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官!”方守挺直背脊,肃容应道。

方少泽瞥了他一眼,这才拿起茶缸喝茶。

方守是那一批孤儿之中表现最卓越的,也第一个获得方姓。且不管心中对他这位多年不见的方家少爷有何看法,至少表面上都是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坐吧,不用站着。”方少泽抬了抬下巴,让方守去对面坐着。

方守虽然与方少泽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但也知道这位少爷喜静,坐下来也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隐约觉得方少爷的心情不是那么好。

方少泽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自从接了北上护送故宫国宝南迁的任务之后,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大门,想要接触认识他的人蜂拥而至,当然目标都是那些即将来到南京的国宝。有些人是想到了手之后买卖军火换钱,有些人纯粹就是为了想要把国宝收入囊中。方少泽知道这其中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说不准父亲是暗中交换了什么才让他得到这个任务的,所以他也不好当面拒绝,都含含糊糊地推诿了过去。当然,这些人肯定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是众多桎梏让他们暂时隔岸观火,且等他把国宝先运回来再说。

所有人的态度,让方少泽产生了一个概念——这些故宫的国宝,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东西。因此到最后,他也就没有那么坚持了,那些老狐狸们立刻得寸进尺,甚至还有人开始指名道姓地要某个古董了。

方少泽被烦得几乎要掀桌而起,却又不能拂了这些大佬们的面子,只能催促早日启程北上,好在有钱就是好办事,很快就凑足了人手和装备,比计划中要早个五天离开南京。

只是,他没想到,连未婚妻杨竹秋也瞄着那些古董。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听到母亲提起说对方又来家里了,可惜总是没有碰上面。今日在离开前夕见到对方,心中还多少有些愧疚。不过这点愧疚,立刻也就烟消云散了。

托这些天陪老狐狸们打太极的福,杨竹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算是听懂了。就是说想要慈禧太后的首饰,作为定亲的礼物。

方少泽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也不知道那些别人用过的旧东西,魅力怎么就那么大,居然人人都想要。

这都什么审美啊!

第五章:《四库全书》

岳霆带着瓦盖帽,帽檐深深地压着,挡住了面容,低头走在琉璃厂的街道上。

自从上次准备南迁又被驳回之后,整个故宫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之前还有日常展览什么的忙上一忙,现在重要的宝物都装箱了,展览都停止了,虽然很多人手上还在整理修缮着各种仓库里的古董,继续着装箱的工作,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知前路在何处的茫然。

岳霆倒是从顾渊处打听到消息,不出三日,南京政府派来负责国宝南迁的押运官便会抵达北平,再加上整理的时间,过完年估计第一批国宝就可以南下了。

只是他即使知道这个消息,也没法告知傅同礼等人,让他们相信。他都没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得知的。

索性他也就不再操这份心了,修缮古董或者装箱的工作,他都没法沾上手。毕竟还是进宫的时间短,没办法取得故宫众人的信任,岳霆也就不自找没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可以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

例如把《四库全书》丟失的那一册找回来。

赫赫有名的《四库全书》是乾隆皇帝指派当年诸多优秀官员学者耗时十三年编成的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又因囊括了当时天下绝大部分的书籍,所以叫全书。这部丛书收录了约8亿字的典籍,许多古代典籍因为收入了此书才得以保存,可谓是中华历史传承的宝书。

岳霆虽然对这些历史都不甚了解,但他在故宫待了两年多,耳濡目染,听那些学者们有时闲聊,知道当年乾隆皇帝借修《四库全书》,其实销毁的图书更多。把不利于满清的历史书籍全书书籍删改篡修,妥妥的文字狱。

不过当年的是非功过,岳霆是无暇评判的。他只知道这《四库全书》一共有七套,分别藏于全国各地,分北四阁和南三阁。其中藏于圆明园的文源阁本在1860年被焚毁,藏于扬州文汇阁和镇江文宗阁的两套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被毁,藏于杭州的文澜阁本也因太平军攻占杭州的时候文渊阁倒塌,所藏之书经过抢救整理只剩四分之一。而藏于沈阳故宫的文溯阁本,日前因东北沦陷,已经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算下来,就仅剩下了文津阁和文渊阁两套版本的《四库全书》。

