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他熟悉的语言解释:“拿数码后背拍一寸照片。”

泄气的瘫倒在沙发上,他干哭几声:“我啥也不会~~~~”

“不哭。”我把资料拿起来看看,“着急要吗?我帮你做。”

“下周一带成都去要用。”

他一直用苹果机处理图片,对微软的操作系统了解甚少,我拿手头上这现成的例子教他常用的OFFICE文档,我发现他学基础知识上手超快,像小学生。末了存盘打印,我说:“这些可以交给付姐她们处理,你有空还是多学管理方面的东西。”一回头人已经缩在扶手垫子靠背的三角区睡着,打印机停下来后竟听见小小的鼾声。以前他熬了整夜修图,天亮洗个澡就能送去给客户,回来睡几个小时下午还能开车出外景。我与他有过类似的情况,刚到中坤广告部做杂志的时候,只要一校稿,不管几点都能睡着,正常下班吃完晚饭想先把二校给人做了,结果两页都没看完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躺一会儿来精神了,不甘心地开了灯再看,还是犯困,一直能折腾到天亮。可是真做回自己一度放弃的专业时,不管是手绘还是工具制图,到现在用广联达做实际施工产值和成本分析,什么时候完事儿什么时候困,倒下就睡着,任务完成,比安眠药还好使。

这是一种脱离生理机能控制的精神潜力。

你虽然知道这些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但潜意识里很抗拒,就会出现逃避反应。

我低声唤他,拂起过长的流海,露出沁了细汗的额头:“起来回床上睡。”他“嗯”了一声,迷迷登登自己往床上走,被子也不掀就躺下去。我跟过去推一推,他就往里挪一挪,拍拍枕头,他就调整位置枕上去。人没睡实,神智却开始模糊了,整个人都是梦魇着,躺的不舒服,来来回回地翻。不一会儿猛地翻身压到鼻子了,手一蹭感觉异样,爬起来摸纸巾。

我刚把他电脑和资料装好,就看他鼻孔插了一团纸,光着脚丫坐在床沿二目呆滞地盯着异次元空间走神。从冰箱拿了条凉毛巾给他,促狭地问:“看见裸体女鬼啦激动成这样?”

“嗯?”他忽扇忽扇睫毛,扭脸瞪我,“流~~氓。”

“你用不用哪天再上医院看看啊?就算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总有个治的方子吧?”

“我很健康。”

我给他讲我看过的一幅漫画,一群胸口挂着肝癌肺癌乳腺癌标牌的死魂站在云端,指着一个标牌是健康的人说:这就是那个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家伙。

“你那天鼻子不也出血了么~”

“那是你非逼着我陪你姐喝参茶,补什么元气。”这人本身滋补过度不长教训还拖上我,可好,补得半夜淌一枕头血,早上起来我还训他鼻子出血不赶紧起来洗,照镜子一看自己半面脸颊血迹干涸,我说那挨训的眼神怎么那么叛逆…“喂,我说,周末把事儿放一放出去走走吧。”

“好啊。”他手按着床向后仰去,颈关节慎人地咯咯作响。

“答应得还挺痛快。”

他说债多了不愁。“我学这些东西没个头儿,反正老妖怪和大姐底子铺得厚我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黄。”与蛮不在乎的说法不符的是捶着肩膀疲累的动作,“去哪玩儿?”

“你想呢?游山玩水随便逛还是找地儿好好休息休息?”

“你拿主意,”他蜷着身子举高左手抓空气,“我就想摸机器。”

赏心悦目,是以疲倦见放

“去~”

这反应让人弄不清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和橙子面面相觑,后者在我眼神示意下问:“‘去~’不是骂人的话,噢?”

