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血水与粘稠的鲜血一齐溅到我脸上,鼻腔里弥漫着腥咸恶心的气息,胃中若有惊涛拍岸。我强忍住不适之感,不由自主地加快手上的动作。葫芦脑袋指挥禁军将士分头在附近搜寻希音的下落,将仍有气息的蜀军士兵带回京城救治。

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很快便会掩盖一切杀伐的痕迹。

不知翻了多少具尸体,双臂象是灌了铅,再也抬不动了。终于,在我彻底力竭之前,拂去那人面上的血污与泥土,清俊娴雅的五官显露了出来。

我终于找到希音了!

我激动得难以自己,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赢满心间,用力将他抱了又抱。

我扬声唤来葫芦脑袋,复粗略地将希音的伤势查看了一番。他的气息尚且均匀平稳,仍然穿着昨日离去时的衣衫,虽没有铠甲护体,他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伤痕。

我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与匆匆地赶来的葫芦脑袋合力将希音抱起来,欲将他抬上战马。熟料,他的身子却象是被什么东西拉住,待我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他身旁躺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拓跋珊!她已是面色惨白奄奄一息,胸前血流不止,却仍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我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脖子,“拓跋珊!你到底耍什么花样!”

她错也不错地瞪着我,唇畔忽的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我刚要俯身去细听,她的目光渐渐迷离,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我恨恨地松开手,对葫芦脑袋说:“将拓跋珊一并带回去。”

这一仗,蜀军精锐倾巢出动,以少敌多抵死一战,打得一万燕军全军覆没。

原来,拓跋珊安插在许国内部的内应并不是柳丞相,却是副将威国将军!

希音原本安排他假意投靠燕军,殊不知此人两面三刀,早已与拓跋珊串通。他暗中盗走帅印,连夜潜逃出关,私放燕军入关。拓跋飞将计就计,故意败给李远,将御林军的注意全部吸引过去。许军自以为大获全胜,自然放松警惕,燕军趁机越过祁连山脉,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许境。

燕军入关后,换上伪装扮作商人,分作二十股队伍,沿不同的路线向京城行进。军械与粮草掩藏在商品之中,加之有威国将军的掩护,旁人轻易发现不得。几日前,二十股燕军陆续抵达京畿集结,终于向京城发动进攻,妄图直捣黄龙。

拓跋珊精心谋划布局,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顺利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甚至连希音都上了她的当。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令人想来便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风雪终于止息,雪霁天晴,煦暖的冬阳射破连日的阴霾,在人间大地洒下一片华辉。

昭阳殿内,太医院院长正为希音诊脉,他闭目沉吟良久,面色甚是凝重。在他身后黑压压地跪着一地的太医,脑袋一个比一个按得低。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院长终于收回手,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个头,道:“王爷的脉象有些奇特,仿佛与常人有异,却又不能细说异在何处…姑娘,请恕老臣无能,老臣、老臣实在诊不出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王爷昏迷不醒啊…”

自那日从战场回来,希音已然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腿脚部有些轻微的刀剑伤口之外,并未受到其他严重的创伤,谁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迟迟醒不过来。

我强忍下心里的悲伤,无力地挥了挥手。太医们如蒙大赦,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下了。

希音的睡颜安静恬淡,仿若初临人世的婴孩。阳光透窗而入,笼罩着他清俊无双的侧脸,若有淡淡的华辉。

我伸手轻抚他的额头,喃喃道:“你本是世间最好的医者,却不能自医自救。圣僧,你快醒来吧,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这厢太医将将退下,葫芦脑袋便带来了天牢那边的消息。

“娘娘,拓跋珊的情况不太好,胸口那一剑刺得太深,即便用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却还是怎么都止不住血。她刚刚醒来,仿佛有话要对娘娘说。”

我心头一窒,迫不及待地站起身,道:“还等什么,快走啊!”

希音变作这般光景,只怕与拓跋珊脱不了干系。战场之上,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眼下也只有她才能给我答案。

甬道里灯光昏暗,黑褐色的墙霉迹斑斑,因为空气潮湿,冰冷的铁栅栏已经生出红褐色的锈。一股古怪的霉味扑面而来,催人欲吐。

葫芦脑袋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在前带路。

潮湿黑暗的天牢尽头,拓跋珊虚弱地倚在墙边,向我绽出一个明艳无双的笑容。她的双颊有一抹不正常的嫣红,胸前裹着厚实的绷带,隐约可见殷红的血缓缓渗出来。

我俯身审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把裴昀怎么了?”