文渊阁那套本来放在文华殿的后殿主敬殿后,是第一部誊写好的《四库全书》。现在已经分门别类地装箱,打算第一批南迁就运出北平。

而文津阁的那套本来是存放在承德避暑山庄的,但在二十年前就由国民政府运回了北平,存放在了故宫的文华殿,其实也就是跟文渊阁那套紧挨着存放。不过没两年京师图书馆就成立了,当时的馆长和清室善后委员会关系很好,便央求一套镇馆之宝故宫这边觉得仅剩的两套《四库全书》放在一起不太好,万一有什么事情就惨了,所以就把文津阁的这套送了出去。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因此文津阁本变成了京师图书馆的镇馆之宝,一共128架,6144函、36304册。后来京师图书馆专门修建了一个新的图书馆,叫文津街图书馆。这座新图书馆的建立实在是命运多舛,一直到两年前才终于竣工。

落成的时候,京师图书馆开了一次展出,文津阁的《四库全书》便是其中的重头戏吸引了许多市民蜂拥而至。花两个铜板就能进来参观这些保存不易、字迹精美的图书,真所谓盛况空前。

可在一日展览后,工作人员清点图书,竟骇然发现展览的《四库全书》居然丟了一侧

这简直就是捅破天的大失误!

但每天参观展览的人实在是太多,又都穿着长衫,根本查不到是谁偷了这本书,就算是通知了警察也找不到,所以当时的教育总署长便压下了这个消息,展览还照常举行,同时通知琉璃厂各店铺,但凡有人拿这本书来贩卖,不管开价多少都收下。实在是找不回来的话,就只有求助于故宫,好在文渊阁还有一套《四库全书》,请人把丟掉的那册书临摹本,尽管不是原册,但到底也比彻底丟失的好。

这时,倒是知道当年乾隆皇帝为什么要把这套书一共抄写七套了,不过即使有七套这么多,没过多少年也仅剩下两套,其中一套竟也丟了一本。

那时正值岳霆进故宫工作的第一天,这件事被故宫的人当成八卦笑谈,偷窃过程的各个版本也在他们之间添油加醋地流传着,岳霆也不知道听过多少个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版本了。而这都一晃两年过去了,琉璃厂的各大店铺毫无动静,时间一久,连教育总署长都换了两个了,也再没人追着这件事探查了。

岳霆倒是没有忘。

他是被派来守护这些古董的,他也知道只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将所有文物古董全都守护住,所以当时选择了文物古董最集中的故宫。但文津阁《四库全书》丟失的这一册,说他强迫症也好,完美主义者也好,这件事是他刚接了任务进故宫的第一天发生的,就像个污点一样印在那里,令人久久不能释怀。

所以他一直利用中共庞大的情报网,密切注意着琉璃厂所有店铺的动向。这两年之中,倒是因为此事的契机,找回了一些流传到宫外的古董,由此推断出了不少重要人士的动向和企图,也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没想到在他都不抱希望的今天,终于传来了这本丟失书册的消息。

岳霆这样想着,又加快了脚步,迈进了一家名叫萃宝阁的古董店。

萃宝阁的伙计在门口候着,见岳霆进来,便带着他直奔二楼的雅间。在雅间之中,萃宝阁的老板和一位身穿马褂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见到岳霆进来,萃宝阁的老板连忙招呼伙计泡茶招待。

岳霆却不等茶上来,也略过了寒暄,直接发问道:

“东西呢?”

那名中年人身材瘦削,脸色枯黄,一脸苦相。他见终于来了买家,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

入目就是淡蓝色的封皮,岳霆的双眼就睁大了少许。《四库全书》经、史、子、集四部的封皮颜色完全不同,而丟的那本书正是淡蓝色的子部所属。岳霆又定睛一看上面的书目,是《周髀算经》,这就是丢的那本书册。

“这本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岳霆并没有立刻上手去翻,而是朝一旁的伙计点了点头,对方立刻送上来一盆清水,用洋肥皂洗了手,再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

那中年人并不肯多说,只推说是去乡下捡漏的时候收上来的。封皮上《四库全书》四个字还是看得懂的,但看不清楚里面的印鉴,认为是杭州文澜阁倒塌时流落民间的版本。之前也不想来换钱。要不是因为时局不稳,想到要换钱凑路费南下,也不会拿出来卖。

萃宝阁的老板只知道四库全书是丟了一本,但丟的是哪一套的,哪一版本的,却完全不知道,他用眼神询问岳霆,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一本。

岳霆却也没把握,他虽然知道丟的是这一本,但他和专业人士完全没得比,翻开觉得印鉴和字迹都很像那么一回事,完全判断不了真假。不过他尽管心里没底,表面上也会装模作样,看似随意地问道:“哦?那你这打算开价多少啊?”

