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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兽语者的安斯艾尔自然清楚魔兽方才一声长鸣里蕴含的意味,他站在岸边,对着魔轮摇摇招手,嗓门非常大,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气:“竟敢在这个时候回来,该死的小崽子们!光明女神保佑——你们竟然没有被季潮撕成碎片!”

还未等魔轮靠岸,安斯艾尔就大步登上了甲板:“看看你们的样子——这真是万幸!”

劫后余生的魔法师终于看到了他们熟悉的老师,永远在塞壬岛巡视的“守门人”,直到这个时候,三人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放松了下来,不论安斯艾尔的嗓门有多么大,声音里责备的意味有多么重,在他们耳朵里,都像人鱼的歌声一样好听。

海缇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安斯艾尔老师......”

安斯艾尔看着年轻的、浑身湿透的魔法学徒们,严肃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看来你们是半途遇上季潮的,无论如何,安全抵达就好......快回到你们的房子里,弄干头发和衣服——好好地睡一觉。”

他一边环视甲板,一边说着,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来:“不对......烈风之谷的女娃娃怎么也在这里?还有两个小子呢?在船舱里面吗——有没有受伤?”

“不,安斯艾尔老师,”海缇扶着船舷艰难地站起来,她的腿现在有些发软,声音颤抖,但是仍然维持了冷静:“船舱里是我们从大陆上带来的骑士朋友和中途搭救的几位先生,请您代我将他们安置到我们的房子里,我和丹尼尔必须要去见西尔维斯特老师——现在就去。”

安斯艾尔听到这话,立刻察觉了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没有多问,只是回复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去吧,他可能还没有入眠——这里交给我。”

海缇带上丹尼尔,两人不顾仍然湿透的头发,直接飞向了中央城堡。

甲板上只剩下了安斯艾尔和船长先生——被安斯艾尔打量着的船长立即站起了身来:“我去把他们带出来,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尊敬的魔法师老爷。”

而此时,魔轮的一间舱室里,萨斯·安格尔感受着终于平稳下来的船身,长出一口气:“我们似乎捡回了一条命来——之前我毫不怀疑这次会葬身在大海中。”

“我们竟是被魔法师搭救了......”格雷戈里的眼眸暗沉,他伸手缓缓理好因为潮湿贴在额上的长发:“那么现在我们身处魔法世界的领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我现在愿意相信魔法师对咱们并没有恶意,毕竟我们的命是他们所救。对了,还有那位魔法师小姐,我打赌我们曾见过她——就是在西区的那一次!”

“是她没错,”格雷戈里像是在回忆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即使是在黑夜中。”

“她竟然是魔法师——可魔法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帝都里?”

格雷戈里这次没有再说话,他沉默着望向舱室圆窗外在夜色中呈现黑色的巨大岛屿,眼神沉冷而若有所思。

如果林维此时在这里,那么一定会对这眼神感到惊异。

这位殿下很少露出思索神色,林维所熟悉的他的表情,通常是某种早有决断的笃定...几近于狂妄,他所决定的事情难以更改,因此身旁人全部习惯于忠实地执行命令,而不提出任何质疑——林维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也是最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个,萨斯安格尔的出身平凡无奇,既是出谋划策的一大助力,又没有任何值得忌惮之处,因而获得了特殊的信任,这是出身武勋世家,又具有魔法天赋的蒂迪斯长子不可能得到的——若非后来战争爆发,帝国必须倚重军队,林维的日子恐怕要更加如履薄冰一些。

陷入昏睡之前,林维并没有多少忧虑:他没有吸入过多的致幻雾气,且对自己维持冷静的能力十分自信,应该不会在雾气的影响下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所以这东西至多不过是挖掘出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比如格雷戈里的脸和宽大的兜帽斗篷之类,或者营造出一些美好的场景,童年时父亲有力的臂膀与母亲柔软的发丝同样让人眷恋,过去的一年和断谕在魔法学院度过的日子使人愉悦,如果能够营造出断谕被自己打败的情景就再好不过......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首先跌入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景。

