛戾气不敛寒芒四射。但他眼睛的轮廓和钱程很像…“你见过吗?”钱程低声问我。我摇摇头。

那吉良对老爷子叫的是祖父,行过大礼,视线在哪吒身上停了一会儿,小鬼张着五指:“嗨,良舅。”

跟着是众人认亲的场面,娄家三口想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吉良,娄伯母神情却激动:“像素梅…”眼中已然有了泪花儿,被丈夫以眼色制止没有多说。

秦堃姐弟叫人,娄保安在父母介绍下叫人,各得一记看不出温度的笑容。鬼贝勒行动不便,站在原地,那吉良看一眼秦堃,迈步到鬼贝勒面前,两人手掌轻触又各自缩回。秦老爷子笑道:“不许在我屋里搞地下党接头。”一句话缓解了那吉良带来的压迫感。

鬼贝勒指着站在钱程身边的我:“我妹妹。”

“哪显着你来介绍!”钱程不悦。

可是也没等他说什么,那吉良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定,望向哪吒,哪吒说:“她是马慧非的同学。”

弄懵了全屋子人,那吉良不懵,点头说你好。钱程不懵,只顾着抗议:“应该是我来介绍。”

老爷子却一挥手:“小董,入席!”娄老伯习惯性跟上老首长步伐。

董哥招呼大家:“来来来,都边吃边聊。”

哪吒扯扯舅舅的衣摆:“你带了谁来?”

秦堃和娄伯母紧随其后,往餐厅走去。

鬼贝勒被保安扶着,垂眸问我:“你有同学认得这个人?”

我笑:“他回去见了我同学估计也得这么问。”

保安哼我。

钱程孤伶伶地,我到了门口到底于心不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感激涕零:“以后除了家家你们谁也别指望我搭理。”

我捂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别把谁乐坏了。”

结果乐坏的只有钱程一个,他又喝多了。

长眼睛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三杯醉也就罢了,还偏要喝那第四杯,脸红得要着了一样,挠着臂上的酒疹,可倒是乖,保姆端来醒酒汤,吹凉了递给他,脖一仰咚咚咚就见了底儿。不肯回房间,我们在西偏堂打麻将,他拖个老沉的太师椅舒舒服服坐在旁边给我数钱,时常报听。老爷子平时睡得早,今天难得大家都在也贪晚了点,送走保安父母,由秦堃鬼贝勒陪着与那吉良叙了会儿旧,睡前绕过来看了看大家打牌,说一句:“小董你不要留边上那一张,丛丫头捏死了也不会喂给你。”我和保安心里抗议,表面也没动色,钱橙子一双眼珠溜溜转动,董哥不疑有它,听劝把牌放了出来,根本同我手里的牌没什么关联。哪吒对北京麻将打法不很熟练,低头研究自己手里那几张,鬼贝勒拥着秦堃,还有远道的S市黑龙,三巨头立在她身后笑看,那吉良提醒:“轮到你打了天佐。”她哦一声,伸手要抓牌,老爷子搓着玉石球干着急。

我敲敲她面前桌子:“一饼了~”

她手快地已抓起底牌,忽地又放回去,瞅着落地张:“哪里?谁打的?一饼我胡了!”啪地推倒,“清幺九!”

“诈胡!”俺橙子一点没醉,“明明是混的。”

保安不依:“好手不胡回头张。”

董哥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就被耍了,把手里另一张牌放倒给我看:“一对。”

做鬼的人丝毫不心虚地帮着重孙崽儿收钱,董哥六百四,我和保安每人三百二,收完甩橙子二十:“算你们出声有功。”

橙子讪笑:“真大方。”

“看出来了董哥,就咱俩真是外人。”

老爷子爱抚着哪吒的光头:“我小重孙儿牌倍儿好。”

秦堃瞄一眼仿古壁钟:“哟都这个点儿了姥爷您快去睡觉吧。”

董哥连忙站起来:“贝勒还是良哥你们谁来打吧,我侍候首长休息。”

“不用不用,你跟他们玩,”老爷子撑拐棍转身,“秦堃你来,我跟你谈些事情。”

“太爷爷晚安,我赢了钱明天给您买早点。”

娄保安冲鬼贝勒眨眼:“好事儿。”

大家心照不宣,“不见得。”钱程揉着太阳穴,不知怎地很有危机意识,“家家我头疼。”

鬼贝勒幸灾乐祸:“轮也轮到你头疼了。”向门外喊一声,打手势,白胖子送来香烟和火,发了一圈,那吉良和娄保安各点一根。

钱程又开始骂:“你们边儿嘬去行不行?娄保安你不玩腾地儿!”

“我给你腾地儿啊?你上来这局儿就散了。”

“满院子活人凑不齐台子?赶紧走走走~”撵开他了招呼送完烟又退出去的白胖子,“伏尸你过来搭个手…没事儿,一会儿我姐就回来了。”

“你这儿张罗什么呀,吵得耳根子疼。”我捋开他袖子看了看酒疹,颜色已经淡了不少,“再去厨房盛碗陈皮水喝。”

“不喝,热,喝完鼻子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