中年人支吾了半晌,才斩钉截铁地说道:“五百块大洋,一块钱都不能少。”

“噗!”萃宝阁的老板正在喝茶,闻言把那口上好的明前龙井都喷了出来。幸好岳霆反应快,在茶水喷到《四库全书》的时候,早就站起身拿开了。

“我勒个苍天啊!你怎么不去抢?这本破书居然要五百块?"萃宝阁的老板吹胡子瞪眼,他倒是看出来岳霆有意要收这册子,所以故意做出为难的姿态,老实说,若这本书真的是文津阁丟的那本,五百块真心不贵。只是这钱花得有点冤,让人心中不爽,毕竟是赃物。

岳霆却有些发愁。五百块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放在一般的工人家庭,那是一大家子一年从头忙到尾的收入了。他身上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之前忽悠顾渊所需的经费都已经捉襟见肘,而且这还是建立在这册子是真货的基础上,万一收了本赝品,这五百块岂不是要他自己垫付?

这样想着,岳霆便打算和对方商量,请人去京师图书馆找人来接洽。但那中年人却一刻都不能等,推说要是不买他就找下家了,之前还有家谈得挺好的,看在萃宝阁的面子上才先来这里的。结果等着请人来又不能做主,还要再请人,这样循环下去莫非要没完没了。

岳霆心想着要是找京师图书馆的人,说不定真的要一个找一个,要找到能做主的人还要找能鉴定的。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一面暗示去找人,一面竭力地把中年人留下来。

“哎呦,这里是在干吗啊?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一个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岳霆抬头看去,眼瞳紧缩了一下。

倚着门口像是软骨头一样,站没站样的长袍男子,正是他一直暗中关注的沈君顾他今天穿了一身铁灰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件姜黄色的棉袄,领边和袖口都是绣满了云纹,带着一顶瓜皮帽,倒是有种八旗子弟的纨绔气质。

“沈二少!二少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掌掌眼!”萃宝阁的老板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溜烟地跑过去,拽着对方的手腕就往雅间里拖。沈君顾慢慢悠悠地在沙发上坐好,一旁的伙计呈上水盆和洋肥皂,便懒洋洋地开始洗手。

“这位爷……不是被禁止出入琉璃厂了吗?”岳霆见萃宝阁的老板和沈君顾熟识,不禁低声问道。

“哎呀呀,当然是表面上禁止啦,这沈二少要是过来帮忙掌眼,那自是最好不过的了。二少要不是过来破坏我们生意的,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

果真是双重标准。岳霆撇了撇嘴。

“对了,你知道沈二少鉴定的规矩吧?”萃宝阁的老板忽然问道。

“什么规矩?”岳霆的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无论鉴定的宝物是真是假,都会抽取实际价值的一成作为鉴定费啊!”萃宝阁的老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岳霆,仿佛耻为与他同是古董界的人。

岳霆沉默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就是说,如果这书是真的,我还要多付给他五十块?”

“是的是的。”

一块钱等于六斤上好的猪肉,五十块等于三百斤猪肉!

一文钱逼死好汉啊!

那边沈君顾倒是泰然自若地翻开了那《四库全书》,没两下就叹了口气道:“行了你啊!不用心疼那五十块大洋了,这书连五块钱都值不了,真是又白忙活一场。”

雅座内的几人闻言均一愣,那中年人首先跳起来嚷嚷道:“你这娃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说这书是不值钱?是不是不想买?不想买我就去别家,有人买!”说罢作势便要把沈君顾手中的书抢回来。

“啧,这书册虽然首钤有‘文津阁宝’四个字的朱印,也有‘纪昀复勘’的黄笺,卷尾钤也有‘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方印,纸也是雪白的开化纸,字也是端正的馆阁体楷书,确实毫无破绽。”沈君顾笑吟吟地掰着手指头数着,“这印鉴,这黄笺,这纸,这字......啧啧,这造假造得也忒费劲了,最后只换个五百块,我都替你们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