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因为频繁地跑现场,我已经疲惫不堪了,加之想知道这个案件的调查结果,于是在云泰市逗留了一天。

从中午吃完饭,我一觉睡到晚上8点,才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伸了一个懒腰,才懒洋洋地拿起了手机。

“都没敢打扰你,休息得怎么样?还没吃晚饭吧?”是黄支队的声音。

“好久没睡这么爽快了,算是把觉给补足了。”我说,“肚子饿了,要不师兄请我去吃炒面片?”

路边摊儿上,我和黄支队面对面坐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云泰市的特色小吃炒面片,一边吃一边问道:“看师兄这么有空,估计案子查清楚了吧?”

“是啊,你分析得很准。”黄支队说,“已经查清了,死者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人,一个精神病患者。2006年冬天,现场附近在开发,因为排水不好,所以那段时间窨井盖都是敞开的,以便维修。死者跑到窨井口边上,对着井里说话,家里人去拉她,结果没拉住,死者掉了下去。那时候下水管道水流很急,等民警和消防队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派人下去打捞也没打捞出来。当年的报警出警记录都调出来了,没问题。”

“哦,那就放心了,不是碎尸案,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嚼着美味的炒面片,说,“身份确认了吧?”

“死者的软组织都腐败没了,现在用骨头在做DNA,时间恐怕要长一些。”黄支队说,“这只是为了确认证据而已,衣着都对上了。”

“那就好,那就好,明早我就回去了。”又顺利解决了一起案件,我的心里无比欣喜。只可惜死者的家人疏于看护,导致悲剧的发生,虽然死者是精神病患者,可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我和黄支队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感慨起人生。

“话说最近我们云泰真是稳定。”黄支队突然转了话题,“别说碎尸案了,杀人案都很少很少。”

我摇了摇手,说:“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案件这玩意儿邪门儿得很,你说没有,说不准明天就要发案。”黄支队捅了我一下:“乌鸦嘴。”

有些事不相信不行,就是那么邪门儿,第二天早晨我没能如约返回省城。

2

早晨7点半,因为前一天下午睡多了,晚上熬夜上网的我还没有起床,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还没有去看手机屏幕,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前一天晚上在路边摊儿上和黄支队长说的那番话萦绕在耳边。“不会真邪门儿了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手机。

“别走了,乌鸦同志。”黄支队急促的语气中不乏调侃,“可能还真让你说中了。”

“命案?”我说,“有头绪吗?”

“还不清楚。”黄支队说,“高度怀疑是碎尸案件。”

“不是吧!昨天那起案件你也说是碎尸。”我不敢相信可疑的碎尸案也会连发,“什么情况?”

“不说了,10分钟后我来楼下接你,辛苦你了,一起去看看,如果排除了是案件,我再放你回去。”黄支队说完挂断了电话。

师父不仅把本事传授给我,同时还把一听见有案件肾上腺素就会迅速分泌这一特征传染给了我。我挂断电话,从床上弹起来,用5分钟就洗漱完毕,然后整理好衣着在宾馆大厅里等候黄支队的到来。

黄支队的时间观念很强,10分钟后,我就看见了闪着警灯的警车从宾馆大门口飞驰进来。

“早晨6点30分,一个老大爷打电话报警称,在我市郊区的一座高速公路大桥下面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塑料袋,塑料袋的外面有血,透过塑料袋好像能看见里面有类似人头发之类的黑乎乎的东西。”黄支队简要地介绍情况。

“打开以后呢?里面是什么?”我像是在听故事,看关键时候黄支队停住了,便好奇地问道。

“没打开,我接报以后就要求辖区派出所把现场周围封闭了,没人动那个袋子,等我们过去了再看。”黄支队说,“我是害怕他们会破坏一些关键的物证。”

“切,”我说,“我以为什么呢,原来还不一定是案件啊,说不准是动物组织呢,这么兴师动众的,吓我一跳。”

“有肉有血有头发的,怎么不是案件?”黄支队说,“你见过什么动物长黑头发?不过看来你是福将,看你去了能不能为我招来一点儿福气,不是案件最好了。”

“福将”这个名称我很喜欢很受用,我笑了笑,没有说话,默默接受了。

警车在市区里行驶了半个小时后,开进了狭窄的乡间小道。云泰市是我们省比较发达的城市,交通便利,所以在很多城郊的位置都会有高速公路高架桥通过,我们随后到达的现场也正是在其中一座高速高架的桥下。

本身这个偏僻的地方就没有多少住户,但是因为十几辆警车的开进和长长的警戒带的拉起,现场的周围还是聚集了很多群众。

这是一片开阔地,周围都是农田,零星可见几栋雅致的两层小楼,可见当地的农民生活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警戒带围着的现场应该曾经是一片池塘,现在已经干涸了,土壤湿漉漉的,周围长满了杂草。一座宏伟的高速高架桥横跨这片干涸的池塘,桥架得很高,我们在下面只能听见车辆开过的呼呼的声音,却看不到桥上的汽车。

