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南下……”程老爷子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神色变得阴沉起来。

沈君顾的目光也暗沉了几分,因为南下,就证明北平即将失守。一个泱泱大国,居然连一个蕞尔之国欺上门来都毫无反抗之力,连京城都要南迁,简直就是耻辱。

程尧见一句话就说得书房内的气氛骤变,不禁暗骂自己不会说话。但这也不怪他,谁让这个话题早就居于京城话题被热议的首位,再加之日前山海关沦陷,北平人心惶惶。提起南下之事,自家爷爷之前还会悲愤地声称与北平共存亡,如今也只化为一声叹息,显然明白这种悲观的预测,眼看着就要变成残酷的现实。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程老爷子便接着话茬,对沈君顾语重心长地劝道:“君顾,你应该也听说了故宫国宝南迁的事情了吧?”

沈君顾的眉梢微微一动,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貌似平静地问道:“不是吵了两年了吗?终于有结果了?”

故宫国宝南迁的提议,从两年前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就被提出来了。日军占领了东北,北平也危在旦夕。在随后的北平政务会议上,便有人提出希望将故宫国宝尽快南迁。故宫博物院内珍藏保存的是中国历史文化遗产,虽然比不上国土江山,但重要性依旧不言而喻。

只是这项提议若想实现,注定非常艰难。故宫博物院在众多势力的觊觎下,能保持独立稳定的机构,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更别提要在战火纷飞之中,将数十万件国宝尽数南迁。这项提议立刻就被有心人士通过报纸宣扬开来,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学生举行游行抗议,怀疑南迁是假侵吞国宝是真;也有文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谴责声讨政府对时局的不信任致使国宝提前逃离北平,更有政府要员在会议上强烈反对,甚至还有提议要拍卖国宝换飞机大炮的。

这一吵,就吵了两年。据说故宫博物院内从两年前就开始整理文物装箱,随时准备南迁。而现今山海关沦陷,国宝是否南迁,恐怕也是到了做决定的紧要关头。

“这两天南京政府就会举行会议进行表决。”程老爷子并没有吊沈君顾的胃口,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打电话问了南京的几个老伙计,都承诺投赞同票。我看这事儿能成。”

沈君顾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喝了一口已经变得微凉的茶水,淡淡道:“程老为大义着想,君顾佩服。”他见程老爷子嘴唇微动,便先一步起身道:“夜深了,君顾也该告辞了。”

程老爷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程尧送沈君顾出门。

程尧憋不住话,等出了书房,就忍不住对沈君顾劝道:“君顾,你是真的不想再回故宫了?傅叔来我家好几次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要你回去呢。”

沈君顾一言不发,只管闷着头往前走。他对程家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都不用等仆人拎着灯笼照亮,没多久就直接到了前院。

程尧倒是也习惯了一提起这个话题时沈君顾的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招来司机吩咐着送沈君顾回家。

雪铁龙汽车驶出程府,喧嚣的马达声在寂静的暗夜中传出去很远。

沈君顾在后座微闭双目,心绪难平,却在某一时刻,睁开了双眼。

透过还有水汽的玻璃车窗,远远地能看得到故宫的建筑,间或有几盏幽幽的灯火长明。

就像蛰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尊巨兽,奄奄一息,只余星星点点的一线生机.....

第二章:方家少泽

林德伯格号邮轮是一艘从美国纽约出发的巨型邮轮,穿越大西洋,横贯地中海,穿过苏伊士运河,越过印度洋,绕过马六甲,最后才到达亚洲,这段海上之旅长达两个多月。

在林德伯格号驶入黄浦江之后,在上海这一站下船的客人们便都纷纷回到客舱收拾行李,本来热闹的甲板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这艘邮轮的终点是日本东京,所以不着急下船的旅客们便站在船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黄浦江两岸的建筑,时不时点评一下。

而广濑芳子的目光,却一大半落在了船头处。

那里站着一名身穿羊呢大衣的年轻男子,迎风而立,笔挺的背脊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显得卓尔不群。

两个多月的同行,让广濑芳子早就知晓了这名男子的名字和身份。事实上,不光她一人,整艘林德伯格号上的客人们,几乎都知道这方少泽的名字,而洋人们则喜欢称呼他为亲爱的方。

这艘邮轮是现今最豪华的巨型邮轮,排水量8万吨,流线型船身,功率达16万马力,全船都安装了空调。拥有从巴黎米其林三星餐厅聘请的顶级厨师掌勺的厨房、温水循环的奢华室内游泳馆、室外铺设天然草皮的网球场、配置豪华立体声环绕音响设备的歌剧院、可容纳上百人的大型赌场、从梵蒂冈请来的教父主持的教堂、可随时做大型手术的医务室……林德伯格号邮轮在开始修建之时,便被人称为“海上皇宫”。

