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地听了华沂关于“亡客”的描述,听出亡客冒着被很多人追杀的危险,替雇主做事,就是为了得到这些没什么用的破玩意,于是看着华沂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怜悯——长安觉得他有点傻。

这个少年十足的离群居索,让华沂有时会产生种错觉,好像长安真的不是个人,是个披着人皮懂得人话的动物。

他们两人一路往东走去,当中经历了十来场或大或小的追杀与围堵,长安虽然美其名曰说是护送,可真遇上事,却是作壁上观的时候多,不到危险的时候他便绝不出手。

他有那样一身匪夷所思的刀上功夫,又正好是十七八岁这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愣头青的年纪,华沂本以为他会十分好斗。然而大半个月下来,他却发现长安行事虽然古怪,却很有一番我行我素的道理。

别人不来惹他,他也不去惹别人,甚至还知道对华沂提议绕着周遭的部落走,以免有什么麻烦。

连过往的动物他都能和平共处,有一次路上休息,长安坐在地上背靠大树喝水,华沂亲眼看见一只大胆包天的角鹿幼崽,昏了头,竟然从长安身上跳了过去,谁知这少年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连头也没有抬,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打猎,也是吃多少打多少,绝不滥杀。

然而就是这样,华沂那颗拉得高高的警戒之心,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古怪的相处中放了下来。

习惯了这个神奇的旅伴之后,华沂甚至觉得他那种古怪十分可爱,活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私藏……当然,如果他连滚带爬地跟追杀者们周旋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小兄弟能不要那么安稳地坐在树枝上啃松果看热闹,就更好了。

这一日,两人经过一片属于某个部落的林子,本打算找个迎客屋休息片刻,谁知刚刚走近迎客屋,两人却不约而同,一前一后地同时停住了脚步。

“腥味。”长安回过头来,对着华沂说道,“这里有血。”

21、第二十一章 矛盾

林中迎客屋门口的三叶草席已经掉了,两个男人的尸体横陈在哪里,一个是兽形,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化形,似乎是在奔逃中被人从后面杀死,那尸体缺了一部分,依照痕迹来看,可能是被过往的野兽叼走了。

华沂看着那尸体思量了片刻,一回头,就看见不远不近的林子里有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化成自己巨兽的模样,转过身,对着那几头狼低吼了一声。

长安便看见那垂涎着死肉、远近近逡巡不去的畜生们登时全都瑟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退去了。他不禁羡慕地抬头看了一眼这大家伙,感觉这一招还真是十分好用。

随即长安弯下腰,他也不嫌脏,用手翻开了尸体,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死人身上的伤口,判断道:“有弓箭,两把长剑,一把弯刀,他最后是被那把弯刀杀死的。”

长剑和弯刀其实才是大部分兽人猎人的首选。

弯刀在部落战争里面很常见,可以用于马上,攻击范围非常广。

而长剑通常三到五尺长,成年男子两掌上下宽,给半大的孩子用的最轻的长剑有三十来斤重,也有传说中重达百斤的,兽人天生力大身高,太短的武器他们用起来大多不趁手,带在身上的短刀一般是工具,并不用于战斗和打猎中……当然,也有特例,比如华沂那把九寸的短刀,就不是扎烤肉吃的,它一般用于暗杀。

而真正像长安这样,独竖一帜地每天扛着马刀上路的也非常少见,因为真正实战中,双刃之剑总是比单刃的刀更容易操作。

长安又将手探到了尸体衣服里,摸了摸,从死人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牌子,他把小牌子血淋淋地拎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没弄清楚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问华沂道:“你认识这个么?”

“是求救牌,”华沂变成人形,只扫了一眼,便说道,“他是使者,被派出去向附近的部落求救的,可能是部落战争。”

长安看了他一眼,知道华沂没说实话,他直觉华沂一定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然而长安没说什么,是不是部落战争,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这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无论是人们种的还是野生的芽麦都该要丰收了,许多果子和菜也都可以采摘,天气不冷不热,林中的动物们也没都跑远,打猎不在话下,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是不会的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的,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部落里准备食物准备过冬,哪个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别的部落里打仗呢?

除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幽灵部落。

所谓“幽灵部落”是有一些的,这些部落里面几乎没有亚兽,女人也大多是他们强抢来的,他们不事生产,居无定所,四处徘徊,绕开强大的部落,专门盯住那些脆弱的小部落,一年到头,以抢劫为生。

华沂若有所思——这里……可是距离他雇主的部落不远了,瞧那个使者奔逃的方向,说不定这些小部落还恰好是那位雇主的庇护下的。

华沂在长安的肩膀上轻推了一把,站起来,说道:“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长安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迎客屋,问道:“不歇脚了么?”

华沂随口道:“歇个屁,外面打得那样热闹,你睡得着?就不怕窗户外面飞进个人头把你砸醒?”