警戒带里,两名民警拿着本子正在询问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大爷。老大爷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前方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两名痕检人员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池塘的边缘向塑料袋走去,边走边把塑料袋周围的可疑足迹和其他痕迹拍照固定。我在一旁看着着急,也穿上胶鞋向池塘内走去。

经过几个人的反复勘验,并没有发现很新鲜的足迹和轮胎印,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我慢慢地接近塑料袋的旁边,戴上橡胶手套,小心地解开塑料袋口的绳结。为了不破坏绳结,我一层层地把打成死结的数层绳结逐一解开。当我打开袋口的时候,一股血腥味伴随着腐败的臭味扑鼻而来。我抬起胳膊揉了揉鼻子,定睛往袋里一看,原来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头发被血浸染,糊在一起。

我的心里扑腾一下,知道这下不好了,还真是出碎尸案了。我这个福将的名称很快就要被乌鸦嘴取代了。

我拉开袋口仔细地观察了袋子里的情况,确认没有什么其他可疑、有价值的线索和物证后,伸手进去抓住头发,往上一拎,原来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站在一旁的一名痕检员是警校刚刚毕业的小女孩,她看我突然从塑料袋里拎出一颗沾满血迹的人头,吓得啊了一声,连退两步,因为我们站的地方是干涸的塘底,有齐踝深的淤泥,小女孩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泥里。另一名痕检员赶紧挪过去扶她。

我仔细地看了眼这颗人头,虽然被鲜血沾糊了颜面,但是白皙的皮肤和红润的嘴唇显示她应该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的一双杏眼微微地张开,无辜地看着我。看着这颗恐怖的人头,我也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凉风,没再细看,把人头又装回袋里。

“哎呀,不止一个袋子啊。”痕检员一边说一边指着摔倒的女警的旁边地上,“这儿也有个类似的塑料袋。”

我顺着痕检员的指间看去,果真如此,女警摔在地上,一只手刚好按在另一个塑料袋上。女警意识到自己的手按在了另一袋可能是尸块的东西上时,吓得缩回手哇哇大哭起来。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女警可能以后再也不愿意参加现场勘查了。我慢慢走近另一个袋子,打开,果不其然,里面装的是一个女性的骨盆。骨盆的上端从腰椎处被截断,大肠膀胱和子宫拖在外面,滴着鲜血;骨盆的下端从两侧股骨头截断,还隐约可以看到剩余股骨头残渣露在肌肉的外面。

“奇怪了。”痕检员扶起仍在抽泣的女警,说,“这里没有任何足迹,犯罪分子的进出口在哪里呢?如果站在池塘的岸上,扔不了这么远啊。”

我直起腰环视了一周,指着头顶上,说:“那就只可能是‘天外飞尸’了,肯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痕检员抬头看去,看见我们头顶上横跨着一条高速高架,说:“对,也只有可能是从那上面抛下来的了。”

“如果是从高速高架上抛下来的,那么剩余的尸块很有可能仍有不少在附近。”我说,“高速公路上停车很危险,下车抛尸更需要冒着被高速公路上其他车辆里的人发现的危险。所以凶手如果选择在高速公路停车抛尸,通常会在没有车经过的时候,伺机下车把尸块全部抛完。”

“嗯,这里有很多杂草,我们多叫几个人来找找吧。”痕检员向池塘边挥手,示意塘边的民警都下来帮忙寻找。

很快,由10多名民警组成的搜索队伍都下到塘底,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不出意料,搜索队一共又发现了7个塑料袋,分别装着双上肢、双大腿、双小腿加脚掌,以及躯干。

看来裹尸袋里的人体组织已经可以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尸体了,我宣布搜索结束,将尸块运到了岸上。

我走上池塘的岸边,跺着脚,把鞋底的泥巴蹭掉。黄支队长走过来问:“乌鸦,尸体找全了?”

对于黄支队的这个称呼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说:“找全了,年轻女性,抛尸地点应该是高架桥上,现在你恐怕得派痕检员去高架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痕迹。”

“怎么肯定是在高架上?”黄支队看了看很高的高架,又看了看池塘的周围,不放心地问。

“第一,池塘里除了我们现场勘查员留下的足迹,再没发现其他足迹,如果凶手不下池塘,站在岸边根本不可能抛到那么远。”我说,“第二,每个塑料袋的下方都有很深的凹坑,说明塑料袋坠落下来具有一定的动能,如果是站在池塘岸边抛,首先凹坑的方向不应该是垂直的,而且不可能形成那么深的凹坑。如果在桥上扔,就有可能。”

黄支队点了点头,说:“乌鸦,其实我不怕碎尸案,碎尸案不难侦破。不过这个案子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因为在高速上抛尸,很有可能不是我们本地的,甚至不是我们本省的,尸源不好找了。”

我点了点头,碎尸案的尸源寻找是最重要的,但如果是外省的失踪人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找得到了。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找到尸源,就要看法医能不能尽自己所能为侦查提供一些线索、缩小查找的范围了。所以我们没有多说什么,一路呼啸着把9个塑料袋拉去殡仪馆,立即开始尸体检验工作。