卵石遍布的溪谷中流出清澈的泉水,一路流淌过青碧的草丛与草丛中盛开的、细碎的白花,来往的生物似乎是人形,说着优美而不知意味的语言,空中飘荡着美妙的歌谣,它旋律缓慢,却使人印象深刻。

场景非常模糊,而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控制住,投在场景中央一个披着头发的身影上。

她似乎是个少女,长发乌黑而皮肤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一根树枝,在溪流边柔软的土地上写写画画。

林维的意识漂浮着靠近,看见那划出的痕迹是他熟悉的人族文字,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名字。

埃尔维斯。

她似乎终于写得心烦意乱,将树枝抛进了溪水里——但随即又后悔了,伸长手臂想把那树枝捡起。

清澈的溪水中忽然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爪握住那树枝,将它递进少女的手中。

她惶急地四下望了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然后握紧手中的树枝,另一只手提起雪白的裙角,像只白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走了。

只剩下林维仍注视着那串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初学者。

他漫无目的地看着,那名字仿佛忽然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似的,将他的意识带走,再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昏暗中。

潮湿的土地散发着*的气味,漆黑的鸟类栖息在光秃的枝桠,不变的歌声仍在回荡。

场景的主角仍是那个少女——她似乎长大了些许。

暗银色的流光爬上她的脸庞和身体,组成复杂的印迹。

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以沼泽的边缘为界,你永生不得踏出。”

“是的,”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语调像此时回荡的歌声一样低回:“我将永生不得踏出这片死亡之地。”

印迹发出刺目的光芒,这光芒消散时眼前场景再度转换,唯有歌唱的声音愈发低沉。

镜子里是一张神情冷淡的面孔,这面孔的主人挽起长发,在脑后盘出漂亮的形状,长发下露出了一对覆着淡淡绒毛的尖耳。

她白色的长裙换成了漆黑长袍,右手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左手抱着一颗雪白的骷髅头颅。

“以卡塔娜菲亚之名起誓,我将与你同行,在月亮永不沉没之地。”

林维在昏昏沉沉间意识到,这恐怕不是自己的梦境。

☆、第52章 睡着的与清醒的

场景来来回回变幻,没有时间的顺序,只有外貌的变化。

林维在这些梦境的碎片里沉沉浮浮,虽然脑袋昏沉,但意识勉强算是清醒。

场景里时常出现的是一座空旷的殿堂,殿堂的穹顶上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时常出现一只雪白的骷髅头颅,眼眶空洞,被她抱在怀里,或是放置在身边。

殿堂来来往往走过又走出许多黑袍子的人们,有着模糊不清的外貌,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而安静的时候,她在地板和墙壁上刻写下许许多多凌乱的印迹,不论昼夜——林维艰难地回想,发觉这似乎是契印的图案。

精灵...这是一个精灵,挽起长发后露出的双耳暴露了她的种族,可她时刻神情冷漠,身处黑夜与阴影之中,身边飘荡着浓绿或深蓝的细碎幽焰,完全不像是那个传说中的神奇种族。

在某一天的夜里,殿堂的门被从外面叩响。

她缓缓停下手中的刻写,大门像是随着她的心意而动一般缓缓打开,露出来者的身影。

“客人,”她说着人族的语言,声音疏淡,像是冬日里树梢上薄薄的白霜:“你从哪里来?”

来客拉下兜帽,露出如冰雪般色泽浅淡的眼瞳:“我从北方来。”

“北方与西方相距遥远,”她道:“热爱生命的人不会踏足这里。”

“恰恰相反,女神,”那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吟游诗人,我珍惜我的生命,并且在战火中穿过整片大陆,前来向您寻求庇护。”

“我没有理由向一个吟游诗人提供庇护,而沼泽也不会始终安然无恙。”她淡淡道。

“您终会答应我,因为光明女神的剑锋同样指向我的咽喉。”

