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立时就有了预警,那种头皮发麻的危险感知,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感受到了。只是他早已不是当年反应灵敏身姿矫健的余威,而是被酒色浸染安逸了许多年的余大帅。

“砰!”胸口剧痛,余威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溢出鲜血的胸膛,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把沈君顾扑倒在一旁,躲避子弹的唐晓,同样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

虽然这就是他们本来的计划,只是没想到胡四居然二话不说就掏枪射击,她本来还觉得跟这胡四有得扯淡。按照胡四的秉性,肯定不会说他抢了她的布置和计划,反而会说是她唐九抢了他胡四的功劳。说不定还会栽赃她实际上劫掠的是一整列国宝专列,妄想独吞,瞒着不报,只说自己截获了一车厢没用的书。

这种级别的言语挑衅,多疑的余大帅说不定还真会心生猜忌。到时她会列举胡四的劣迹,引起众人群情激愤,要求余大帅在她唐九和胡四之间选择一个人留下;再之后又有安排好的帮内老人跳出来不忿她所受的待遇,翻出多年前的旧账,让大家评评理。

当年究竟是唐岷山救余威而死,余威抚养栽培她是为了报恩?还是余威见死不救,这些年对她是心怀愧疚?

唐晓并不傻,相反,她还很聪明。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余威对她的态度有问题。她并没有简单直接地问出口,而是牢牢地把这个疑问藏在心底。

余威可能觉得她是个女娃,翻不出来什么风浪,顶多花钱养着,长大添一笔嫁妆就嫁出去了,没什么威胁,还能博得好名声,所以也对她没什么提防。

可是她却并不肯这样碌碌无为地在别人的安排下度过一生。

她剪掉了长发,决定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从唐家那个可怜的女娃,到现在道上鼎鼎大名的唐九爷,她付出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和痛苦,也成功地让余威对她起了疑心。

最近两三年里,余威明里暗里派给她的任务,都是九死一生。

但所谓富贵险中求,唐晓越是被刁难,就越是能从这些送死的任务中挣得一线生机,名气也就越来越大。而胡四恐怕也是被余威嘱咐了什么,一直在给她使绊子。

就像是这次抢劫国宝专列一样,胡四依旧从中作梗,可是唐晓却已经厌烦了如此做戏,想要与余威有个了结。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起的胡四,却做了一件干脆利落的大事,居然掏出枪来想要射杀唐晓。

唐晓是何等身手,又怎么可能被轻易击中?她在胡四稍有异动之时,就已经有所察觉,甚至还来得及把身旁的沈君顾护在身下。

只是她身后的余威就没有这样的身手和运气了,被唐晓遮挡住视线的余威压根没有看到胡四掏枪,就那样毫无准备地被射穿了胸膛。

场面顿时失控,令众人失语般的震惊死寂之后,就是一片嘈杂混乱。胡四立刻就被一拥而上的匪众们按倒在地,被第一时间缴了械。而胡四则是一脸惊恐,他不断嚷着自己是要杀唐九的,根本没想到要伤害余大帅。

大部分人听到他的喊冤声,都不禁皱了皱眉,就算是误伤,但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兄弟,这一点从根本上就犯了道上的大忌。

再结合胡四以往的作风,一些脾气暴躁的恨不得跳将出来把他活活打死。

唐晓在一瞬间就把大厅内的形势扫入眼底,一直紧绷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喂......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她身下传来了弱弱的抗议声。

蒙着盖头的沈君顾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到了正前方传来的枪声,也知道这唐九爷是为了救他,才把他扑倒在地的。

轰然倒地,沈君顾的后背被青砖磕得生疼,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等他重新找回感知,就发现身上躺着的那个身体,并不如一般男人那样硬梆梆的,反而有些柔软。

不过这躺着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啊?

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恐怖啊!

红盖头之下,沈君顾的表情几近扭曲。

唐晓慢吞吞地爬起身。她故意拖延时间,其实也就是不想起身让别人注意到她,否则就会被......

“九爷!现在可怎么办才好?”果然有人注意到了唐晓,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过来询问。

唐晓一直牵着沈君顾的手没有放开,即使是在遭受枪击的那一瞬间也是如此。她一边顺势把躺着的沈君顾也拽了起来,一边对求助的手下们发号施令。

“把罪魁祸首胡四押下去,严加看管。”

“隶属于胡四的手下也收押,严加审问,让他们交代之前的策划,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张大夫人呢?什么?居然喝醉了?快让人去城里的教堂请查理传教士过来一趟,他那里有外国的进口药,一定能救大帅的!”

“先为大帅止血!”