“噢。”欧娜把主谓宾补充完整,“我跟你们去蹦极。”

“保安也去。”人数要弄明白,否则她会说我哄着卖她。

“我知道,他不是张罗好久了吗?要是就你们俩人儿我还不跟着呢。”一刀把我买来的美国大脐橙切开,飙出一股果汁。

我嘴里反酸,接着说:“那群少…”

她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充愣,刀子僵在半中竟然问我:“他也跟着去啊?那你可说明白了是你带的,嘻嘻,还不得跟娄保安掐起来。”

“你咋不嘎奔儿一下瘟死!”我冒出此生最恶毒的诅咒。

刀尖指着我,一双丹凤眼沉着眸,好像什么上古女祭司声音舒缓地念道:“无知的橙子,你为她拍了那么久照片拍得到她的灵魂吗?请直面注视你面前看似安份的女郎,刚才那句话,才是她的真面目。”

橙子惶恐地看我。

“贫吧你们俩,”我转出厨房,“哪吒又去哪儿玩了?”

欧娜把切好的水果放在客厅茶几上:“下午买机票回S市了,可能周一回来。”她拿了几瓣给保姆阿姨送去,回来坐在对方沙发上看凶猛食用同类的橙子,“公司都处理得来了?还有空出去玩。”

酸果粒呛进气管,橙子剧烈咳起来。我当下就怒了:“有你这么煞风景的吗?”心疼地拍着他后背,“明知对俺们这智商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成心挤兑人么不是…”

他推开我的手,自己趴在扶手上垂死状掩口咳着。

保安对兄弟的成长却是很满足,他说你们想对一个上小学还分不清你我他出入来去的人有多高要求呢?橙子连骂也没骂一句,忙着四下咔嚓,路也照,山也照,还蹲下来照荒草间的绿色,深秋的花草都已经枯了,田梗里也没什么活物,倒是在欧娜的尖叫声中意外抓拍到一只个头儿跟小光的分手礼物差不多大的水耗子,橙子兴奋坏了,嘻嘻谢谢不停,好像刚见识到地球上稀奇物种的星球生物。

“回家要发现我跟耗子照片一前一后就挠你。”我斜睨着那个拍完水耗子就对准我的镜头,“好不容易出来不抓紧照点儿有用的,要照我在家照不就得了。”

他说鸟在笼子里和林子里能一样吗?不在乎地接着拍,他拍照片我不敢乱插嘴,因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理你,把人忽视得彻底,薄薄的面皮儿严重受挫。保安哥哥一身花里胡哨的迷彩服跟野战军似的,路上这个雀跃地放歌啊:大山的子孙哟——游客心情好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充分证明着他歌喉的穿透性杀伤力。欧娜卯了劲儿捧他:“哟~还有伴唱的呢。”他只好降了两个八音改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走没多远看见一条状似无主的野狗,神色不悦地望着我们,保安立马闭了嘴,橙子也对相机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我想吃。”狗嘴里呜呜示警,倒退几步,掉头跑开了。

保安将身体完全展开,深嗅大自然的味道,空气太冷,他被大自然呛了一下:“都不容易啊,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吃。”他咳着说,“早知道律师这么累我当初就留校当老师了,到时候三尺讲台就是我灵魂的归宿。”

欧娜手摇一截不知名的树枝笑道:“满校女生则是你龌龊的源泉。”

手托镜头的橙子灵感卉现,又念了横批:“衣冠禽兽。”

保安教书?我有比橙子更恰当的批联儿:“毁人不倦。”

很倒霉地,慢半拍最后开口的我被一巴掌按在头顶,整理着发型无辜道:“他们先起的头儿。”

保安那双异域风情味十足的欧式眼半眯,很拽地说:“就是想欺负你。”

我双掌轻轻两击,橙子骤然回头,相机挂在脖子上,他开始挽袖子。

欧娜忽地感叹道:“帅气!”

我们随着她的目光追去。“啊噢~”保安打了个了口哨,“Here we are.”

陡峭的悬崖就在眼前,奇峰怪石间,森冷的河水上,传闻中的60米跳台像通往地狱的奈何桥,我被自己的比喻吓得毛骨悚然,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橙子最先觉察出我的不对劲,很没风度地讥笑:“怕了?”