她笑得愈发得意,气若游丝道:“你…你想知道吗?”

我冷声道:“拓跋珊,你少跟我玩花样,如今你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我随时可以取你的性命。”

拓跋珊满不在乎地说:“我既然沦落至此,便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你不是想知道裴昀为什么昏迷不醒吗?我告诉你也无妨…嘻嘻,我给他种了生情蛊,子蛊在他身上,母蛊在我身上,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呢?若我死了,他也活不长久…咳咳咳,若我不死,他醒来后便会全心全意地爱上我…”她稍顿,凑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道:“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胸膛犹如受到猛烈的锤击,眼前骤然天旋地转,脚下趔趄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葫芦脑袋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我愣愣地将望着拓跋珊,一时间难以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

说完这番话,她已是气尽力竭,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灵台便又恢复清明,我急切地吩咐葫芦脑袋,“快,快把她的血送去给王爷喝!”

葫芦脑袋应声,火速冲出去寻找匕首与器皿。

拓跋珊的眼眸变得空洞而迷茫,似是不解地看着我,面上闪过几许讶异之色。我隐约感觉她好像快要不行了,情急之下使劲地掐住她的人中,她清醒了几分。

“原来你知道解药是什么…不过、不过已经没用了,我就要死了…死人的血是不能成为解药的…除、除非你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为他刮骨剔蛊…否则,他很快便会下来与我作伴…没有我的血,强行取出蛊虫,他好像也不会再记得你了…”

我心急如焚,吼道:“快给我振作点,你还不可以死!”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我输了,可你也没有赢…没有、没有赢…”她再次扬起唇角,伸出颤抖的手揪住我的衣襟,笑道:“梅知雪,最后…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裴、裴览…他在中蛊之前就已经、已经对你…爱、爱…”

犹如寒冬腊月被人用冰水兜头浇下,我惊得无以复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难怪裴览服下我的血之后并没有将我忘记,我道是哪里出了错,原来…

我总以为他对我的爱只不过是生情蛊子蛊与母蛊之间的羁绊,是身不由己。不曾想,从头至尾他竟然一直以真心待我!

滔天的怒火从心底升起,我几乎咆哮起来:“你这个蛇蝎毒妇,是你害死了裴览!”

她还在再说什么,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了手,闭上了眼睛。

我使劲摇晃她的身子,“拓跋珊!拓跋珊!”

气息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我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珊死在我跟前,却无能为力。救不了拓跋珊,也就意味着救不了希音。

那么…

我的心口好像被铁锥狠狠刺了一下,万般痛楚如大团水气蓄在胸腔里,几乎让我窒息。眼前迅速模糊起来,鼻腔中氤氲着苦涩的气息,喉头颤抖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不对,不对,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能一炷香的时间内为他刮骨剔蛊,他便不会毒发身亡。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天牢,正巧撞上了取来匕首与器皿的葫芦脑袋。我一把揪住他,急道:“快,快回宫!”他不明就里地望了我一眼,旋即抛掉手中的东西,迅速驾来马车。

“来不及了,不要坐马车,我们骑马回去!”语毕,我解开马车的绳索,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回头对他道:“快去太医院请太医,一炷香的时间内一定要到昭阳殿!”

马鞭扬起,马儿如乘虚御风,竭力向皇城驰骋而去。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尽力救你!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遗忘!

腊月十五,西北战火再起,李远率御林军与燕军激战三日,歼敌三万,终于彻底打败了拓跋飞。拓跋飞的副将带领残兵败将出城投降,双方进入谈判阶段。

经过上次激战,原本京城的蜀军全部折损,林铮便带领西北蜀军先行班师回朝,主要为防国中发生变故,有心怀不轨之人重走柳丞相的旧路。

刮骨剔蛊进行得及时而且顺利,附脊之蛊被太医取了出来。十多日过去了,希音背上的伤势渐渐痊愈,脉象也恢复了正常,人却还没醒过来,没人说得上原因。

在与太医商议后,我决定秘密地招揽大江南北各路名医与蛊师,但凡有希望的都请来一试。昭阳殿每日客似云来,却无一不摇头叹息着离开。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蛊师劝我将希音带出皇宫疗养,既然找不出内在原因,不如换个环境,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并不是没想过要带他离开,可如今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他已经为此苦心经营多年了,好不容易反败为胜。这一走,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没有扳回赢局的机会了。我自然舍不得教他的心血白白付诸东流。