这趟跨越四大洲的长途旅行,头等舱容纳了七百多人,方少泽只是其中之一,但却是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首先引起人们注目的,是他那剑眉星目的帅气面容,和苍劲如竹的挺拔身姿。那极具挺拔身姿。那极具东方神韵的神秘气质,即使在名流众多的邮轮之上,也能让人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不过这位方公子并不是容易接近的对象,即使有人想要上前搭讪,也会被其冷淡的眼神所击败,讪讪而归。

还好,这个僵局在没多久之后就被打破。在一次赌酒中,方公子的斯诺克台球横扫整艘邮轮,就连号称拥有世界级水准的中东王子都甘拜下风。之后这位方公子就变成了整艘邮轮被人约战的对象,而方公子也来者不拒,不但网球、保龄球等竞技类项目战无敌手就连王子突发奇想开发的新项目海上射击,也都独占鳌头。在赌场更是赌王一样的存在,好在他只是被好友相邀,下场玩了三次就收了手,否则那些王子少爷们都会两手空空地下船了。

方少泽成了林德伯格号上最受欢迎的存在。他性格冷淡,很难与陌生人成为朋友,这种就像是高岭之花一样的存在,反而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幸好与他同行的好友丁麟丁公子是个交游广泛的绅士,所以有关方少泽的事情就被源源不断地打听出来。

据说这位方公子出身于中国的贵族家庭,十三岁就留洋念书,先后就读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都获得了学士学位,之后被驻美公使推荐,进入了西点军校学习,并且提前一年完成学业,以优异成绩毕业。这次乘坐林德伯格号,就是学以致用,抱着报效祖国的信念归国的。

这是一位多么令人敬佩的青年!

可以说林德伯格号上,只要知道方少泽方公子的人,都被他的人格魅力和丁麟述说的身世所折服,广濑芳子也不例外。

广濑芳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中国人,只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不是唯唯诺诺就是愤慨唾骂,可是方少泽并不是这样,他对所有陌生人都是一视同仁,即使听到她和伙伴用日语在交谈,也只是略略扫过来一眼,之后再无任何交集。

没错,她可以察觉得出来,对方还是对身为日本人的她心怀芥蒂的,只是因为风度而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唉,上天为何让她遇见了他,而又让他们两个人身处在这样两个针锋相对的国家呢……

就像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天性浪漫而又富于幻想的广濑芳子,看着不远处方少泽的背影,又一次陷入了国仇家恨的纠结。完全听不懂中文的她,根本没想到她的方公子正在和好友讨论着她。

“哎呦,我的方大公子,那个日本妞儿又在看着你发呆了。”丁麟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那几个穿着和服的少女,戏谑地朝方少泽挤了挤眼睛。他和方少泽的行李早就收拾好放在船舱中,等靠岸了自有行李员帮他们拿下去,所以才有闲心站在船头看景色。

方少泽都懒得理丁麟。这小子在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分明还有一年才毕业,听闻他要回国,死皮赖脸地办了休学手续和他一起回来,鬼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去继续念书。半途而废,他就不信丁家能放过这小子。

“不过那个日本妞儿妆化得也太浓了,脸刷得跟白墙似的,感觉走一步都要往下掉白粉,也怪不得方大公子看不上眼。”丁麟啧啧有声地评价着,忽然拍掌笑道,“我想起来了!方大公子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还要奉父母之命成亲啊!啊哈哈哈!要是这船上的女人们知道,肯定当场就能有往海里跳的!”

方少泽头疼地闭了闭眼睛,丁家和方家是世交,丁麟与他当年一起出国留洋,两人一起在国外互相扶持。可丁麟跳脱话唠的性格,年纪越大就越让人难以忍受。之后他忍无可忍地转去了西点军校,那里入校的资格极其严格,他这个损友才没办法跟去。不过这才有的两年的清闲日子,看来一回国又没了。

虽然被吵得有些头疼,但方少泽不得不承认,丁麟的存在打消了不少他心中近乡情怯的忐忑。

自从十三岁离家,他就从未回到过这片土地,若不是丁麟坚持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说中文,说不定现在他都会忘记如何讲汉语。所以他也并不是丁麟所讲述的那样,为了报效国家才回来,其实是因为身处西点军校,通过各种能得到的情报,分析出来中国已经陷入了危机,而且是灭顶之灾而回国。