不待我回答,有人已凌空飞下,响亮的叫声持续很久。

肾上腺激素暴走,我似乎能感觉到心脏有瞬间的停顿。那个人被橡皮筋弹得在空中乱荡,我想起电视里演的东厂酷刑。

“有双人跳的绳子,”橙子搂着我肩膀,指着那名挑战者说,“你怕的话待会儿我抱着你。”

我看看他,忽然了悟:“橙子你不能蹦吧,这头朝下控这么长时间你鼻子出血怎么办?”

欧娜很有想法:“可以系脖子嘛,就头朝上了。”

橙子居然认真地考虑起来,保安大笑:“他那鼻血没事儿的时候才出,真干什么从来见不着。这要是真蹦出血来多好看,哈雷慧星似的。”

“你才慧星,丫长得跟个慧星似的。”

仅管多方保证,我还是不放心:“反正你不行跳,这吓出一身汗再感冒了,周一你还得飞成都呢。我也不跳,陪你照相去。”

“好了,我不跳,我本来也不敢跳。”他歪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一下,“就是愿意看你担心。”

保安撇嘴:“撒谎的水果,我就眼见你跳下来两次了。”

欧娜若有所悟:那你起码来过两次都没敢跳了。

保安眼睛闪亮,看欧娜:“太害怕还勉强自己跳能吓出毛病。”

欧娜脸色微变:“你自己去跳吧,我也不玩了。”

保安乐了:“来吧美女,我用宽大的胸怀给你安全,让我们一起笑傲山河。”

结果升上六十米的高空后,绑腰,绑腿,扣环,豪气冲天的娄大侠在众目睽睽中,第一个站不起来了。欧娜更是脚软。我在准备室他们大喊:“小娄哥~~敞开你宽大的胸怀吧。”

欧娜赶紧抱住他:“别别别,别敞开。”

娄保安男人的勇毅之心被激发了,两肩夸张地提起落下,吐纳完毕,拥住欧娜说:“甭往底下看,看着我。”

欧娜被下方的波光粼粼吓跑了一半魂儿,脱口就说:“我看你也害怕啊。”马上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不不不是说长相。”

“这么跳下去,要是还活着,”保安在她额上一吻,“我就娶你。”

欧娜蓦地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保安,刚要张嘴,腰间一紧就跌下去了。拒绝,还是答应——化作一声后长元音,响彻拒马河面。

林间鸟兽惊蹿。

事后橙子说欧娜,就是太惊喜也不至于答应得那么大声嘛。

欧娜连惊带吓,贫乏的血液全涌在脸上,看着不远处瘫坐在枯草间神智恍惚的娄保安,恨恨地说:“我想告诉他你把绳子解了跳下去还活着我就嫁给你。那人精肯定看明白了才拉我下去的。”

我递过去一瓶水给她压惊,诚心劝道:“不要那么说,人家已经很有诚意了。”被那临跳之前的一语所感动,我现在已经完全的放弃了群少,那家伙回北京也快一个月了,对欧娜不闻不问甚至连我们新搬的家也没过来认认门儿,什么态度嘛。不知道又心疼上哪个女人了。

“我看他还行。”橙子站在我们娘家客的席地说话,“他的女人比接过的案子还多,头一回听着他要把人娶了。”

“真荣幸。”

“我看他也行。”我和橙子对唱,“年轻时代的错误不算数的。”

欧娜天真地问:“真的吗?”

我扁扁嘴,好吧,我承认我也做不到不计较。“你不也玩够本儿了?年纪也不小了,难得遇上这么对口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还算开朗阳光。”

橙子接不下去了:“阳光!?”

“怎么着?”我用手肘拐他,“夕阳不成啊?”

欧娜挑毛病:“Skinny。”

橙子反驳:“人家那叫slim。”

行啊,这英语没白攻。我刮目相看地转头,他快速亲我一下。

欧娜不避不躲地看我们亲热,用两人蹦极的CD扇着风瞎扯:“我妈说了,高干人家孩子都不是好人。”

“姑娘你家里算说对了,”橙子拍着欧娜的头大笑,“不过保安哥特殊,他家就普通农民他也不是好人。怎么说来着?两个老钱儿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东西。”

我听见自己牙缝中传来脆响。“你真是在说媒的吗橙子?”他不是,他这是落井下石。我看出来了。

他瞧我脸色儿不好,也稍微正经几分:“放心吧妹儿,保安是我看着长大的。”

“说反了。”我瞪他,这人一天怎么得着哪句说哪句?