场景再度变幻,吟游诗人已经走出门外,对门框旁漆黑长袍的精灵遥遥行了一个礼节。

她道:“北方的高塔将成为她无法踏足之地,只要你愿意牺牲吟游诗人与性命同样珍贵的自由,有生之年便不必担忧她的长剑。”

“没有人拥有自由,女神”吟游诗人最后向她道:“吟游诗人没有,光明的女神没有,您同样没有。”

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中。

环绕的歌唱声忽然变大,她抬头望着灰沉的天空,伸手将几缕垂落的发丝拂到而后,一向冷漠的脸庞泛起一丝微笑,那笑意森寒且意味深长,她语气笃定,说出一句简短的话语:“我将自由。”

话音落下,歌声戛然而止,林维的意识猛地拔高,来到了灰暗的天空之中,

他俯视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发现这里四处散落着微小的白色光点,缓慢地四处飘荡着。

方才看到的一幕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格外清晰,也许是吟游诗人色泽浅淡的眼瞳让自己感觉似曾相识的缘故。

他在沼泽的上空游荡着,触摸那些飘荡的光点,每一个光点带来一个与黑袍精灵相关的梦境,当他经历过那些场景,这光点就会从他的指尖没入,带来一种温和的感受,像是全身浸泡在了温暖的泉水中。

林维起先的昏沉一点点散去,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他仔细体会着光点带来的感受,认出了它——这是灵魂力量的碎片,这碎片携带着原本主人的记忆,而当记忆散去,它便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中。

纯粹而强大的灵魂力量,也许是属于那位已然不知所踪的女神。

林维现在知道——她还活着,不然这力量早已消散,可她同样也不应该活着,不然这力量不会四处散落。

她说她将得到自由,可她已经被誓约束缚,永生不得踏出沼泽半步。

林维看到自己的灵魂光团在这力量的融入之下愈发莹润紧实,与之一同增长的是与灵魂力量相辅相成的精神力。

他轻盈了起来——他向另外那些散落的碎片看去,而它们仿佛是得到了召唤一般,飘荡着聚在一起,像是塞壬岛上的夜晚仰头便能看见的浩瀚星河。

这星河此时环绕着林维,向他的灵魂光团涌去,然而等一切终于结束,林维的灵魂力量增长到前世的数倍,精神力也终于不算是那么拮据之后,他还是无法从零落的记忆里拼凑出女神卡塔娜菲亚完整的一生来。

他看过了她在沼泽里度过的漫长、寂寞、寒冷的岁月,看到她在墙壁上刻下层层复杂的契印,看到她在幽绿的磷火下书写《契约书》的侧脸,看到她亲吻雪白的骷髅头颅,却始终没有看到她成为少女之前的时光,也没有看到她最后的结局。

这已经足够了,林维告诉自己——他对女神的生平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想走出这个鬼地方。

他好像也已经知道了怎么走出这个鬼地方,就像那些在殿堂里来来往往的黑袍子魔法师一样。

他得回到身体里,也许现在离自己昏睡过去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同伴会担心自己。

他将女神回忆中那股冷寒之感从脑海里压下去,卡塔娜菲亚的确是孤身一人,可他不一样,有人在等着他,他知道只要自己醒来,便会看到那个人好看的眼睛——所以他永远不会像女神那样彻夜清醒,也不会像上辈子的自己那样在漆黑的夜里难以入眠。

没错,有人在等着他——这个认知让他愉快起来,飘飘浮浮朝着那片山头而去,他现在对死沼的一切了如指掌,这得归功于在此处不知生活了多少年,连殿堂外有几棵树都清清楚楚的女神。

山外正发生着激烈的战斗,战斗的双方体型巨大,看样子是两个顶级魔兽感受到了藤蔓死去时逸散出的浓郁魔法元素,被引来这里,然后毫不客气地开始了争斗,它们都是火系,整个山头在猛烈的魔法攻击中摇摇欲坠。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其中一只的皮毛已经焦黑,脖子上有个巨大的裂口,看来他昏睡的时间已经不久了。

林维的意识轻而易举地沉入山中,找到了被封闭住的地下宫殿的廊道。

他沿着廊道前行,进入了浅灰白色的圆形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想看见的人。

自己还是像初睡过去时那样躺在床上,而断谕坐在床边,睡着之前林维没有仔细看,现在才确认了他在之前的战斗中确实毫发无伤。

虽然自己的灵魂就好好悬在这里,可本体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不知在梦境里看到了些什么。

断谕在看着自己,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手缓缓触向自己蹙着的眉头,像是想要抚平它。

莫名地,看着断谕的侧脸,以及认真投向自己的眼神,林维很是嫉妒自己——他现在非常想在那里躺着!