3

云泰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的解剖台上,我们已经将9袋尸块拼接成了一具完整的尸体,看上去是个容貌姣好的女性。

我们反复查看每一块尸块的形态,并没有发现开放性损伤。

“看来可以排除机械性损伤死亡。”参与本案尸体检验的高法医一边清洗掉手套上的血迹,一边说,“没有开放性损伤。”

“但是,你没有发现尸体的尸斑很浅淡吗?”我说。

尸斑是在人体死亡后2小时左右,由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因重力作用,沿血管网向下坠积,高位血管空虚、低位血管充血,透过皮肤呈现出的暗红色、暗紫红色斑痕,这些斑痕开始是云雾状、条块状,最后逐渐形成片状。一般尸斑浅淡多见于严重失血或者溺死的尸体上。

“看来死者在死后不久就被肢解了。”黄支队插话说。

“是的,既然死者不是死于失血性休克,那么因为死后被肢解而大量失血,尸斑也可以是几乎不可见的。”我补充了一句,“杀完人能够迅速完成尸体肢解的动作,说明凶手肢解尸体的工具应该是随手可以找到的。”

我拿起血腥味浓重的死者的头颅,看着食管、气管的断段和暴露的颈椎骨渣,突然感觉到一丝恶心。我抬起胳膊揉了揉鼻子,仔细看了看尸体头颅和躯体的断裂面。

“颈部肌肉全部被血液浸染了。”我说,“难以从皮肤和肌肉有无出血判断死者的颈部是否被掐压。”

“可是死者的窒息征象是很明显的。”高法医说,“口唇和牙齿完好,可以排除捂压口鼻腔导致的机械性窒息。”

我没有说话,慢慢地沿着死者颈部的断段切开颈部皮肤,暴露出死者的气管。先检查了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都没有发现骨折。我摇了摇头,说:“颈部不像是遭受过暴力作用。”人体的舌骨和甲状软骨很脆,如果颈部受压可以致死的话,经常可以发现舌骨或者甲状软骨的骨折。这两处的骨折也会成为法医推断机械性窒息致死的一种依据。

“既然不是掐颈,不是捂嘴,那怎么导致窒息的呢?”我很疑惑,“难道是溺死?”

带着问题,我小心地切开了死者的气管。

虽然有血液倒流进入死者的气管,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见死者的气管壁黏附有气泡,而且气管壁严重充血。

“难道真是溺死?”我用止血钳指着气管壁说。溺死的尸体如果不是气管内完全灌满了水,那么因为在水中剧烈地呛咳,经常会在气管内发现气泡。同时,因为呛咳,死者的气管壁会有明显的充血征象。

“怎么会是溺死?既然是溺死,凶手为什么要碎尸?难道打捞上尸体以后在野外碎尸?这个太少见了吧。”黄支队说,“会不会是血液流进气管后,因为尸块的摇晃而产生的气泡?”

“这个也有可能,那就要看…等等!”我看见高法医正在从死者腹腔里拉出胃,大喊道。

“如果是溺死,胃内肯定有溺液。”我接着说。

高法医吓了一跳,随后看了看躯干部的断段和已经截断了的肠,说:“这个恐怕看不出来吧。胃上的食管断了,胃下的十二指肠附近也被截断了,有水也流完了。”

我点点头,觉得高法医说得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仔细一点儿吧,用干净的工具打开胃看看,不要挤压。”

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死者的胃,惊喜地发现胃真的是充盈的,除了水,什么也没用。

“嚯嚯,当真有水,奇了怪了。”高法医说。

“可能是因为上端食管保存得比较长,尸块的体位也没有太大改变,所以没有反流。溺液刚刚进胃,死者就死了,胃的幽门闭锁,所以即便十二指肠下方被截断,胃内容物也没有过多流失。”我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的舀勺把胃内的水舀进一个干净的玻璃瓶,“你们看,胃内的水还是显得比较清澈的,虽然有血液灌流进来,但是并没有发现泥沙、水草之类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她呛的水应该是干净的水,不是小湖池塘之类的地方,送去做硅藻实验吧,就能确定了。”

“看来是在室内被溺水的。”黄支队说。我们都注意到了黄支队用的是“被溺水”这个词。黄支队接着说:“把死者的头发剃干净,如果她是头部被人摁在水里溺死的,那么她的损伤当然不在颈部,而应该在脑后。”

听到黄支队的想法,我非常高兴。这确实是很有道理的推断,颈部的肌肉被血液浸染,但是头皮质密,其下的损伤不会被血液破坏掉。如果在脑后发现有皮下出血,那么就更加印证了死者是被人摁入水中呛水身亡的推断了。

不出所料,死者脑后左右各见一处皮下出血,看形态,应该是手掌和拇指在死者脑后形成的痕迹。

在高法医发现死者脑后皮下出血的同时,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尸体软组织和骨质的断段。

“死亡过程已经清楚了。”我说,“分尸工具看来也不难分析了。”

高法医和黄支队探过头看了看我手上拿着的放大镜照的地方。黄支队说:“嗯,手法拙劣,看来对人体组织不太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