我总想,希音素来重情义,他一定舍不得抛下我和孩子。只要他醒来,纵然琼楼玉宇,纵然高处不胜寒,我都会穷尽一辈子的时间陪在他身边。

然而,就连刮骨剔蛊那般锥心蚀骨的伤痛都不曾让他产生丝毫反应,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眼看着他缠满绷带的胸膛、安静苍白的俊脸,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有希望。

不久后,我命安安去了趟歌舞坊,将从前用的那把玉骨琴取来。他最爱听我弹曲,从我初初学琴开始,他便成为我了我的第一位听客。我弹了七年,他也听了七年,直到我嫁给裴览。我恢复记忆后,二人朝夕相对,虽有许多机会弹琴,他却日夜忙于国事战事,再也不得闲暇功夫听了。

午后,雪霁天晴,冬日煦暖。昭阳殿里焚香萦绕,暖意融融。

我调试好琴弦,微微笑着对他说:“我好久不曾碰琴了,也不知还弹不弹得好,今日先弹一曲《春江花月夜》。我记得你最喜欢隋炀帝的同名诗,你说‘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广博而大气,婉约而柔美,既有盛世之繁华,亦有春夜之静美。

“昨夜我经过御花园时,望见天上星辰很美,我想叫你起来看,可我…怎么也叫不醒你。圣僧,如果你听到我的话就快点醒来吧,我真的不能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你知道吗,孩子已经会动了。你说,这一胎会是男孩是女孩呢?圣僧,你安心地睡吧,不过不要睡太久。我们的孩子,一定要你亲手接他来人世才行啊…”

我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意,撩动琴弦,清越的曲调缓缓流淌出来。夏花冬雪,流年似锦,记载着满满的曾经。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一曲终了时,他的面上分明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即便只是微笑小的触动,却仍然教我喜极而泣。我想,往后就这般每天与他说说话,弹弹琴,虽然他不能给我任何回应,但我相信他定能感知我的心意。

午夜梦回,倏然惊醒,我习惯性地往他怀里钻。他的胸膛依旧温暖,他的怀抱依旧温柔,然而,他却再也不会主动将我容纳其中,安慰我说:“不怕不怕,有我在。”

我多想让他睁开眼看看我,让他的眼中再有我的倒影。

悲怆与担忧蓦然袭上心头,我情难自禁,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空旷寂静的昭阳殿里,只有我的哭泣声回荡不息。

圣僧,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姑娘,林铮林大人求见。”安安进来通报时,我正与太医一道为希音上药。我略一点头,与太医叮嘱了几句,复净了净手,披上斗篷走出殿外。

四周寂寂无人,林铮静静地站在回廊下。

西北的风霜使这个原本温润如玉的少年变得沉稳干练,仿佛迎风傲雪的松柏,坚韧不拔。我想起希音从前对我说,林铮此人光风霁月,有宰丞之才,他日必成大器。

我微笑着对他道:“林大人,一路辛苦了。”

他恭敬地向我行一礼,道:“下官见过玉姑娘。”

我开门见山道:“相信京城形势你也有所耳闻,我便与你直说了。先帝驾崩多时,原先王爷为了稳定军心与民心,一直秘不发丧。月初那一战,王爷被拓跋珊种下了生情蛊的子蛊,一直昏迷不醒。虽然蛊毒虽已除去,但至今仍未醒来。就算能醒过来,也有可能…丢失部分记忆。眼下朝政无人总揽,国不可一日无君,恐怕再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忽觉肩上的负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外有强邻虎视眈眈,内有亲王觊觎帝位,稍有行错踏错,都可能招致朝堂的动荡、社稷的浩劫。

“林大人,此时此刻,除了你我信不过任何人。你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多谢姑娘的信任的器重。实不相瞒,在下初到京城时承蒙王爷多方提携与帮助,立誓要永远追随王爷左右。如今王爷有难,在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林铮轻拧眉尖,沉声道:“敢问,先帝可有遗诏?”