他有些气愤的靠近了自己的身体,试图让自己的意识及时回去,也许还能赶着断谕的指尖没有离开的时候体会一下——但遗憾的是,意识乍一触碰到自己的身体,他就又沉入了另外的场景——这回是自己的梦境了。

这才是由毒雾营造出的幻觉——而不是女神的梦境那样真正的记忆。

拉维斯小姐的脸庞美丽又骄傲,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与自己擦肩而过,格雷戈里站在临街的窗前,俯视着来往的人群——天上是正在坠毁灼烧的浮空之都,美丽的五色云石被烈焰烧的通红,如同巨大的流星,重重地与帝都相撞。

皇城,以及蒂迪斯的宅邸,尽数变成废墟——拉维斯美丽的面庞爬上狰狞的灼伤,恍惚间又与自己母亲的样貌相合。

他在在巨龙的背上,凛冽的风在身旁吹过,暗金色长发的魔法师穿着雪白的长袍,冰银色的昆古尼尔直直向自己刺来,并且在他一个愣怔间,带着冰凉的寒气刺穿胸膛。

巨龙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向下跌落,要被废墟之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过往的一切支离破碎的光影划过脑海——他忽然间又被接住了——被半抱在一个人怀里,那人冰凉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脸颊,让他感觉十分熟悉。

☆、第53章 厌倦的与新生的

他们渐渐上浮,林维睁开眼睛,俯视着地上的废墟。

他胸前的伤口在一刻不停地流血,但没有任何痛感。

“我有时候会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战争,会去做什么”林维缓缓道:“我想不出——到现在还是想不出。”

他转头看向接住自己那人,这张脸不论看过多少次,都找不到丝毫可挑剔的地方来:“现在我只能期待会亲眼目睹到了。”

鲜血在黑色的衣料上并不显眼,却一点一点浸透了魔法师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袍,使得这人看起来才像是受伤的那个。

“我从没见你受过伤,”林维闭上眼睛想了想:“好吧——除了刚到死亡沼泽那次,你的脸被划伤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断谕说话,虽然那家伙一直没有回应,但仍兴致盎然。

“喂...我说,”林维道:“为什么还不把我放下来?”

他感觉那家伙抱住自己的手臂不仅没有松开,还紧了紧!

“嗯...那就抱着吧,”林维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都挂了上去:“我要去下面,带你看个地方。”

他们下落,柔和的风拂过耳畔,所到之处火焰渐次熄灭,废墟的烟尘缓缓消散,帝都重新露出它整齐而美丽的模样,鲜花盛放的街道上来往着衣衫洁净的人群,喷泉池的边界由莹润的白石筑成,意态安详的老人在街角闭着眼睛晒太阳,爱慕着某位骑士的少女穿上漂亮的衣服,故意在他巡逻时从街道上慢悠悠穿过。

“帝国人喜欢鲜花,紫罗兰与郁金香随处可见,”林维拉着魔法师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热闹的人声与繁华的景象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威严的皇城:“而地位最为特殊的是玫瑰。”

浓郁的香气仿佛要将衣服浸染,他们面前出现了深红的玫瑰花海。

“皇室的徽记是烈焰玫瑰,这来自我们的开国皇帝。”