……

一条一条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发下去,唐晓的声音虽然还很年轻甚至有些尖细,却让人感到沉稳可靠,比曹三爷更快更好地稳住了场面。

忙着捂住余威胸膛伤口的曹三爷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正好被回头看过来的唐晓捕捉到了。

余威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但围在他身边的兄弟们却都不敢擅动,只有曹三爷在徒劳地堵着他的伤口。

沈君顾头上的红盖头早就在摔倒的时候歪了许多,他一侧脸,便看到了满地的鲜血。呆了片刻,他默默地把红盖头又罩了回去。

唐晓走了过去,但这次却并没有牵着沈君顾一起。

沈君顾一直都期望着赶紧松开与唐九爷交握的手,此时终于如愿,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胡四已经被带了下去,但他开了枪之后的胡言乱语也被沈君顾听在耳内,猜出来胡四如此受刺激,根本原因是他们劫持国宝列车失败了。联想到今天下午那惨烈的现场,沈君顾恨不得地面有个缝隙,直接就钻进去。谁知道在场的这些匪众们有没有兄弟下午的时候被杀了,如果拿他泄愤怎么办?

之前唐晓牵着他手的时候,他压根不会担心这些,因为他知道最起码这唐九爷会护他周全。此时被放开了手,沈君顾心底的恐惧瞬间弥漫开来。他又不敢擅自掀开盖头,只能低着头盯着鞋尖,尽量减少存在感。

唐晓并没有注意到沈二少的玻璃心,她走到余威面前,面色凝重而哀伤地蹲了下来。

余威见到她靠近,喉咙嗬嗬作响,想要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口了。

唐晓扫了眼他的伤口,还有地上的那一大摊鲜血,久经战阵的她心知肚明这是没救了,更别提他们唯一的大夫已经醉昏了过去,去城里请传教士过来,恐怕去请的人还没到徐州城,余威就已经见上帝了。

唐晓低下头去,做出想要听余威说话的姿势,口中却压低了声音,冰冷而又残酷地开了口。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当年不够心狠。

余威双目倏然睁大,也许是人之将死,唐晓虽然并没有说清楚来龙去脉,但余威却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他是不够心狠,否则把唐晓也杀了,就没有现在的这档子事了。

而且看曹三爷就在身边,唐晓都敢这样说话,可见曹三爷在其中一定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掏枪射中自己的胡四,究竟是误伤还是早有预谋,余威真心无法分辨。

他向来就多疑,在临死前更是满脑袋的阴谋论频出,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活在了骗局谎言之中,至死都没有瞑目。

余威一咽气,曹三爷便暗自松了口气,心中有种悲伤和窃喜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唐晓看着已经毫无声息的余威,心中却没有复仇之后的快感,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个毕生追求的目标,随之而来的就是挥之不去的空虛。

作为一个女人,她压抑着自己的天性,强迫自己用男子的身份生活,她也并不想要变成这样。再加上年纪渐长,也有了是非的判断,知道劫匪是属于恶的存在,本来就天理不容。

之前还有为父报仇的念头在支撑着她,现在仇人已逝,帮内分崩离析,尔虞我诈,她又何必趟这浑水呢?

“我有些不舒服,三哥,这里就交给你了。”唐晓轻舒了一口浊气,低沉地说道。

曹三爷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双目微亮、这就对了嘛!自觉一点退出,总比他使其他手段要好得多。曹三爷小心地把表情调整好,按捺着心中的喜悦,殷勤又不失身份地点头道:“也好,今天是小九你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要耽误了。”

唐晓的眼神微冷,曹三爷这个意思,就是让她不要再出来了。本来这次成亲,他们心知肚明地知道这都是权宜之计,可曹三爷现在竟要她继续把这个戏演下去,最好生米煮成熟饭。

唇边轻蔑的笑容一闪而过,等唐晓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辛苦三哥了。”,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回到被丟在大堂中央、看上去孤零零的新郎官身边。

其实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并不止他一人。

她也是。

唐晓心中空荡荡的,机械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

手心中传导过来的温暖,让她稍微恢复了一些逃离出来的勇气。

………

正六神无主的沈君顾忽然感到手心一热,又被熟悉的那只手握住了。

沈君顾心中一松,恐慌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任由对方牵着他走了出去。

喧嚣的大堂被抛在了身后,沈君顾已经察觉到周围没有其他人了,但他还是没有揭开红盖头,只是跟着唐九爷的脚步,慢慢地走回后院。

直到踏入房间,沈君顾才回过神来,因为他从盖头的下面已经瞄到了这里触目所及,都是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