我摇头,道:“先帝驾崩之时只有我一人在侧,他有意传位于王爷,可并未留下遗诏。我人微言轻,文武百官与亲王宗族怎么可能听信我的话呢?毕竟王爷昏迷未醒,无法主持大局,我担心消息传出去反而会招致诸王的争夺。”

他沉吟一瞬,又问:“王爷原本是何打算?”

“原本他想待击退燕军,内外形势稳定之后,将祖父的名册公诸天下,并恢复我的真实身份,由我来宣告先帝遗言。凭借梅家在民间的影响,加之他坐镇在侧,即便诸王有所怀疑,也不敢轻举妄动。”

“名册一事我曾听王爷提过,我少时十分仰慕梅相,立誓要像他一样成为一代名臣。可惜,我终究是没有机会一睹梅相的风采。”林铮面露惋惜之色,半晌,道:“既然名册已然找到,不若按王爷原本的打算,待恢复姑娘梅家后人的身份后,由姑娘来宣布先帝遗言。”

“我最担心的就是空口无凭,谁会信我?”

“其实,能否登上帝位关键在于是否占据先机。如今京城蜀军守护京城,王爷监国摄政,即便诸王不信又能如何?他们虽有野心却远在封地,首先就失了先机。况且,起兵作乱并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胜把握,谁也不会赌上身家性命来冒这个险。姑娘不妨将这看做一场博弈。”林铮神色淡淡,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势。

仔细来想,他说得不无道理。我们在揣摩诸王心思的同时,他们也在小心翼翼的揣摩京城的动向。

我揉按抽痛的太阳穴,说:“林大人言之有理。然,倘若遗诏宣布之后王爷却不能及时登基,这可如何是好?以他目前的情况,恐怕并不适合继承帝位。即便想方设法保住了帝位,谁来上朝理政?”

林铮缄默不语。我暗自叹息,如今真真是个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历朝历代,从宣告先帝驾崩到新帝登基,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们不妨以一月为限,假若一月之中王爷能醒来,那自然是最好的。假若不能,那么一月之后,则再择新帝。”

“那一月之后该由谁来继承皇位呢?”我垂眸抚了抚小腹,又道:“我才怀孕四月有余,就算要这孩子来继承皇位,那也得再等五个月之久。一月之后,没有合适的人选,届时诸王夺位,许国会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林铮微微一笑,道:“倘若现在宣布由王爷即位,诸王忌惮王爷威严,不敢轻举妄动,也就还有一个月的希望。倘若今日就告诉天下人,王爷昏迷不醒无法继承帝位,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下敢保证,诸王明日便会起兵夺位。是现在就乱,还是一月之后再乱,姑娘不妨衡量一下。”

我将他的话忖度一番,点头道:“好,我将名册交由你保管,一切就按你的意思来办。”

林铮拜下,向我磕了个头,躬身退下。

名册公开前,我特意重回了一趟经纶殿。崔思淼与祖父乃是同窗好友,当年无辜受到牵累被贬为经纶殿书官,若不是他赠我闲抄,我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得知当年的一切。

“崔大人。”我推门而入时,他正埋首整理书册。见到我来,他的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迟疑地向我行礼,道:“…娘娘?”

“崔大人不必多礼,我不是什么娘娘。”我恭敬地作一揖,笑道:“您与我祖父同窗,按理说您长我两辈,应当是我向您行礼。我姓梅,名叫知雪。若崔大人不嫌弃,可以直接称我为知雪。”

“梅…知雪…”他微微一愣,旋即难以置信道:“你、你是梅…”

我点头,道:“是,我是梅贤的孙女,也是梅家唯一的幸存者。”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良久之后,浑浊的双眼中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有些激动道:“你当真是…梅家后人?可当年梅家明明满门被抄,没有留下活口啊,你怎么会…”

我解释道:“是,梅家遭难那日我被一位老仆连夜送出京城,是以侥幸逃过一劫。崔大人,我记得那日您对我说,历史常常为胜者所操控,黑非黑,白非白。但我偏生要还历史本来面貌,祖父留下的名册我已然寻到,不用了多久,我一定会将当年漕银亏空案的真相公之于众的。”