林维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说。

“魔法世界历史悠久,帝国的生命也并不短暂,它的开国是由黑暗时代起始。

我们的史书上总爱渲染开国之路是多么艰难而辉煌——事实上也是这样,尤其是我在学院读了有关黑暗时代的书籍之后。

开国皇帝——我们称他尤卡里乌斯一世,曾这样说‘春日里盛放的繁花固然美丽,冬日里长青不枯的树木也使人尊敬,但我所要建立是一个屹立不倒的帝国,它在温暖的春日里不急于怒放,在严寒的冬季中也不满足于苟延残喘。’他是个普通人,以魔法师的眼光来看——没有魔法,不是骑士,就像那时实力薄弱的整个人族,当强大的龙族、精灵、魔法师在大陆上横行无阻的时候,仅仅能在东部沿岸小心翼翼地建造城市,成立王国。但他最终成功了......昔日强大的种族在战火中相继覆灭,只有帝国烈焰玫瑰的旗帜长久飘扬——王国成为帝国,它收拢散落的人族势力,蔓延向整个大陆,繁衍生息,并且在漫长的时光里从未断绝。”

“尤卡里乌斯一世的语录上还有这样一句:我们生命短暂,因而永远贪婪,向往自由的同时贪图安逸,喜爱智慧而又渴望爱情,创世的神灵没有给予我们漫长的时光来思考生命的意义,所以我们只能永不停息地追逐和创造,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林维走着走着,魔法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了他一个人,而这片花海随着他的脚步不断蔓延,深红艳烈的色彩延伸到遥远的天际,掩盖了一切多余的装饰,耳畔飘起悠扬的乐曲,浸透着浓郁的芬芳。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玫瑰中的一朵之上,指尖轻轻拂过微风中摇曳的它柔软的花瓣,声音缓缓放轻:“我曾经不能理解这句话,我认为自己已经历了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我生在最好的家族,没有什么不能得到,我不贪婪也不愚蠢,不迷恋安逸也不向往爱情,我觉得时光漫长,让人厌倦。”

“我的父亲和母亲死在帝都的废墟中,曾一心想嫁给我的女孩子成为了王妃,而我效忠的主人杀死了她的丈夫。”

“在战场上的很多时候,我面临着死亡,领袖大人的□□时刻都有可能刺穿我的胸膛,就像刚刚那样。如果躲不过,也只好死去,不必再履行这让人生厌的职责...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败在你的手下——毕竟我有些时候是好胜的。”

“但我现在明白那句话了......”他的声音愈发温柔:“死去的那个片刻,我想,终于结束了——这漫长又无趣的一辈子。可我现在只想活得久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时光短暂,我发现自己向往自由而贪图安逸,为人贪婪并且渴望爱情,我厌恶自以为是的谶言和谚语,却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实在正确。”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不愿意将它浪费在这个魔法植物制造出的幻觉里了——现在看来我的意识确实被那些可恶的雾气影响,变得像池塘里的水藻那样柔软又敏感。”

他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期冀着这美妙的芬芳能在鼻子里多留一会儿,然后缓缓放空思绪,一望无际的花海缓缓消失,轻飘飘的身体渐渐沉下去,身下出现柔软的皮毛的触感,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地下宫殿圆形的穹顶和梦境里出现过的魔法师的身影。

他与魔法师毫无意义地对视着,不知道在对视些什么,但就是不想把目光移开。

“玫瑰,”林维忽然开口道:“我在梦境里看见了玫瑰,红色的......它在大陆上有许多美好的寓意,像是热情、勇敢、真诚、信念——在魔法的世界里呢?”

“它没有那么多的寓意,”魔法师回答:“似乎只有一种。”

“是什么?”

魔法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道:“爱情。”

林维忽然笑了起来。

他将目光从断谕身上移开,把脸埋在雪白浓密的皮毛里,肩膀微微抖着,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魔法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很愉快?”

“没错——我非常愉快,”林维抬起脸来,眼神很亮:“你靠近些。”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魔法师还是照做了。

林维整个人扑过来,把脸埋在魔法师的胸前继续笑。

断谕:“......”