长安“哦”了一声,显然没什么触动。华沂立刻想起他那手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的绝活,牙疼了一下——行吧,他险些忘了,这位是无论如何都睡得着的。

他们两个人脚程都不慢,又是在夜色中赶路似的往前走。在陌生的密林深处,即使是老猎人,也只能判断出一个大概的方向,除非是本地住民,否则想要分毫不差是不能的。所以华沂虽然存了绕开对方的心,却仍然还是不小心擦着那战斗场而过。

说是战斗场,其实也不恰当——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华沂的耳朵动了动,风中传来人凄厉的哭声和喊叫声,甚至有孩子稚嫩的嗓音哭到嘶哑。

然而除了这次事情发生的季节不对,像这样的战争,在整个北方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每一个部落都占用着一定的地盘,享受着周遭的飞禽走兽、植物粮食,贫瘠的地方饥寒交迫,富足的地方吃饱喝足,所以没有这个部落弱,还占用着好地方的道理。

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人来抹,要么趁早识相点滚开。

至于战败方的命运如何,要看胜利者的心情,若是他们仁慈,便留下原住民,一起纳入自己的部落,就算他们不仁慈,要把战俘全部杀光,也没什么错处。不过无论仁慈与不仁慈,战败一方的首领和长老是不能留下,斩草除根,他们的幼子要被架到火上烤成人干,留下尸油祭奠战死的勇士们的灵魂。

何况这明显是个幽灵部落偷袭,本就是来恶意抢劫的,指望他们仁慈,还不如指望早就不知道堕落到了哪个河坑里淹死的神灵们的保佑。

华沂听着那小孩尖锐而歇斯底里的惨叫,知道那是被要被活活烤成人干时的发出的声音,然而他的脚步丝毫也没有停留,脸色平静得近乎冷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的长安却是头一次遇上这种场面,他几次三番地停下来,见华沂那充耳不闻的模样,又只得继续赶上。

就在此时,少年突然开口问道:“哲言说你那时候年纪还很小,一个人在路上,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食物救他、还给他打了一头鹿呢?”

华沂一开始以为长安在暗示什么,或者在指责什么,可是直到他看到那少年的表情,却发现他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在表达疑问。他把面前的扎人的灌木拨开,沉默了一会,然后摇摇头,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极轻。

华沂用一种愁眉苦脸的表情对着长安说道:“你看,像我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不会说话脑子又不好的人,也就只有打个鹿的本事啦,那时是举手之劳,帮也就帮了。”

“……哦。”他随口扯淡,长安也并不追究,只是点了下头,简短的应了一声,叫人看不清这少年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

华沂却感觉被他这声“哦”刺了一下,他不再吭声,专心走路,却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是他十四五岁那会儿,看见个脏脸小孩都忍不住抱他去河边洗脸,会不会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把那被架在火上烧的小孩抢下来逃走呢?

然而他却想不起来了……时隔多年,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然,他们两人面前蹿出了一个女人……或许她太年轻,还只能说是个女孩,她已经衣不遮体,裸/露的皮肤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伤痕,乌黑的发辫散开,发梢上沾了一大堆的血,狼狈地被黏成了一大块,她脚步绊了一下,直接摔在华沂脚底下。

华沂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只兽人化成的巨兽紧跟着从林子里蹿了出来,本来是要向那女人扑过去,然而他看到了华沂,脚步便停顿了一下,弄不清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到底是敌是友。

华沂不动声色地站住,与那巨兽对峙着。

他脚下的女人伸出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哀求一般地攥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手非常漂亮,皮肤很嫩,除了新伤,看不出一点旧茧子,肯定平时是个不干活的,长得也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被撕破的裙子上有复杂精巧的花边,非得是最巧手的女人赶工数月才能编织得出这样细密复杂的花边,瞧这样子,她如果不是部落首领家的,便是某个长老家的女儿。

华沂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们这些部落里的贵族,平日里享受最好的东西与旁人的追捧,到了这个时候,也要出来替全族人顶罪,可其实也很公平。

巨兽裂开嘴,呲出丑陋带血的牙,面部表情狰狞地看着华沂,摆出一副威胁的模样。

片刻后,华沂先微微低下头,避开了那兽人的视线,示了弱,他显得十分小心翼翼、甚至带着讨好地笑了一下,欠欠身,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跟我兄弟只是过路的,不想惹事。”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为了表达诚意,就弯下腰,轻轻地把自己的衣服从女孩手里拉了过来,迎着她越来越绝望的目光,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女人,这是你的命,怨不得别人啊。”

女孩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哭声。

长安的眉头却倏地一皱,手掌按在了他那藏在包裹里的马刀的柄上。

可他还来得及有动作,华沂就已经低着头走到了那巨兽身侧,一边走,口中还一边说道:“我们是外乡人,不熟悉这里,闯了进来,真不是有心的。”

巨兽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倨傲地微微侧身,放这看起来窝窝囊囊的男人路过,直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这人高马大的软男人嘴里仍然没完没了地念叨道:“天天打仗,唉……你们这些北方人啊,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