语意铿锵,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番话不仅是说与他听,更是说与我自己听。

“当年梅兄枉死,我恨不能为他手刃仇人。其实,这些年我也试图找过那本传说中的名册,奈何我人微力薄,终究是没有用啊…”崔思淼老泪纵横,道:“如今老天终于开眼了,人间自有公道,梅兄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我说:“崔大人,你能同我说说祖父的事吗?我想知道。”

“好,好。”崔思淼抹了抹泪,与我比肩坐在桌案旁,娓娓讲述了当年的一场风华。

从初入仕场的锋芒显露,到升任要职的意气风发,再到掌丞天子的鞠躬尽瘁,祖父将一生奉献给许国的社稷与百姓,为国事费尽心力,功绩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秋万世。

说道末处,他叹道:“有相如此,应当是国之大幸,只可惜天妒英才,梅兄为国为民,最后竟不得善终。恐怕前后百年,不会再像他这样的贤相了。”

我百感交集,由衷道:“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世上从不缺千里马,缺的是发现千里马的伯乐。只要有举贤任能的明君,又何愁没有助理万机的贤相呢?”

崔思淼捋须笑道:“不愧是梅兄的孙女,如此大气的见解很多男儿尚且不及。若他在世,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当年受累官员众多,不少皆是在风华正茂时被生生断送了前途,自此落寞终身。好在天道昭昭,如今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我笑道:“拙见而已,教崔大人见笑了。崔大人被贬来此之前,曾任刑部侍郎,掌管律例狱卒,在您的任上从未有过冤假错案。待漕银亏空冤案平反后,不若上奏皇上让您…”

熟料,他却摆了摆手,打断我道:“老夫此生已尽,不敢再有奢望。唯一的愿望只是能及早高老还乡,享受承欢膝下之乐罢了。”

三日之后,林铮以蜀王裴昀的名义重提仁德十七年的漕银亏空案,将丞相梅贤所编制的涉案人员名册公诸天下。上至后宫嫔妃,下至州县小员,总计七十八人,前朝柳丞相和前禁军统领王言昭皆在主谋之列。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在朝中引起强烈的反响。

有人做贼心虚、原形毕露,急不可耐地质疑名册的真实性。他们大多是当年收受柔妃好处或是为虎作伥、协助栽赃嫁祸的从犯。有人则大呼天道,甚至激动得当朝痛哭流涕。这些人有祖父的同窗好友,也有受过祖父提携帮助的老臣。

林铮在九龙宝殿上当众宣读名册之中所收录的罪证,条条罗列,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如山的铁证面前,再也无人敢提出异议。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涉案人员统统下狱,依罪量刑,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尘封了将近二十年冤案得以平反,一代名相梅贤终于沉冤得雪。百姓在扼腕痛惜的同时,纷纷赞颂蜀王贤明。

而我,在颠沛流离了十八年后,终是认祖归宗,找回了应当属于我的身份——梅知雪。这个身份在给予我无尽荣耀的同时,也在我肩上落下一份沉重的责任。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吹落屋檐上积雪。天边铅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气。

自名册公布后,祖父的牌位便被奉在神明台。我忙于照料希音,一直不曾去拜祭过他。这日午后,我屏退安安,独自一人走出昭阳殿,沿着蜿蜒曲折的楼梯,爬上了位于京城至高点的神明台。

神明台中供奉着许国的历代帝王和股肱功臣,我挨个进香,虔诚跪拜。

所谓心诚则灵,是不是只要足够虔诚,满天神佛和列祖列宗就能听到我的请求,让希音早日醒过来?

我缓缓步过狭长昏暗的长廊,神明殿中一片幽寂,唯有香烟袅袅。

画像中,祖父慈眉善目,和蔼之中略带几分威严,仿佛正微微笑着凝视我。

我从未见过祖父,至今方知他长得这般模样。倘若当年那场浩劫不曾发生,祖父尚在人间,如今许国的朝堂会不会又是另外一般光景?

我跪在案前,双手合十,“祖父,不肖女知雪来看您了。知雪在外颠沛多年,如今终于认祖归宗,此生必定秉承祖父的风骨,不敢有负您的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