等林维终于停下来,整了整自己有些散开的衣领,重新恢复正常——离刚开始已经过了许久,他正色道:“我做了两个梦,一个关于女神,一个关于我自己。”

魔法师对他道:“我一直在你的床边......在其中至少一个梦里,你并不愉快。”

“其实两个都不是那么愉快——但是我得到了一些东西。”

“嗯?”

“首先,我确认了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真实存在,看过了她一部分的记忆,并且主动去融合了她散落的一些力量...现在觉得自己立刻就能召唤出巨龙——但我们得向学院保密,毕竟他们对光明女神向来十分崇敬。其次,我知道了怎么走出这片沼泽,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也不需要消耗任何精力,我们就能再次见到外面的世界了!”

“这值得高兴,”断谕看着他:“还有?”

林维又有了继续笑下去的趋势——他艰难地忍住了,道:“第三件事——我现在还不能说,嗯......但我保证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告诉你。”

这句话说完,他立刻趁着断谕还没有开口,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来说女神——她属于精灵族,生活在中央森林......但是她在精灵族并不受欢迎,是不祥的黑暗魔法师,似乎还与亡灵生物有关。”

断谕看起来早已识破了他的意图,所以神情有些许无奈:“她因此来到了死沼?”

“她确实来到了死沼,但不是主动来的,有一位领路人,我猜就是契约书里提到的‘埃尔维斯’,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有关埃尔维斯的清晰回忆,只知道他与女神立下了某种誓约,这使得女神永生不得踏出这片沼泽......她在沼泽中度过了孤寂的许多年,在漫长的生命里中研究黑暗魔法与契约魔法,并且写下了我们一起读的《契约书》,她有许多黑袍子的信徒,连北方的吟游诗人都远道而来向她寻求庇护。”

“后来呢?她死去了么?”

林维摇摇头:“吟游诗人口中出现了光明女神,她们毫无疑问是对立的......记忆在这个时间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她最后的结局。”

他问断谕:“你说......一个性情冷漠的精灵,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挣脱不了誓约的束缚,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会去哪里?”

☆、第54章 死去的与永生的

女神的去向,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来的。

她所活的年纪,至少是数百年——她是有着漫长生命的精灵,而她所达到的境界是现在的两人不能理解的。

“我们首先要知道她的实力能不能直接冲破契约,”断谕道:“或者,她有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这决定了她的去处。”

“女神渴望的是自由,她对吟游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样,但她同时也在契约书中亲口说‘它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死亡’,那么契约不会被轻易冲破......还有,她随身带着一颗骷髅头颅,从来没有远离。”

“骷髅的主人也许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断谕说到这里,眼神在林维身上转了一圈:“似乎......你是时候该把我放开了。”

“不,”从开始说话就没有改换过姿势、因而自然也没有放开断谕的林维语气十分坦然:“我冷!西部一旦下起雨来,会变得越来越冷,而在这个没有魔法元素的鬼地方,我袍子上的所有魔法阵都失去了效果!”

“狮子?”

“它今天不想出来当壁炉。”林维眼神真诚:“我是一个善良的好主人,不会逼迫召唤兽去做它不愿意的事情。”

——假如杰拉尔能听懂人族语,它此时一定会因为难以置信而从半空中掉下来。

断谕握了一下林维的手——虽然说不上冰冷,但也确实不算温暖。

魔法师无疑是非常关心他的同伴的,所以他对身体脆弱、无法维持温暖的小公爵采取了目前最有效的取暖方式。

小公爵被迫从魔法师的身上离开,被整个裹进温暖的魔狼皮毛里,放在了一边——他试图反抗,但并没有成功。

“你等着,”林维恨恨地磨了磨牙齿:“总有一天......”

“等着什么?”

林维转过头去不看他,望着穹顶:“我不会说的——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你变得很奇怪,”断谕的眉微蹙:“从醒来之后。”

在某些时候,小公爵认为自己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因此他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向魔法师的方向看,并且也没有搭话。

断谕的手触到了林维颈后,把林维同时也被裹进皮毛里的头发拨了出来,并且理顺,他的动作很轻——黑色的发丝散在雪白皮毛上,格外显眼。

感受到断谕的动作,林维微微颤了一下,把脸埋进皮毛里,语气弱了一些:“我暂时原谅你——我们接着说女神的骷髅,你猜头颅的主人会是谁?”