“别说相声了你们俩,”欧娜耐烦用光,“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已什么感觉自己不知道吗?你们玩去吧,我跟他谈谈。”

“好好谈。”橙子牵了我的手回避,“我们也去谈谈。”

“我再说两句。”我拉过欧娜,“想谈什么?难道你还对那畜牲…”

她警告地干咳。

“看上黑群了?”相对说来这个较前者更能让我接受。

不料她反应十分激烈:“他?看牙牙不好,看眼睛眼睛太小,看脸脸太白,看身材虎背熊腰,我能看上他?”

“比罗星好看!”哪有这么专挑人短处形容的。

“没有罗医生会说话呀。四肢发达,头脑一般。”

“人家也是硕士,让你说的…”

“去去你玩去吧,我看娄保安是不是吓傻了。”

这女人看事情太透,油盐不浸,我默默送着我的诅咒:“你尽可能地挥霍吧,你年轻,你最年轻。穿着你的红舞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

橙子听不懂这个出处,我很纳闷:“你学导演的时候没导过安徒生的童话剧吗?”

他仔细地想了想:“我和鬼贝勒那时候把查泰来夫人改成剧本,找了保安演园丁,没女的愿意跟他配戏。”

笑得险些跌坐在矮草丛中无法前进:“也就你们这群流氓想得出。”

这片景致过了美丽的青葱盛夏,仍然是挺怡人的,一片林子远远望去有韩剧里那种温暖成熟的黄,橙子小心地穿梭其中,拍乍飞的鸟。

“你戴这干嘛?冷啊?”我指他头上扎那块拼布头巾,卡通人物吗?

他龇一口白牙:“这里有很多蜘蛛网。”

我害怕那种多足昆虫,闻言转头查看身边。

镜头对着我咔咔眨眼睛,我蹲下去弓起腿,抱着膝盖,头埋起来,表现出极其不配合的态度。他收起相机过来坐下,抱着一颗巨蛋似地抱住缩成一团的我:“你在妈妈肚子里就是这个姿势。”

我抬头挑他语病:“你那时候就见过我吗?”

“那样就好了,我就能比谁都早认识你。”

“那你和我就是双胞胎了,”在他身边坐下,调戏地用指背滑过他脸颊的弧度,“要不我认你当哥哥吧。”

他弯了一双眼睛:“别气我噢。”没有一点气愤模样的眸子深深凝视我,非常非常柔软地吻下来,捏着我下巴的手张开托住我的脸,他细细辗转,沉沉迷恋,唇离开,又复轻啄,眼睫半垂,视线胶在我的唇上,“知道吗,我总是分不清你是照片还是真人。”

“你在指责呀~”

他笑我的故意误解,相机沉甸甸垂在手里,头一歪靠在我肩上,和我并坐看天边卷云。

潺潺冷流水出自拒马河,以前橙子拍婚纱外景带我来过,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见就有种似曾相识感,自己很矫情地想可能带了什么前世的记忆。那次他为新人拍照,我在河边踩着石板上的青苔玩,浅水里见到鱼在爬…是真的在爬,反正那种姿势绝对不能叫游的,温吞不怕人,橙子说你看它那么慢你抓不住它。确实抓不住,它会在你的手碰到它那一瞬间钻进沙子下面,可能也真是艺高鱼胆大,就在人脚边逛悠,肆无忌惮。可我见了它还是抓,明知抓不住,只是不自主地有追赶它的动作。

“我记得你拍过一个穿着婚纱坐在马背上的新娘,背景那种山的颜色紫莹莹的,好像妖怪要出来。”

橙子感觉不到我在夸他,灰溜溜讲解:“那是后期。”

“还有那划竹筏的,是在这河里照的吗?”

“嗯。”他声音很困倦。

“我坐河边洗脚,水可绿了。”

“脏得很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