方少泽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小时候对于故土的印象,都是灰蒙蒙的模糊记忆。他这次回来,是想要劝父母跟他一起离开这片即将被战火烧毁的土地,去美国,去更安全的地方。

他这个想法深藏在心底,并没有和丁麟说。毕竟丁家盘根错节家大业大,无法独善其身。而方家他父亲这一房与本家不和,很早就搬出来单过,这也是很小就把他送到国外放养的原因之一。

身旁的丁麟依旧兴奋地唠叨道:“如果我有妹妹,我肯定会把妹妹嫁给你啦!可惜我只有一个大我们五岁的姐姐,看我家里的来信,三年前就嫁人啦!哎,对了,你未婚妻是不是杨家的那个胖丫头?我的天,我还有印象呢!伯母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选那个胖丫头当儿媳妇?”

方少泽挑了挑眉,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了一个穿着大红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胖丫头,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未婚妻什么的,根本不在他的人生计划之中。

方少泽无声地叹了口气,交代道:“在香港靠岸的时候,母亲给我发过电报,说父亲在南京公务繁忙,他们不能来接我了。”

丁麟听到之后,立刻瞪圆了双眼,一拍栏杆,震惊道:“什么?!我还以为能蹭你家的车!还让我爹不用派人来接我了!你说我们两个能平安从上海回到南京吗?这么乱,我们会不会迷路啊?不行,我身上换的银元都不够,还全是美钞,在国内能花吗?完蛋了!我们两个岂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方少泽并没有理会丁麟的惊恐,风轻云淡地继续往下说道:“所以,我母亲托别人来接我们了。”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伯母准备得周全。”丁麟摸了摸胸口,舒了口气,“哦,对了,是谁来接我们啊?我认识吗?”

“哦,据说,就是我的那位未婚妻。”方少泽平静地淡淡道。

“什么?!”

………

上海外滩上的码头,因为林德伯格号的靠岸,而变得热闹非凡。

因为林德伯格号会在上海停靠一整天的时间,明天的同一时间才会再次启程去日本,所以就连很多要去东京的游客,也都打算下船逛逛上海。而这艘巨型的豪华邮轮在停靠之前,上海的报纸就已经做过一轮宣传了,也有很多人选择坐这艘海上皇宫去日本,码头上早就站了一溜排队的旅客,等着第一时间上船参观。

杨竹秋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看到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嫌弃的目光。其实她才不想来接什么未婚夫回南京,若不是为了找借口来上海买最新的化妆品和衣服,她才不愿意来呢!

不过,这么多人,她就算接不到也无所谓吧?她又哪里记得方少泽长什么样子?

杨家,方家和丁家的上一代属于世交,年龄相近的孩子们都从小一起长大。但方少泽十三岁就离家,在杨竹秋的记忆里,就是一个当时还没自己个子高的小矮子。

还好她母亲疼她,答应她若是实在不满意,婚事也可以作罢。杨竹秋打算偷偷地看一眼,大不了转头就走,推说没接到人。反正这码头人这么多这么乱,就算没看到也很正常嘛!

林德伯格号开始下客,船舷上的旅客们依次缓步而下,杨竹秋虽然不情愿,却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因为最先下船的就是头等舱的客人,所以其实初步的筛选还是比较简单的,去掉金发碧眼五官深邃的洋人,还有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南洋人,刨除年纪过大或者过小的,除去花枝招展的穿旗袍的女人,剩下适龄的年轻男子也就那么几个。而且听说她的未婚夫是和好友丁麟一起回来的,那么与女人同行的就可以直接排了。

杨竹秋漫不经心的目光,瞬间就落在了正在沿着楼梯往下走的两名年轻男子身上。实际上,不仅仅是她,包括船上的客人们,连码头上的许多人都或遮遮掩掩或光明正大地盯着他们看。

他们的身材差不太多,都是瘦高匀称,穿着剪裁得体的羊呢大衣,围着今年最流行的咖色格子羊绒围巾,即使看不太清楚脸容,也有股令人无法忽视的独特气质。杨竹秋看了又看,心想这两位不会就是她要接的人吧?但看身高都不太像啊!虽然心中不舍,但杨竹秋还是带着遗憾移开了视线。

………

丁麟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就开始四处寻找疑似杨家大小姐的年轻女子了。当然,他都是在往身材丰满的女子身上瞄,每看到一个都做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一名时尚俏丽的女子。那人穿着一袭烫绒旗袍,勾勒出婀娜多姿的线条,头戴一顶貂绒小帽,披着一件紫色的水貂披肩,倚在一辆汽车旁。显然她也是来码头接人的,此时正扬起精致小巧的下颌,美目流转,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