“也许是埃尔维斯,”断谕淡淡道:“契约书的开头提到他早已死去。”

“埃尔维斯是人族,或许是个强大的黑暗系魔法师,但他的生命比起精灵短暂得多,女神留下他的头颅作为纪念,这说得过去,”林维嗤笑一声:“这样看来埃尔维斯可能是女神的爱人......老套的爱情故事,帝都歌剧场上每天都在上演的那一种,它常常惹得我的母亲不停落泪。”

“为什么是爱人?”断谕问道,他的语气有些微的疑惑。

“为了纪念......当死去的爱人或是亲人的遗物出现在眼前,就会唤起与之有关的回忆,使人不至于遗忘。帝国历史上就有这种事情——尤卡里乌斯三世冰封了皇后的遗体,菲林子爵项链上挂着的戒指是他初恋情人的所有物。”

林维说到这里,转过头来与断谕对视:“遗忘从来不会停止,这样可以让遗忘缓慢一些,甚至会让人错觉她还活着,埃尔维斯显然不是女神的亲人,假如仅仅是老师,女神也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所以我猜测是爱人,你想象一下,假如你有一个深爱着的人......”

“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魔法师道:“当一个人死去,我们会把他的身体和所有遗物放在一起,由最亲近的人画下永生的魔法阵,然后用特殊的咒语激发它。”

“永生的魔法阵?”

“魔法阵激发之后,阵中的所有东西都将渐渐被消解,重新化作无处不在的魔法元素,就像这个人还未出生时一样,”魔法师缓缓道:“我们认为,这样以后,他获得了永生。”

“永生......”林维喃喃念着这个蛊惑人心的音节,随后道:“可我觉得这也是在纪念,元素无处不在,就好像死去的人还在身旁一样。”

“也许吧,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断谕的右手缓缓拂着林维的发丝——他很少做出这种无意识的举动:“我的母亲就获得了永生。”

林维望着他,这是断谕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母亲,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看不出情绪,只是显出一分怅然若失的茫然来。

“我没有见过她,我的父亲也很少提及。”

“为什么?”

停了一会儿,断谕才回答他道:“她与我们不生活在一起,锐金之谷里充满元素乱流,即使有魔法师的结界也不能长久支撑,而她是大陆人......那个地方只有家族里的人才能长久生活,她仍然生活在大陆上。”

“那她......”林维问得小心翼翼。

“她在几年之后离开了大陆,寻找我的父亲,也许是因为思念,但最后死在了锐金之谷的外围。”

“我不能理解,”林维摇摇头:“也许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你的父亲为什么不主动出去见她?哪怕是每年一次,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不是不想出去,”断谕回答:“父亲曾在大陆上和母亲生活了几年,并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久,但是我的祖父出现意外,即将死去,他必须回到家中镇压源泉,一刻都不能离开...直到生命结束。”

“这是规矩?”林维蹙着眉——这也像是帝都歌剧场上时常上演的故事,家族规矩造就的支离破碎的爱情。

来自大陆的年轻女人,与魔法师相爱,并且一同生活,但很快分离,并且由于冰冷的、无法改变的某些规矩毕生无法相见,而她仍执着于爱情和思念,并且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林维忽然想起了之前断谕为他轻轻拨开头发的动作,忽然有些明白——断谕曾说过他们家的人性格有所相似,那么来自一向冷漠且淡薄的人不经意间的关切,比从不吝啬殷勤与笑容的浪荡子的甜言蜜语更加诱人,而她得到了来自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就像偶然啜饮到蜂蜜的小虫,最终溺死在装满蜂蜜的罐子里。

“传承与镇压不能间断,一旦断开就再也不能压制,所以他必须回去,并且毕生都无法和我的母亲再见。”断谕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不能压制之后会发生什么?”